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裝訂成冊的“考語”和“訪單”,林林總總數十本,每本有半指厚,裴少淮光是簡略翻看一遍,便花去了數日。

隨後,他又在冊中選了一些頁碼折起來,叫人摘抄。

麵對字字句句精雕細琢的考語和五花八門、暗藏私心的訪單,裴少淮唏噓,京察中考語為主,訪單為輔,相互補充,出發點本是好的。可隨著時間流逝,百官們察覺其中漏洞,開始投機取巧,看似嚴謹的製度慢慢變了味。

下官參加堂審,考語的好壞,全仗堂上官的喜好與否,中意他便出言袒護,厭惡他便排除異己。若是沒個標準、沒個製約,全然寄托於堂上官嚴肅公正對待,則這些考語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匿名訪單也是重災區。

裴少淮細看了數百份匿名訪單,誠心舉薦品行端正、才能出眾的訪單寥寥無幾,更多的是彈劾不法、惡意中傷,把朝中爭爭吵吵的那一套搬到了匿名訪單中。

要改就要從腐蝕糜爛處改起,這是裴少淮一開始就打定的注意。

……

足足半個月,裴少淮竟日日“躲在”京察房裏翻舊簿子,既不去都察院走動走動、商議京察大計,也不去王尚書房裏坐坐。

在下官們看來,吏部怎麽著都是“一家人”,縱使心有齟齬,也該通一通氣,不要廷上相互拆台。

難不成泛黃的簿子,還能看出朵花不成?

這位年輕的郎中,若是真不懂京察要做些什麽、不懂具體流程,便該趕緊請教請教別人才是,免得貽誤了大事。

京察並非一天幾天就可完成的,從籌備到朝廷頒旨,再到會單、堂審,最後給出所有官員的去留、升降意見,前後要耗去數個月。

按照往屆京察安排,這個時間點,裴少淮理應會同河南道監察禦史一起,查明京官身份,編撰履曆文冊。

緊接著,裴少淮應當派發訪單,待官員們一應填完後,盡數收回。

這些是前期的準備工作。

等訪單收齊後,裴少淮又要代表吏部,與欽定的道官、科官們一起,在京中城隍廟裏細讀訪單,商議斟酌,判定訪單所言真偽,並據此擬定京官去留名單,稱之為“會單”。

為何要在城隍廟裏?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可欺於明不可欺於暗。

樁樁件件,明明這麽多事要準備,偏偏裴少淮不急不躁,根本沒有著手開始的意思。苗主事跟在他身邊,提醒了好幾回,裴少淮亦隻是笑笑應付過去。

……

自打裴少淮上任後,他算是體驗了一把前呼後擁、受人吹捧。

每每下朝以後,從大殿回到衙門的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總有許多官員上前與他搭腔,“裴郎中年少有為、可堪大用”這樣的話,裴少淮來來回回不知聽了多少。

無奈,裴少淮下朝後隻能步履生風,隻差沒跑起來。

到了散衙的時候,裴少淮不從吏部正門出去,而是繞了一圈,經過乾清宮再拐出城,特意避開人群。

有躲得掉的,自也有躲不掉的。正如嶽丈提醒的那樣,開始有人以各種各樣的由頭跟他套近乎,譬如說——

“裴郎中,許久不見,一晃數年過,乙酉年殿試宛若昨日。”這是強調同年同榜,關係不一般。

“張閣老於我有點撥之恩,若非公務繁重,規避閑言,吾等理應多去拜會的。”這是暗示自己和裴少淮一樣,都是張閣老座下門生。

還有,曾經在鄉試、會試裏舉卷裴少淮的房師,給裴少淮寫了信帖,提及某某是他的孫女婿、外甥,諸如此類。

……

裴少淮這邊按兵不動,不知道打的什麽算盤,王高庠卻按捺不住了。

他身為吏部尚書,自然不會把賭注皆押在裴少淮這邊,還是要想方設法挽回吏部尚書的公信力。畢竟,在京察中,吏部尚書說話的分量還是很重的。

如何挽回?

正所謂殺豬佬磨刀錚錚,首砍的是自家的豬。

王高庠在京察開始以前,先自查吏部,查出文選司員外郎呂昌盛與買賣官職一案也有牽扯,罷其官送入天牢。

已經裂開的傷口,幹脆就再補一刀,把膿血排幹淨了,免得傷及性命,順便自證清白。王高庠此舉不可謂不高明。

緊接著,他又以做事浮躁、處世不慎為由,狠狠彈劾,把官任戶部主事的親外甥調到了京外,永不複用。

結果正如王高庠所料,一時間軒然大波,朝中人人皆議,稱其官正不私至親。

王高庠再適時在皇帝跟前賣一把可憐,潸然淚下,領襟濕透,道:“治親如治國,不可因私廢法,包庇罪親,老臣寧可大義滅親,也不敢辜負陛下信托。”

