舊法不可能無弊端,行之愈久,其弊愈顯。

唯有不停完善,才能驅久行遠。

往屆京察在開始之前,亦設有廷議陳言這一環節,廣開言路。隻不過科道官們多是京察的既得利益者,鮮有人會刨根論底,提出的意見多治標不治本。

裴少淮呈上奏本以後,皇帝很快便安排了廷議。既然要廷議,自然把裴少淮的折子傳抄到了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

時值冬臨,大雪初至,許多官員端看抄來的文書,止不住手抖,若是施行此新策,前途未卜啊。

這其中,又數科道官們最是忿忿然,新策割去了他們不少權限。給事中、禦史官小權大,因為他們有諫言權、廷推權,與朝廷選才用人息息相關,京察變得規範了,他們說話的分量就輕了。

一連數日,到處議論紛紛,支持裴少淮的人並不多。倒是不少人打定主意,勢必要在廷議時,要把此新策給駁回去。

到了廷議這一日。廷議設在乾清宮正殿裏,按廷議最高規格,有內閣五大學士,六部九卿正官、堂上官,和科道官們參議。

其中,吏部尚書王高庠因身子抱恙缺席,由左侍郎代替參議。

數年過去,當裴少淮青袍換作紫袍,再次站在廷前,他那般閑庭信步、帶著些隨意的神態,叫許多科道官又怒又怵。

明明裴少淮唯獨一人,而他們有一群人,為何會發怵呢?

“裴郎中的折子,諸位愛卿都看過了,開議罷。”皇上直截了當言道。

裴少淮在奏折中寫道,“……京察派發訪單,揭帖無名,筆下之言真假難辨,恐有捕風捉影,信口雌黃之嫌”,他建議,與其耗費時間會單,辨別真假,不如詳編京官們的功績冊,細細列出官員們六年間做了什麽實績、有哪些失職之處,再據此評定等級。

當然,核實官員們的功績也需要一套章法。

這一改,把“論過錯”改成了“論功績”。

吏科給事中打前陣,他揪住的正是這一點,言道:“聖人言君子‘功不獨居’,成人之美,歸功於天,當屬君子之行徑。裴郎中編此功績冊,豈不是叫人人推諉過錯,而專職貪功、掠功、誇功?屆時,堂上相爭,哪還有一絲半點的文人風骨?”

意思是,臣子們都應當君子,君子清正,是不會爭風貪功的,裴郎中的做法是在敗壞朝堂風氣,招致人人都爭著搶功勞。

亦是有違聖人言。

大慶儒學當道,京官個個都是科考的佼佼者,自然最會拿“所謂君子”、“文人風骨”的那一套來攻訐他人。

裴少津立於科官當中,欲出列替兄長辯駁,助其一臂之力,這種引經據典、用儒學打敗儒學,是裴少津最擅長的事情。畢竟他記性了得,可謂是行走的四書五經。

裴少淮隔著正廷,向弟弟示意不必。

“聖人所言自然不假,然‘君子不貪功’論的是君子秉性,是非功過論的卻是‘在其位,謀其政’,論其是勝任或是瀆職,此二者豈可同等而語?群臣君子秉性,朝廷功過刑賞,此二者並不相悖。”裴少淮笑道,“考功司自然期許眾人皆是真君子,屆時考察功績,能省卻不少功夫。”

你“君子文人”論的是“人”,我“是非功過”論的是“職”和“責”,根本不是一回事,莫要偷換概念。

若是人人都是真君子,哪裏還用得著京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廷議辯駁,就是在明知的事實裏,戴著“聖人言”的鐐銬,相互傾軋,一比高下。

“若要論君子小人……”裴少淮故意頓了頓,一挑眉梢,瞬時色厲,言道,“昔日初行訪單時,眾臣子廉恥自重,以名入訪單為終身之玷,故人人恪守自糾,不敢出格。現如今,訪單肆行,滿紙荒唐穢狀,若是信以為真,按照這條條列列,朝中文武百官皆宜罷黜降職。從廉恥自重到捕風捉影、信口雌黃,大家相互指罵,這難道就是君子之風嗎?”

