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裏,等到兩位接生嬤嬤收拾妥當,灶房那頭把參雞湯端來,院外的刀劍聲也漸漸停歇了。

長刀入鞘,鎮撫司副將再次從牆頭躍下,臉龐上留著些未抹淨的血跡,來到楊時月跟前稟道:“裴夫人,外頭已經料理妥當了。”

楊時月方才一直緊攥著帕子,掌心的汗濕透了帕巾,聽了副將的回話,她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縱使知曉錦衣衛們本事了得,護得了這一隅的周全,但聽聞刀劍亂鳴、賊死戚戚的聲響時,她一個婦道人家,仍是難免心驚膽戰。

“繼續警守,燕指揮歸來以前,萬不可掉以輕心。”

“卑職領命。”

牆下晨花染秋露,城中雞鳴送弦月,此時,東邊天際已蒙蒙亮。楊時月返回房中,看到縣主正坐靠在軟墊上,懷裏抱著繈褓,臉上已經回了些紅潤。

“夫人,是個世子爺。”兩位嬤嬤喜道。

小娃娃興許是方才哭乏了,眼下正乖乖安睡著。

“你們先下去罷,回頭到陳嬤嬤那兒領賞。”楊時月道,兩位接生嬤嬤笑盈盈地出去了。

趙縣主也把身邊婆子、丫鬟遣出去,她先是感恩懷德地答謝楊時月,道:“時月,昨夜幸虧有你在,我一時語拙,不知如何言表謝意。”

“鄰裏相助山成玉,咱們是一同坐船南下的,伯淵與燕指揮又是共事同仁,兩家的牆都通了門,還說什麽謝不謝的。”楊時月謙道,又言,“你隻管先養好身子,燕指揮得了消息,很快就會回來了。”

說完這些,趙縣主才問道:“時月,昨夜是不是有賊人衝闖?”

楊時月不知她會問這個,一時語塞。

她的神色回應了趙縣主,趙縣主道:“我幼時生長在深宮中,對於屋子外的動靜、聲響格外敏感些。”既聽到了,還能安然誕下小世子,可見她也是個遇事冷靜沉穩的,曉得孰輕孰重。

趙縣主將繈褓置於身畔,握著楊時月的雙手,再次答謝。

……

凶險已經過去,楊時月去了書房,打算從暗室裏接三個孩子出來,誰知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她隻好照著意兒昨夜的所做,緩緩轉動書櫃上的青銅擺件。

書櫃移開,暗室裏,三個小團子靠在牆角處,相互擁著,睡得正酣。

時月有些心疼,秋日已微寒,夜裏暗室更甚,所幸他們穿的衣裳都比較厚實,心裏想著,要煮些薑湯給孩子們祛祛寒,以免感風寒。

走近,又見小南小風手裏各捧著顆靛綠的珠子,微微泛著熒光,楊時月輕輕推了推他們,喚道:“小南小風、意兒,快醒醒。”

三個團子揉揉眼睛,還有些犯迷糊,似乎忘了自己為何睡在暗室裏,半晌,意兒問道:“小南哥哥,昨夜我們講到哪裏來著?”

“好似講到沉香劈山救母了。”

想來,是小南給兩個丫頭講了半宿的故事。

楊時月省得夜明珠珍貴,哄著兩個孩子把珠子換回去,小風有些不肯,央求道:“可是可是……這是意兒送給我和哥哥的禮物。”倒不是舍不得珠子,隻是舍不得意兒的禮物。

意兒也仰頭說道:“嬸嬸,這雖是爹爹的珠子,卻是我送給小南哥哥、小風姐姐的禮物。”

楊時月不想壞了孩子間的情誼,便暫且先應下了,等伯淵、燕指揮回來再做打算。

……

另一頭,燕承詔聞得消息後,疾速往回趕。

快到燕府時,因騎馬太快,馬匹險些撞在了外牆上。

等見到縣主和孩子一切安然,燕承詔臉上似要殺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了幾分。他小心翼翼抱起兒子,心中雖不比當年抱意兒時激動,但也是嗬護備至。

燕承詔輕撫妻子臉龐,說道:“是我的過錯,令你受驚了。”

他一回來,燕府裏便有了主心骨,盤問活捉的賊人、懲治惡奴等事,自不在話下。

那重金從福州府請回來的穩婆,是個嘴皮子硬的,好一番拷問之下才招了,她根本不是什麽醫門世家出身,從前隻是醫門裏的一個打雜婆子,把醫門接生的一套做派學了去,裝得活靈活現。

她給人接生,先頭一句便說胎位不正是難產,若是順利生下來了,是她的功勞,若是婦人沒躲過那鬼門關,在這世道裏也是常見的事。

裝點了身份門庭,又花錢請人打點名聲,她這“醫家穩婆”、“專治難產”的名號便傳了出去,叫得十分響亮。

……

幾日之後,裴少淮領得船引的聖旨,從福州郡城歸來。

他剛下船,聽了長舟說起家中事,心頭也是萬般滋味,顧不得先去一趟州衙便急著回府了。

安慰了時月後,小南小風捧來夜明珠給裴少淮看,得意津津,說是小意兒送的。

裴少淮端起珠子,仔細辨認了一番,珠子通體青綠圓潤,是上好的螢石所製,他這才放心,把夜明珠還給小南小風。

“官人,這幾顆珠子要不要還給燕指揮?”

