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自損一千,傷敵一百的言說,能叫你輸得舒坦些,你隻管得意好了。”

裴少淮不屑謝嘉的發瘋挑釁,還同以往那樣,行舉端端,自帶文雅氣。

他用寬袖拂了拂落塵,找了張椅子坐下。

裴少淮愈是這般,愈是叫謝嘉恨得咬牙、握緊拳頭。

“以你的聰明才智,應當也能想明白……”裴少淮學著謝嘉的語氣說道,“本官既然來了,便說明你的主子們已經被趕離閩地,此地藏不了汙濁了。”

避不了死路一條,何不在能開口的時候,為家親謀些許後路?

謝嘉心中一腔恨意不吐不快,憤恨道:“本官淪落至今日這樣的境地,都是你們這些所謂高門弟子逼的,都是科考入仕,憑何你們占盡山頭,我等卻隻能在泥澤裏旋遊?”

他扯著身上緋色官袍,聲聲飲恨質問:“為了這一身人前的光鮮,你可知我忍下了多少侮辱?”

“不知……你自然不知。”謝嘉自言自說,聲音裏帶著嘶啞,“朝廷直隸,五品知州,於你而言唾手可得,甚至還叫天子覺得委屈了你。你生來就是功勳之後,不必為一兩束脩為難,學業有名師指點,不必徹夜輾轉思索、連夢裏都是四書五經,仕途有父輩恩師打點、一路順暢,不必屢屢碰壁之後,一回又一回地懷疑自己,把自己捏成世人喜愛的模樣……你不曾經曆過窘迫、迷惘、處處為難,所以你不懂,都不懂。你們這些世家子弟,明明走的已是光亮大道,身旁還有人提著燈籠打照,又豈會明白困陷在漆黑中的刺骨蝕心?”

謝嘉繼續說道:“世人皆以為,大慶興科考,五姓七族早淹沒在昔往洪流中,世間不見關中萬年韋,山西聞喜裴,可真當踏入仕途,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連李太尉都言‘公卿子弟,自小習舉業,朝廷間事,不教而成’,這樣的景觀,寒士何路可走?哪來的前程?”

謝嘉冷笑幾聲,不知在嘲笑這世道,還是在嘲笑自己的走投無路,接著道:“農耕人家,賣卻屋邊畝地,添成窗下一床書,那樣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我屢屢告訴自己,‘讀律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不管如何都是值得的……到頭來,榨盡家中汗水的寒窗苦讀十數年,所謂才華在科考中尚且稱當‘敲門磚’,一旦科考過後,再無半分用途。不是我不報國,是世間不留門!”

裴少淮知曉,謝嘉出身農家,是早年的甲同進士。

一個農家子考科舉,必定是不容易的。

“休將無德說作無門,休將為己說作為國。”裴少淮說道,“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當朝狀元,被貶外派。”

皇權世道,哪有什麽公平可言,若說不公平,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可縱使在這樣的世道裏,還是有千千萬萬的寒士,抓住科考這條“細繩”一點點地往上爬,振聾發聵為百姓呐喊。

不管失意也好,受迫也罷,這些都不是謝嘉草菅人命、苦難百姓的理由。

“你想要用多少‘迫不得已’洗淨手上鮮血?你未曾為鄉親父老做過一絲一毫,配談什麽農耕身份,又配談什麽公允?你不過是成了自己曾憎恨的劊子手罷了。”裴少淮望向謝嘉,又道,“你隻說唐朝李太尉感慨朝廷顯宦多為公卿子弟,為何卻不說李太尉公允舉士,挺身為寒畯開道,將一批批有識之士納入朝堂,‘八百孤寒齊淚下,一時南望李涯州’。”

隻取對自己有利的話來說,這一招,在裴少淮麵前並不管用。

且不說古人,裴少淮身邊也不乏低門出身、但一心為民的清官,徐知意便是這樣一步步走到今天。

段夫子他讀書半道致殘,被族人所棄,坎坎坷坷大半生,仍能道一句“錯不在山”,教導他們幾個小子,也從不摻雜私欲私恨。

說到勳貴,父親裴秉元的仕途走了捷徑,借著徐知意的推薦入了國子監,但他的功績、他的清名,卻走不得半分捷徑。

裴玨從成都府偏僻小縣重歸京都,哪怕手段狠辣、教子不慎,也隻是周旋於官場、精於黨爭,不敢拿百姓當籌碼為自己邀功,不然皇帝豈會讓他風光致仕?

即便在不公世道裏,手裏仍有固守本我的選擇。

“世道如何是世道的事,做什麽、如何做卻是自己的事。不是天下大公,人人得以安之,而是人人前赴後繼,天下得以大公。”裴少淮質問謝嘉道,“你的所作所為,斷了多少百姓的活路,奪了多少讀書人的仕途,行止不公卻問世道要公允,這是什麽道理?”