不管皇帝怎麽看,這戲反正是做全套了。

那呂昌盛興許是真的有罪,但戶部主事的罪名是“浮躁不慎”,不輕不重的,誰能分辨真偽?實乃被親舅舅拿出來祭天了。

京察中,倘若有人懷疑王尚書不公,王尚書隻需在皇帝麵前嗆然哀道:“臣若有私心,豈會先罷黜至親?皇上明鑒。”

把事情做在了前頭,王尚書重新拿回銓選的主動權。

……

做完這些後,王高庠心情大好,開始著手拉攏裴少淮。把考功司牢牢攥在手裏,王尚書才能算是大獲全勝。

這日,王高庠將裴少淮喚到尚書房裏,準備來一場坦誠布公。

“裴郎中入職吏部也有半月了,可還習慣?可都忙得過來?”王高庠關切問道,“都在一個院裏當差,若有人設障刁難你,你務必同本官說,本官必為你主持公道。”

王高庠鷹鼻配著三角眼,縱是和和氣氣的時候,麵相也自帶一股嚴厲。

“一切都好。”裴少淮應道,“本應是下官主動過來稟職的,拖延到今日,是下官失禮了。”

“小事無妨。”王高庠笑道,“京察事多,一時忙不過來,可以理解。”

寒暄之後,王高庠醞釀情緒進入正題。

“小裴,朝廷裏懸著一杆秤呀,而吏部正是這杆秤的秤砣,秤砣輕了,這杆秤就會有失偏頗。”王高庠感慨道。

吏部就是用來稱文武百官幾斤幾兩的。

他又言道:“早時舉薦你入詹事府,不是本官小人之心,而是不得已而為之。你我如今同在吏部,官居上下,切莫因為此前之事生了嫌隙、失了和氣。”

“下官從未如此作想。”裴少淮應道,他明白王高庠的拉攏之心,他也正想利用這份拉攏。

堂堂吏部尚書,若是不用一用,委實有些可惜了。

裴少淮想借他的力。

裴少淮道:“尚書大人說得極是,這杆秤不能偏了。為保京察公允,下官草擬了一份諫言,準備上奏皇上,請尚書大人過目,助下官一臂之力,推行新策。”

“哦?”王高庠一聽新策,麵露好奇,道,“取來予本官看看。”又有幾分欣喜,裴少淮此舉,似乎有幾分投好他的意思。

裴少淮很快回來,王高庠翻閱數千字的奏本,原本的好奇、欣喜,漸漸轉為驚然、愕然,最後化作臉色沉沉——這哪裏是他在拉攏裴少淮,分明是裴少淮把他架上自己的船。

“你要把‘訪單’改為核算功績,把堂審改為堂考?若是考核京外官,還要添一項民意訪查?”

這新策的動作也太大了些。

裴少淮麵露笑意,照舊端端,不應隻問:“王尚書覺得如何?”

局限於世道,若說什麽最公平,那必是科考,至少它給平民百姓留了一絲往上爬的機會,事實證明科考可以在這個世道立足。既然如此,何不把科考運用到京察中?

堂審重在“審”,容易受人左右,被權勢者掌控。

堂考則重在“考”,真真切切考京官們的治理本事,雖也有漏洞,不是盡善盡美,卻比純粹的人為操控更為公正一些。

這正是裴少淮的考量。

王高庠見裴少淮如此神態,開始反應過來,裴少淮這哪是在問話,分明是在替皇上傳話——是皇上在問他王高庠覺得新策如何。

一個天子近臣,特意安排的差事,深思熟慮寫出來的新策,怎麽可能不先給皇帝看,而拿給他一個尚書過目呢?

從他答應裴少淮“看看”開始,他就中了裴少淮的計。

他若是沒看,還能在廷議時反駁幾句,站在裴少淮的對立麵。可是他看,從頭到尾都知曉,知曉是皇帝屬意的安排,這個時候他再反駁,可就不是站在裴少淮的對立麵了。

這是明晃晃要與天子做對啊。

他太輕率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心思、本事,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厲害。

王高庠還打算再掙紮掙紮,言道:“此新策一出,廷議之時,六科科官、十三道禦史,必定是群起而攻之,裴郎中覺得自己能夠應付得來嗎?要不,步子還是稍小一些罷。”

京察前臨時改變考察製度,這是動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豈會不群起攻之。

這意味從前打點好的關係,拍好的馬屁,都將付之東流。

“能應付得過來。”裴少淮毫不掩飾說道,“區區廷議辯駁而已,下官一個人就能應付。”

又多補了一句:“尚書大人在京多年,應該曾見過下官對廷辯駁才是。”

王尚書此時無計可施,隻能沉聲說道:“你且先回去罷,本官再琢磨琢磨。”

“下官告退。”

……

不多一會兒,吏部左侍郎進來了。

王高庠把裴少淮的折子推給他,別無他法,無奈道:“廷議時,由你出麵代替吏部,力挺裴少淮推行新策……本官接下來幾日身體有恙。”

左侍郎讀完,狂拍大腿根,連連歎氣,道:“這般,尚書大人早幾日的作為,豈不是白費了?”

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簡直是在王高庠心頭直接剜刀子呀。

王高庠臉色更沉。

是呀,親外甥祭天算是白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