“不必不必。”裴少淮笑道,“燕指揮家財雄厚,必定不缺這幾顆珠子。”能從燕緹帥這討些物件可不容易,豈有還回去的道理。

夫妻二人房中敘話,又說起賊人趁夜衝闖的事。

楊時月問道:“官人,究竟是什麽樣的隱居士族,竟能使出這樣陰損的招術,挑著臨產的時當,對後院婦孺下手。”

裴少淮搖搖頭,他也不知是誰,但他說道:“這樣的奸黨算什麽隱士。”

在裴少淮看來,門庭緊閉春草長,南風徐來,吹墮案上幾卷書,在塵世裏隱匿蹤跡,獨求一份閑逸,這才叫“隱”。

篤信善學,窮亦憂黎元,明道救世,才可稱之為“士”。

莫不然,士大夫豈對得起文正公的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不是隱,也不是士,而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竊取不義富貴,對於這樣的人,裴少淮說道:“他們最多隻能算是‘藏奸’。”

此番衝闖,已然觸及裴少淮與燕承詔的逆鱗,不管是否已經查明背後之人,閩地諸事也該到了收尾的時候。

……

知曉裴少淮回來,燕承詔很快便“找上門來”了。

白日升空,窗外青藤覆短牆,碧葉遮光草色幽,隻是這樣幽靜的書房裏,案上茶水泛著微瀾,久久不靜。

裴少淮還沒開口問,單看燕承詔的神色,便知曉此番密查結果不甚好。

“燕指揮,查到了嗎?”

“正如裴知州所料,對家把所有罪過都栽贓嫁禍到上官氏族頭上,想讓上官家出來抵罪。”燕承詔應道。

裴少淮的推斷是對的。

可看燕指揮的神情,事情又顯然沒那麽簡單。

“順著上官氏的線索,也沒能牽出他們背後之人?或是……遇到了其他算計,被他脫身了?”裴少淮又問。

“燕某發現上官家成了替罪羊後,順著往下查,條條線索指引之下,發現幕後推手竟是泉州林家……”

裴少淮聽後心中一凜,頓時色變——如此結果,比沒查出結果還叫人心驚膽寒。

幕後推手怎麽可能是林家呢?

甭管林姓還是陳姓、上官姓,顯然都隻是對家手裏的一枚棋子而已。裴少淮和燕承詔都知道,這隻是對家脫身計謀。

先把上官家推出來替罪,又把火引到林家身上。

讓裴少淮膽寒的是,對家此舉究竟是不是真的“斷尾求存”,亦或者是故意彰顯自己的謀略才智,向裴少淮他們發起挑釁。

對家能這樣做,無非是兩種可能。

其一,對家十分警惕,在栽贓上官家的時候,發現了燕承詔、發現了南鎮撫司,為了隱匿身份,隨即“再斷一尾”把林家給搭進去。

這屬於臨機應變。

其二,對家推測了裴少淮的推測、算計了他的算計,馬後藏炮,這是早就設好的局。

若是前者還好,隻能說明對家警惕,裴少淮膽寒的是後一種可能。

試想,究竟是何等之人,才能把兩個家族如兒戲一般搭進去?又是何等之人,能對裴少淮熟悉、了解至此,能夠連他的推測都算計到?

裴少淮了然,無怪燕承詔一進門便神色凝重,對家太過狡詐了。

燕承詔又道:“自此以後,南鎮撫司再沒能查出對家的半分蹤跡,所有事情都終於林家……對家好似就這般消失在閩地,放棄了布設多年的局。”

裴少淮喜憂參半,喜是因為——對家還是忌憚皇權的,他們寧願割舍閩地這一塊大肥肉,也不願意貿然出手。

雖是安慰自己,但能夠逼退對家,也算是一番作為了。

憂則是因為——對家早早全身而退,不是臨時起意,便應對了後一種猜測。

至於那夜衝闖燕府的賊人,即便拿下了活口,也是盤問不出什麽有用信息的,一來他們是抱著必死之心的死士,二來,不知經由多少手,任務才派到他們頭上,很難盤根溯源。

裴少淮問道:“之前你我的計劃,除了密奏皇上以外,可還有第三人知曉?”

燕承詔搖搖頭,他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便也問道:“裴知州可曾想過,會不會是身邊親近之人所為?”對裴少淮熟悉至此,唯有親近之人。

即便裴少淮不願相信,但這個確實是一種可能。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既然皇帝也知曉此事,會不會是皇帝身邊親近之人在為妖作亂呢?隻是這番猜測不能同燕指揮說,隻能暫且自己藏在心底。

外頭日光愈亮,透過碧葉的綠光,顯得愈發幽靜。

這覆在牆上的藤蔓,看似柔弱無力,若是無人清理,也能蝕得頹垣斷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