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想通了關鍵,輾轉反側變作了毫無睡意。

裴少淮下榻,掌燃了書案上的油燈,坐下開始梳理思索,神情專注。

楊時月不想打擾到夫君的思緒,為他披了件外襯,又倒了盞溫熱宜口的白水,便回到了榻上。

案上雖無紙與墨,心間卻似河水奔湧,半個時辰裏,裴少淮不知憑空推算了多少遭。

泉州市舶司、鹽運司往北輸送大批銀兩,彼時還未開海,隻能走內河漕運,無論如何走,中程總免不了要到應天府金陵城轉一遭。

鳳陽巡撫、應天巡撫、操江都禦史三位大員坐鎮長江淮河水域,重重搜查,這筆錢財又是如何繞過這三位的眼睛,順利送到京都城的?

莫非是對家已把這三位盡數收歸麾下?

這不大可能。十數年間,便是六年一換,這個位置上的人也換了兩三趟了。再者,三官共管長江淮河,本就有相互監督、相互掣肘之意,以皇帝這般精通製衡權術的脾性,又豈會選三個“串通一氣”的官員上任?

此為疑點,裴少淮尚未想通。

裴少淮想通的,是錢財進入應天府後。

不管古今,來錢最快的,不是收售販賣的商道,而是玩弄股掌的錢道——以錢生錢可比以物換錢快多了。

在這萬賈匯聚、富甲天下的南直隸,泉州府源源不斷送來的錢財,如泉水般流過,期間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旋,衝出了多少泡沫。

裴少淮相信,以對家的錢道修為,絕對有本事借泉州這筆錢衍生出更大的財富來,以謀更大的“事業”。

所以,泉州的出賬,與東宮入賬一比,倘若數額相差無幾,咋一看,讓人覺得成了閉環——有出有入,數額又能對得上。可用“錢生錢”的思維一想,這般契合的賬目,未免有些掩人耳目了。

裴少淮心道,倘若東宮不是大智若愚,藏得更深,那他便真是被人當作麵具。

誰人敢拉東宮太子出來擋矛頭,裴少淮不免想到了饒州府那位淮王身上。

這兩兄弟雖是嫡長嫡次,卻非一母同胞,淮王生母雖是皇後,卻非當年的東宮正妃。皇宮裏的家事,向來是要比民間複雜一些的。

可若是淮王動的手腳,這麽大的一盤棋子,又是誰人為他身先士卒地布了局?

要逐一打通這些關節,非十數、乃至數十載不可成,淮王尚是孩提的時候,便已謀劃奪嫡,後宮皇後的心思竟這般深沉?

府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裴少淮推算完這些,心情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所有這些皆隻是自己的猜測罷了,他知曉離真相還遠著。

身處詭計當中,人既不能沒有猜測,又不能太過於執信猜測。

裴少淮回頭,發現妻子側身向著自己這邊,頭枕於臂上,正熟睡著。仿若是“欣賞”著夫君伏案深思的背影,不知不覺睡著的。

裴少淮笑笑,吹熄了燈,便也輕手輕腳上榻歇息了。

……

秋日清晨露水重,小南小風還想像以往那樣坐在台階上讀書,被時月止住了,道:“晨露寒氣重,到屋裏去讀。”

她探了探小南小風的衣襟,覺著有些涼手,便給他們又多添了件衣裳。

裴少淮吃過早膳後,離辰時還早,去看過鄒老後,獨自出了府,打算到秦淮河畔走走,一是想活動活動筋骨,一也是想看看金陵城裏的清晨光景。

走到一處小渡口處,見幾個穿著麻布灰衫的“船夫”,坐在船頭啃下幹糧後,下了船,蹲在岸邊打算用手掬水喝。

“可不能生飲江水。”裴少淮提醒道,“當心喝了鬧肚子。”

幾位漢子憨憨一笑,打頭的那位操著金陵的調調,笑道:“某等都是農家出來的,不是那講究人。”

