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詔離去後,裴少淮又仔細讀了幾遍聖旨。

他想起數年以前,第一次入宮當值掌記,便被皇帝喚進禦書房問話。那日皇帝穿了一身家常曳撒,問的正是“數千數萬傾的良田被皇莊、官莊侵占,黎民百姓無地可耕”,有何良策。

想來在此之前,皇帝心裏就有了清算田畝的主意,隻不過國庫吃緊,不敢貿然出手。

眼下,朝廷借著推行銀幣、以銀抵稅這兩道新策,又有太倉州、雙安州督餉館增收船稅,國庫漸漸充盈,皇帝沒了後顧之憂,便率先對藩王們動手了。

清算田畝,減少兼並,增長糧收,皇帝亦在想方設法幫助大慶熬過這連年漸長的寒冬,沒有糧食才是最難治理的動**。

要從藩王手裏收回侵占的田畝,唯有九五之尊的皇帝動手,才可做成。

……

先秦名篇《南風歌》有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1]

南風吹來,可以解萬民愁苦,可以為萬民帶來財物,被譽為生長之音。

將此句用於五月的雙安港,竟也十分貼切。

伴隨著南風,去歲年末出海的商隊揚帆歸來,烏船破浪,千帆渡海,因場景太過壯闊,引得城裏許多百姓登上鳳尾峽兩岸,遠眺船隻依序入港。

船長站於船頭之上,看到港口官吏手搖白旗,示意減速入港,於是一聲吆喝:“收帆,入港。”

船員們齊齊跟著喊:“收帆,入港。”響徹整個海港,告訴族人,他們順利歸來。

拳頭粗的繩子拉緊,硬帆倏地往下合緊,船隻如歸巢的鳥兒收起了雙翅。

港口外,就地建起了幾幢閣樓,做起了酒肆生意,整個五月裏皆是一座難求。一茬又一茬的船員下船,族長領著族人,就近為他們接風洗塵。

跨過了火盆,灑了桂枝水,一番熱浴之後,到酒肆裏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賣力氣的腳夫們,各自選出擔當能幹的頭兒。工頭與船商們討價還價,談妥了價格,拿到了一半的工錢,這才領著兄弟們開始幹活。

城裏頭的客棧也住滿了,住的是五湖四海的貨商,他們帶著樣貨過來,趁著海商們在港,就地談起了生意。

一旦簽下了單子,便快馬加鞭送回家,命工坊裏加緊生產。

嘉禾衛和雙安州州衙要做的是,維護好這初初建立起來的秩序,完善諸事章法。

……

五月末時,裴少淮去了一趟雙安港督餉館,查看了入港商船的貨品清單。

因出海之前,裴少淮曾鼓勵商隊們多多回購糧食,並且允諾運回糧食的商船減少抽稅。是以,有四五成的商船從暹羅國、安南國運回了大量的糧食。

裝滿了閩南的倉廩不說,還引得各地糧商聞訊趕來。

裴少淮又粗略算了一下,雙安州今年能上繳朝廷近八十萬兩船稅,開海獲利之豐可見一斑。

一起過來的燕承詔看到後,嘖嘖稱道:“裴知州南下開海,皇上給了八十萬兩作經費,沒過三年,裴知州就把窟窿給補了回來。”

他玩笑道:“裴知州如此大才,就不怕皇上把你派去多開幾個海?”

“那也無妨,隻消把燕緹帥也派上就好。”裴少淮應道。

回到州衙,裴少淮讓主簿給衙門裏的官吏、衙役結算一年的賞銀。大家夥得了賞,數額還不少,自是喜不自勝,三五歡談著,皆道要跟著知州大人繼續好好幹。

他們還不知曉知州大人要回京的消息。

裴少淮笑笑不語,隻不過,心頭不免生出些許離愁別緒來。好不容易才與他們相熟,卻已經到了別離之時。

入夜了,裴少淮仍在衙房裏梳理雙安州的案卷,一頁頁過得極仔細,以免給後頭人留下疏漏。

鴉鵲倦棲牆頭枝,清風搖月燭影深。

裴少淮的心一沉下來,常常忘了時辰,等到他翻完最後一頁,將案卷放回書架,才發現窗外繁星點點,州衙裏有人值守,卻是靜悄悄的。

他端端衣袍往外走,關上門後,轉身一看,發現李同知竟站在庭院裏候著,石台上放著兩個食盒,似乎等了有些時候了。

“下官聽包班頭說,大人今日忙於公務,想來還沒顧得上用膳,特帶了些家常菜來,與大人淺酌幾杯。”

李同知已經識得裴少淮的幾分性情,沒有在酒樓裏設席,免得鋪張。

“李大人這麽一說,是有些餓了。”裴少淮笑道,走到石台前與李同知坐下。

李同知三十二歲中的進士,為官十載,如今年過四十,身姿長相頗為粗獷,初一看倒像個武官。他入官比裴少淮早,年紀又大一些,在裴少淮麵前,卻無半分自以為是,而是恭恭敬敬,一副討教的姿態。