裴少淮走至殿旁,從案上抓起一把泛黃的舊訪單,高舉,繼續質問道:“平日裏漫不在意,真等京察時,收到訪單,時日緊迫,便開始道聽途說,不加以核實便填寫,此舉非小人哉?流言止於智者,智者分辨東西,人若無洞世之高見,更應謹言慎行,如今恰恰相反,人人隻怕自己寫少了,擔憂不將敵黨擠下去,自己便不能留京,此舉非小人哉?”

矛頭最後指向吏科給事中,裴少淮道:“君子何懼光明正大論功過。唐給事中不論訪單中的小人之舉,卻駁功績冊裏的眾人功績,是怕他人功績壓了自己,還是擔憂冊上無名?此舉非小人哉?”

一個設計陷阱,把前考功郎中拉下水的人,自個一身汙穢還沒洗幹淨,卻敢上來與裴少淮論君子小人。

吏科給事中被裴少淮懟得啞口無言,他畢竟是提前準備了稿子的,平靜些許後,繼續不服氣道:“裴郎中也曾任過科官,應當知曉,這訪單與言官彈劾是一個意思,諍言雖難聽,聞若刀劍,卻能揚清激濁,裴郎中難不成聽不得諍言?若無群官監督彈劾,將那奸佞臣子逐出朝堂,讓他們蛀食我大慶國柱,豈不是禍害更甚?隻論功不論過,裴郎中擔得起這份責嗎?”

意思是,訪單上的話雖然不好聽,興許也有些失了偏頗,卻是為了鏟奸除惡,是諍言。

“功績冊裏論功也論過,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唐給事中盯著字眼不放,那便改為功過冊好了。”裴少淮應道。

至於吏科給事中再度偷換概念“諍言”,裴少淮言道:“馮唐諍言出魏尚,武涉諍言說韓信,吾正是曾官居科官,方知言官之緊要。然而,陛下已然賜權言官諫言,令爾等大膽言說,是平日裏公務太忙來不及上奏,還是衙門裏缺了空奏本,有何諫言是不能寫在奏折裏的?非要等到京察時,寫入小小訪單中。又有何諫言是不能光明正大上疏的?非要借著訪單匿名暗藏身份。”

一語道破了眾臣們想保留匿名訪單的心機。

裴少淮還未說完,接著道:“陛下授權六科十三道言官諫言,為的正是唐給事中口中的‘揚清激濁’‘鏟奸除惡’,倘若言官諫言仍不足夠,而要靠一難辨真假的訪單,長長六載不諫言,而要等到一朝京察時,是不是說明六科十三道平日疏忽職守、失察失責?”

明明身負諫言權,卻要盯著訪單看。

這番話裏,就差一句“留你何用”,罷官換下去得了。

畢竟廷議時,辯著辯著,把自己的官說沒了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這時,吏科給事中陡然失色,臉煞白著退下了,他本還想著“死諫”證一證文人風骨,然裴少淮一句話把他和六科十三道綁在一塊,他哪還敢以一己代表言官,還是讓別人來罷。

科官下場,輪到堂上官們。

堂上官是指正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員,未必是正官,但必定官居要職。

假若說廢了訪單,是動了言官們的諫言權,那麽廢了堂審,改為堂考,則是動了堂上官們的“拉攏權”。試想,堂審上,堂上官簡要幾句評語,便可評定一名官員稱職與否,決定其是否留京,如此境況下,那些削尖腦袋一心想往上走的人,豈會不攀附達官權貴?