“在外還是要仔細一些。”裴少淮從岸邊小攤要了一大壺酥茶,叫攤主用大瓷碗端給他們。

那幾人倒也爽朗,沒有推辭。

一來一往的,裴少淮與他們閑談了起來。

“聽小郎君的口音,似從北邊來的?”漢子見裴少淮穿了一身茶翡色的衣袍,幹淨利索,又長得眉清目秀的,以為他年歲不大,便喊了一聲“小郎君”。

裴少淮非聖賢人,摸了摸自己昨夜剛剃幹淨的下巴,聽這聲“小郎君”倒也歡喜得緊。

“大哥了得,某確是北人。”裴少淮問,“這時候還早,城外大江裏的貨船還未忙起來,你們怎就準備撐杆出船了?”他以為這些船夫是做倒運貨物入城的活計的。

“小郎君想岔了。”漢子爽朗大笑,入了城,治安好,他便也不隱瞞,說道,“某幾個是從江寧來的,聽縣老爺的吩咐,前往糧城裏交今年的征額。”

原來是鄉裏的糧長。

糧長也算個“長”,算得了半個差,大慶伊始,這可是個肥差,多由鄉裏大戶擔任。到了後來,糧長要自個填補缺額、耗損,累賠不堪,便成了一個苦差事,人人聞之如躲瘟神。

畢竟十戶有九戶因糧長而破產。

官府無奈,隻得改為輪充製。

又一個漢子接過話頭,說道:“早些入糧城,早些交差,也好早些回去做事。”他咂巴咂巴嘴,又道,“所幸朝廷征額由糧食變作了銀幣,不然輪上一回糧長,某那一大家子便不必活了。”

談到銀幣、以銀抵稅,裴少淮追問了一句,道:“大哥為何這般說?”這兩道新政,畢竟都是經他之手推行的,他想聽聽百姓們的態度。

漢子從懷裏掏出一枚一錢銀幣,上頭沾著土,言道:“朝廷要征一錢銀幣,某交上這一枚銀幣,事便兩清了,任誰也不敢說某這枚銀幣不值一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若是上繳白米豆子,過江過河要加耗,米糙了要加耗,足足曬了半個月的穀子,嫌棄不夠幹,還是要加耗,明目何其繁多。這便也就罷了,更有甚之,一石的白米究竟滿不滿一石,還需過了官斛才知曉,明明在家量好一石有餘的白米,倒入官斛中,卻不見斛口白,若是衙役再踹上幾腳,白米往下又沉了沉……整一石的白米,最後竟隻有七鬥半。”

“所以,還是用銀幣錢貨兩訖好一些,小郎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漢子最後道。

裴少淮點頭,道:“是這個理。”

他看船上裝了不少麻袋,似乎是糧食,便問:“既然以糧抵稅了,大哥們船上為何還裝著糧食?”

“小郎君有所不知。”漢子笑著解釋道,“大家都交銀幣,那糧城裏總不能沒有糧食罷?糧城裏也拿銀子跟大家夥買糧食,價格還算厚道。某等既然都跑這一趟了,便替鄉親們把糧食送來,換些銀錢,掙個來回的辛苦費。”

一邊收稅銀,一邊購置餘糧,這也是朝廷的旨意。

“銀子?”裴少淮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南北兩京,是最早推行銀幣之策的,五六年過去,糧城還用銀子買糧食,這便值得琢磨了。

“是銀子。”漢子不當什麽事,說道,“回到鄉裏,拿到錢肆裏換成銀幣便是了,也不費功夫。”

裴少淮暗暗記在了心底,他換回笑臉,朝幾位漢子拱拱手,道:“時候不早了,小弟便不叨擾幾位大哥忙活了。”

“不叨擾不叨擾,謝小郎君的酥茶。”

……

裴少淮折返回到鄒府,還有兩刻鍾才到辰時,然黃青荇派來的馬車早早到了。

隨車到了宮城門外,黃青荇正好從宮裏出來。

“裴大人是想先去南京戶部看看,還是去糧城裏看看?”黃青荇問道。

黃青荇任南京戶部侍郎,城裏大大小小的倉廩都歸他管,這並不是件輕鬆事——關於官員俸祿、衛所軍餉,屬於大事;平日維護倉廩,翻倉倒垛,減少糧食損耗,大至雨水滲牆,小至鼠鳥偷食,時時處處都是瑣事。

屬於做得好無人誇讚,做得不好,是大罪一條的職務。

“先去糧城看看罷。”裴少淮藏著自己的心思,笑道,“說來也慚愧,裴某總與鄒老論糧食、論錢道,實則連正經的糧城都沒曾逛過,想來也是一種‘紙上談兵’了。”

“大人過謙了,那便依裴大人的意思,去糧城看看。”

黃青荇想了想,道:“金陵城裏有七七四十九個倉廒,這軍倉與衛所相鄰,皆遠在郊外,常平倉幾近廢棄,隻派人看守著,不如就去正倉看一看罷……若是看完時辰還早,也可再去常平倉看看,相距並不算遠。”