幾盞入肚,話入正題。

“大人應當知道,下官原先任職長治縣,在那等險要的地方,心裏多想著如何求穩,而少有想過如何變富,而今到了臨海之濱,才是開了眼界。”李同知說道,“今日特來向大人請教請教。”

“李同人謙虛了,能治長治,非能官不可。”裴少淮謙言道,“不敢說是請教,隻當是一同探討探討。”

牆上燈籠的紅光,照出李同知臉上的欽佩,道:“大人治理雙安州,條條章法皆已詳細,此地要富比揚州,不過是時日的問題。從大人手裏接過此擔,既叫我覺輕鬆,又覺得重任在肩,不知大人能否點撥一二,為下官引引路。”

以李同知的本事,不可能對治理雙安州毫無自己的見解,所以他要的“點撥”,更多是想從裴少淮口中得知朝廷、皇上對雙安州是什麽態度、什麽期待。

“鼓勵海商們運糧歸來,事關重大,想來不必我再贅言。”裴少淮先提了糧食。

李同知點點頭,應道:“大慶連年長冬之事,下官已略聞一二。”

他麵露辛酸之色,道:“在我南下赴任以前,秦、晉兩地單單去歲一年,就減收了三成不止,臨近北疆之地,麥田還在拔節便遇到了寒降,更是顆粒無收,不少地方的倉廩已經見底了。”北邊減收,糧食壓力便落到了南邊,李同知道,“大人說得沒錯,糧食事關重大,必須鼓勵海商繼續購入糧食,重兵守好糧食漕運。”

“至於李大人所說的‘富比揚州’……”裴少淮頓了頓,說道,“揚州之富,乃因其地處南北河運之關節,大慶商賈往來必經此處。而雙安州之富,通的是內外,不在於‘販’而在於‘市’,有市有價,則天下百姓可自謀一條生計,萬萬人之力遠勝於數人之智。”

冰雪無情,丘山覆阻,但隻需有了幾縷春光,野草便能莽莽而生。

裴少淮打比方道:“雙安州之富,就好比集全家之資供一人讀書,待其功成名就時,領著同族子弟同富共榮。”

李同知聽後,捏著酒杯不動,陷入了沉思,連杯子傾斜灑了出來也不覺。

“下官明白了。”李同知回過神,趕緊給自己重新斟滿,飲盡後言道,“下官必定繼續開辟官道、水道,令更多的貨物經由雙安港運送出去。”

讓這個“市”愈來愈大。

壺口瀉酒如水簾,推杯就盞邀星飲。

略有一兩分酒意後,裴少淮便起身作辭了,道:“家中還要小兒要照料,改日再同李大人痛快飲一回。”

李同知作揖,笑道:“在外為清官,歸家為慈父,實在叫人欽仰。”

登上歸去的馬車,裴少淮撩開車簾吹著些夜風,今夜的幾盞酒,讓他愈發意識到,自己留在雙安州的時日不長矣。

……

六月的院試,是裴少淮回京前最後一項任務。

裴少淮不任考官,院試主考官是福建省督學大人,但他需要陪同大宗師考校當地生員,籌備院試諸多雜事。

大宗師對此地學子了解不深,取錄秀才時,常常也聽當地正官的幾分意見。

六月上旬,當裴少淮接到大宗師已從福州郡城啟程的驛報時,驚訝發現大宗師換了他人,並非此前的孟大人。

而臨時接任的,不偏不倚正是南居先生的獨子鄒羨靜。

要論學問學識,若非鄒侍講無心官途,他早該出任一省督學了。裴少淮好奇的是,鄒侍講不是在京都翰林院嗎?怎突然到南邊來了?

他鄉遇故知,實乃幸事,鄒督學抵達泉州郡城的這一日,裴少淮早早就迎在城門外了。

鄒督學還同以往那般,謙謙和和的,在眾人麵前沒有一絲架子,裏裏外外就是一個純粹做學問的人。

兩人進了府衙,單獨敘話。

鄒督學麵帶遺憾,解釋道:“孟大人陡然因病仙去,消息傳回京城,正好我啟程南下應天府,便領了皇上旨意,臨時接任福建督學,替孟大人圓了未竟之職,再赴應天府。”

“實在可惜。”裴少淮歎息道,心中了然。

大慶重視學風,一省之督學,非經明行修、厚重端方之士,不能輕授,朝廷推薦、選人時,是慎之又慎。

想來也是事發突然,皇帝才把重擔壓在了鄒羨靜肩上,畢竟他的品性、學識,朝中是無人有異議的。

裴少淮換了一話題,問道:“南居先生與鄒老夫人,近來可一切都好?”

鄒督學略遲疑了一下,念及裴少淮與父親的交情,他還是如實說了,道:“我此番請旨南下,到南京翰林院就任,便是為了父親。”

裴少淮心頭咯噔一下,心生不祥預感。

“裴大人莫要擔憂,父親他身子骨很好。”鄒督學說道,“隻是年紀大了,開始忘事、記不得人,不時總會犯糊塗……我便計量著要離他近一些,養他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