對於那些手握大權的達官們,天子對他們的約束不足,違背天子政令,任人唯親,事敗時所受懲罰往往罪不至死,事成時收益頗豐。如此情況下,單純以一個“德”字來約束他們,要求他們不要趨利,顯然是天真的。

利大於害,權大於法。

結黨營私的風氣死而不僵,風吹又生。

正因如此,加之皇帝有意究治此風,裴少淮才會提出“堂考”——以考核成績替代考語,衙門上司的考語隻作輔助參考,大大削弱達官們在京察中的影響力,使得下麵的人即便不攀炎附勢,也有機會往上走。

裴少淮的新策,先考其功,再考其能,最後考察其民心民意。最後這一步很難,但至少先把前頭兩項落實了。

至於從達官手裏削出來的這一部分權限,眼下世道難以交還給民,那就先交還給“法”。

因為動的利益太大,裴少淮遭受的反撲自然也很猛烈,一眾二三品大員輪番上陣,個個都是伶牙俐齒,滿口祖宗律法、仁義道德。

張閣老、徐閣老、楊大人等自然備了一份說辭,但隻要裴少淮沒有落入被動境地,他們就不會貿然站出來。畢竟關係特殊,他們當廷幫裴少淮說話,是乏力少功的。

從裴少淮的今日表現來看,他們應當是沒機會上場了,這幾人隻管皮不笑心笑,內裏得意洋洋。

有官員說,考語根據“八法”衡量,此“八法”言簡意賅,可囊括所有,無人不服。

何為八法?即“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軟、不謹”,隻消有其中一項,便可罷黜。

這位官員甚至還列出了許多犯了八法而被罷黜的例子,以此說明八法的有效。

王尚書的親外甥便是因為“不謹”被貶出京的。

裴少淮道:“貪、酷、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軟,此六項尚且能有跡可循,犯此六條者被黜不足惜,然‘浮躁’、‘不謹’應以何為評定,大不謹、小不謹以何區分?以不謹的法則來評價下官不謹,此舉本就是一種不謹。”

“功過衡量皆應有明確尺度,才可稱之為‘謹’。”裴少淮質問道,“諸位大人們,手裏攥著‘浮躁’‘不謹’此兩條,究竟是真的為了剔除不法臣子,還是為了給無過之臣冠以莫須有的罪名,以達私心目的?”

大家皆望向吏部尚書的位置,才想起他今日抱恙沒來。

裴少淮朝皇帝拱手行禮,言道:“微臣以為,縱使是責罰不職臣子,也應依法而辦,方能服眾,敦促臣子恪守本職。”

又有人言:“考語乃是上官評下官之語,上官揄揚以表識才之心,下官得蒙重之語,受激勵而奮發,如此戮力同心之舉,上下相得,到了裴郎中嘴裏,怎就不值一文?”

說到這裏,裴少淮此前叫人謄抄的考語,就有用武之地了。

裴少淮先舉著一份複抄卷說道:“凡是評價六部郎中,必言‘清才濟之明敏,吏事飭以文章’,論給事中則言‘敏而果遇事敢言,諒而雅持身克慎’,至於十三道禦史則又有‘才力有為而激勸公,操履可慎而聲譽著’,小小評語卻追求對仗工整,駢四驪六,粗一讀美則美矣,再一讀,卻是浮華成風,賢庸莫辨。朝廷要的考語,要的不是你上下一團和氣、誰都不得罪誰,而是誰真的為公為民做事,有所成效。”

又取來一份履曆單,讓蕭內官呈給皇帝,接著說道:“陛下且看這份履曆上的考語,單看這幾句,隻覺得此人珪璋瑚璉,如鬆如柏,一身君子之風,乃是百世難得之賢才。可再看履曆上名為何人,竟是早些年貪掠江西賑銀而縊死牢中的奸臣。雖說貪奸之心不露於表麵,然而身為其上官,不能察覺一二,反在考語中不吝妙語讚言,可見此浮華之風久矣。”

下官為了得到妙讚之語而賄賂攀附,上官為了拉攏獲利而濃墨重彩,考語成了一樁私下生意。

皇帝聞之盛怒,問道:“彼時,是誰人為其寫的考語,可在堂上?”

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瑟瑟出列,跪道:“老臣年邁眼拙,不識奸佞,懇請皇上準予老臣致仕還鄉。”

“晚了。”皇帝厲聲道,“為不辜負爾等考語文采,貶官八品,送入國子監謄抄經書。”

其實,何須在廷議上嚴懲一臣子,皇上此舉不過是表明其態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