所謂正倉,便是專門征收百姓稅銀稅糧的倉廒,規模最大。

軍倉專為衛所提供糧草,數目多而散。

而常平倉,講究的是“穀賤增其賈而糴,穀貴時減賈而糶”,此句出自《漢書》,講的是米價降時買入存米,米價高時放糧售賣,從而維持糧價穩定,故而稱為“常平倉”。

“侍郎大人想得很是妥當。”裴少淮道。

兩人上車後,聊起常平倉頹廢失修、倉內無糧,黃青荇頗為感概,說道:“於國而言,正倉位國庫之重,於衛所而言,軍倉肩糧草之重,於百姓吃飯而言,卻是常平倉最重要。常平倉無糧,眼下無大災大患尚且看不出什麽端倪來,一旦民間糧食緊了,糧價高了起來,常平倉無糧可放,這糧價可就難以壓得住了,想來裴大人在閩地任官時,對此深有體會。”

裴少淮頷首應是,黃青荇說得對,常平倉是未雨綢繆,萬不能荒了棄了。

黃青荇又無奈道:“黃某早些年也曾上過折子,懇請皇上重視此事,隻可惜折子送上去便石沉大海,了無音訊了。”在裴少淮跟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憤憤然,又道,“想來是河西派當局,隻關心著正倉裏自己那幾百石的俸祿,常平倉的事、百姓的事,能拖一時是一時,拖到鍋裏沒米了,要死人了才是大事……不然,寫再多的折子也送不到皇上跟前。”

“侍郎大人不妨再上折試試,皇上體恤民苦,必定會重視常平倉之事。”裴少淮道,河西派倒台畢竟多年了。

大抵花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到了糧城外。

裴少淮下車,抬頭看了看倉廒的規模,終於明白百姓們為何要管“倉廩”、“倉廒”叫糧城了——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小城池。

不僅城高牆厚,還地處險要,周遭不許百姓修建民居,派有官兵日夜巡守。

正門牆上刻有隸書大字,寫道:“金陵衛一號字廒。”

前來上繳稅銀的糧長們,沿著水路從糧城的側門進,船頭接著船尾,排了長長的一隊。

裴少淮暗想,後世的劇集裏,動不動便是“卑職帶一隊人馬趁夜去燒了他們的糧倉”,想來是難以實現了,他又瞟了一眼跟前的高牆,腹誹道,倒更像是“卑職帶一隊人馬徹夜去糧城裏送人頭”。

燒糧倉就跟攻下一個城池差不多,豈是說燒就燒的?

入城以後,裴少淮入了一間倉屋,隻見屋裏寬敞高大,便於外排熱氣,外壁皆塗有白礬水,以此防止雨水滲入,無不做到了極致。

國之重地,再仔細也不為過。

頭幾間倉房,堆滿了糧食,官差們見有上官過來巡查,做事亦認真利索,可愈是往後走,看的倉房愈多,則慢慢變味了,黃青荇臉色也愈發掛不住,很是難看。

許多倉房竟空無糧食,裏頭的官差十分散漫,有的幹脆鋪著席子呼呼睡大覺。

往城外走的時候,黃青荇斟酌再三,與裴少淮並排走,說道:“朝廷推行‘以銀抵稅’的新策,本官以為還是太急了些。裴大人方才也看到了,就算是金陵城的正倉,都有許多的倉房空了出來,更何況是別處的小倉廒呢……要知曉,曾經的金陵城可是積糧五百萬石之多,可供大慶備用五六年的光景。”

又道:“單單收入銀幣,積於倉廒之中,需要用糧時,光對著一堆銀幣又有何用?”

這個問題不假,裴少淮自己也有思索過如何解決。

這就好比糧食是放在倉廒裏,還是放在百姓家中米缸裏,真正用時,又該如何快速從百姓手中換到米。

對於倉廒官差呼呼大睡之事,黃青荇由小見大,更是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士農工商,世道早已劃好了類別。朝廷國庫之錢財,不想取之於農,便是隻能取之於商……而天底下的商,又哪比農戶一般好欺負呀,裴大人走這條道,愈到後頭要應付的敵家愈多。”

換作以前,能在倉廒裏當差,哪怕是個小吏,都能掙得盆滿缽滿,隻想著緊著時間收刮,又那會鋪席子睡大覺?

此事放大到朝廷裏,也是一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