若是謝嘉再這麽論下去,裴少淮也不願同他糾纏了,遂眼中對了一道寒意,言道:“你千不該萬不該禍害百姓的。”這件事沒有情有可原。

他們才是這個世道裏最難最弱小的一群人。

“裴知州說得輕巧,你莫不是覺得自己出京兩年,就知曉外派官員是如何?”謝嘉仍在口口聲聲說著自己一路為官的不易,便是死也要抱著自己無錯的心態,他道,“你可知縣之上有直隸縣,而後才是州,隨後又有直隸州,才到府。你又可知縣、州、府皆分六九等,大慶朝兩千餘個縣,六百餘個州府,從頭到尾有一清單列序……若想從最末一個縣,一步步走到知府的位置,年一考滿,即便從不耽誤,一輩子也難以走完。”

京外官的升遷,從不是簡單的七品升六五品,而是等著空缺,順著州縣的排次往上走。

多的是人四五十歲才中同進士,而後一輩子守在縣官上。

“所以為了這一身的光鮮,你就敢把全家人的腦袋別在褲腰上,給人當走狗?”裴少淮問道。

“倘若有一天,在你深陷泥潭時,有個蒙麵人突然出現告知你,隻要乖乖聽話,你便可以省去前頭千餘個縣職,直接上任州職。當你將信將疑的時候,朝廷文書下達,你躋身他人之前,果真成了州官……這個時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謝嘉說起自己是如何淪陷的,道,“既然是世族當道,我便學精了學乖了,垂頭給人當喪家犬又如何?在野的一身清名有何用,還不是朝中籍籍無名,寧當有名犬,不當無名泉,這有何錯?”

要收服一條喪家犬,往往就是從拋一塊肉開始,當它狼吞虎咽之後,便會垂涎下一塊肉。

當裴少淮看到謝嘉以犬為榮時,便知道和他理論下去毫無意義。

所以裴少淮幹脆順著謝嘉的話,給了他一個假定,道:“即便事情真成了,爾等一群見過主子名不正言不順登位的,他又豈會留你性命。”

知道主子不光彩的人,死得最早。

“成王敗寇罷了……”話說到一半,謝嘉突然一滯,察覺到自己失言了,怒得兩齒顫顫而下頜微動,指著裴少淮道,“你試探我!”

裴少淮得了結果,神情依舊淡然。

謝嘉這樣一個狡詐惡徒,即便真不知道主子具體是誰,也該從主子下派的任務中,大抵知曉主子是什麽勢力、什麽目的。

否則,這麽多年的狗,豈不白當了。

正是打定這樣的猜想,裴少淮才會那般發問,趁著謝嘉怒不擇言時,試探出了消息。

從謝嘉口中得了話,謝嘉便無用了,裴少淮不願與他再多糾葛,起身往外走。

一陣秋風起了寒,門外陰陰,謝嘉身子發冷,恍惚間想起年少時身著單衣,抖抖縮縮在草堆裏捧著殘缺的書卷苦讀。

“等等。”

裴少淮滯步。

謝嘉心有不甘,但仍是說道:“裴少淮,你不想知道更多嗎?”可見,謝嘉還是抱有交易心態的,方才的一番話,不過是為自己爭取更多的籌碼。

“給我兒留條活路,我便告訴你。”

“好。”裴少淮應得幹脆。

謝嘉整個人沒了神氣,說話低沉暗啞,道:“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屜子裏有一卷賬單。”

是他早就備好了的。

裴少淮重回堂中,果真在屜子裏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翻開略一看,隻見一頁頁往後,字跡、新舊、墨色都略有不同,是長年累月記下來的原本。

真偽有待商榷。

謝嘉說道:“鹽運提舉司途經泉州的大宗鹽運,我都記在裏頭了,信與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鹽運提舉司那邊的賬目做了假,若是對照謝嘉的賬目,則能推算假賬目裏的手法。

再者,從大宗鹽運的時當、去向,也能推測出些端倪。

對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財,扶持謀私,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跡。

“希望裴知州說話算話。”

說完這句話,“咻——”聲響,謝嘉拔劍,站到高堂案桌上,而他的身後,朱顏靛顏繪製的正是日出滄海圖,幾重厚浪托舉著一輪紅日,頭上懸掛著“明鏡高懸”的牌匾。

謝嘉此時,好似站在了浪上,又好似掛在匾下。

裴少淮見此狀,即便內裏穿著防身軟甲,他亦不由身退幾步,保證自己的安危。

謝嘉開始發瘋似地高呼:“這是我自己一步步爬到的位置,縱使是死,也要死在高堂上,魂懸於此,而非終於牢獄裏!”

連死法他都為自己做了打算。

尺寒劍抹脖,謝嘉沒有設想過的是,他不是一抹而亡,至死躺在官桌上,而是一邊瞪目,口中含糊不清,一邊捂著脖子汩汩而流,而後踉蹌摔入塵埃,官袍染了血,又在翻滾裏染了塵土,十分狼狽。

他活著時,沒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死了時,亦未能死成自己設想的模樣。

裴少淮將那本賬目揣入了袖袋中,看著謝嘉在身前一點點死去,沒有半分惋惜,隻是覺得此場景太過觸目驚心。

另一邊,鎮守在府衙外的燕承詔,豎耳抖了抖,聽聞了劍鳴聲。

待他衝進來時,謝嘉已然滾落在地,燕承詔望向裴少淮,眼中帶著些疑色,本想出口相問,見裴少淮無意回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燕承詔凝眉,沉思了幾息,而後默默拾起謝嘉自刎的劍,連著牆上的劍鞘,暫時先藏入了壁櫃中。他背對著謝嘉的屍身,單手抽出繡春刀往後一劃,又利刃歸鞘,燕承詔的刀痕精準地覆在了謝嘉自刎的傷痕上。

傷口僅深了半寸,光滑了許多。

做完這一切,燕承詔才吹響骨哨,讓屬下進來把屍身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