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宣判眾人無罪,退堂離去,可堂外百姓臉上並不見喜色——知州大人不肯收這份“功績”,遊弋在浯嶼外的商船怎麽回到同安城?

午後,各家各戶皆交來酒飯錢,把牢中的老人領了回去,唯獨二十七公“賴”在衙門廂房裏不願意走,嚷嚷著要再見知州大人。

捕快們不得已,隻好把情況報給了裴少淮。

裴少淮聞訊,又去見了二十七公,笑吟吟問道:“老丈是覺得衙門的酒菜比家中好,想留在這裏多吃幾頓?”

又言:“多住幾日倒也無妨,隻不過這飯錢、房費要照數記著……我這州衙裏窮得很呐。”

二十七公開門見山問道:“知州大人昨日不是說審訊過後,齊家堂的船隻就可以從浯嶼返航同安城了嗎?”

這是怕裴少淮反悔。

“老丈何須這般急?”

“其他事可以不急,唯獨吃飯的事,耽誤不得。”

於是乎,裴少淮當著二十七公的麵,喚來包班頭,先言道:“臨近夏日,九龍江河水大漲,水流湍急,又值雙安州百姓下河捕魚的時候,漁船常常隨河水流至江口之外,被誤認為私船行商。如此反反複複,實在耽誤州衙功夫、精力。”

又風輕雲淡緩緩道:“本官以為,九龍江口外島嶼眾多,盛產魚蝦,實在不必以入海口為界,限製百姓捕魚,也免得州衙裏的兄弟每日出船辛苦巡邏。這樣罷,從今日起,雙安灣外,從九龍江口到浯嶼一帶,皆屬百姓捕魚水域,平日略作看守即是,不必再日日巡邏防範了。”

意思是,隻要商船能安全回到雙安灣裏,把船桅拆下來,佯裝是漁船,則不必再擔憂官府的圍捕。

雙安灣外,裴少淮暫時作不得主,但雙安灣裏,是他說了算。

裴少淮下令道:“把本官的話傳給徐通判,叫他撰寫文書,張布示眾。”

“卑職領命。”包班頭應道,歡喜之意溢於言表,快步離去。

這雙安州裏,不隻齊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嶼沒回來。

“知州大人果然說話算話。”二十七公承諾道,“但有知州大人這一番話在,齊氏族人有所衣、有所食,必定奉知州大人為尊,絕不給州衙生事添亂。”

“老丈是現在回去,還是用了晚膳再走?”裴少淮問道。

二十七公雖年至耄耋,又瘸了右腿,身子骨卻依舊硬朗,動作利索。小老頭當即端了端衣袍,起身準備往外走,應道:“老頭子我現在就回去。”

緊了緊褲腰帶,又喃喃道:“知州大人這裏的酒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貴了……”百姓過日子,能省一點是一點。

言罷,一瘸一拐往衙門外走。

裴少淮看著二十七公的背影,吩咐衙役道:“派輛馬車送送他。”

“是。”

幾息之後,又聞衙役猶猶豫豫問道:“大人……這派馬車收不收銀子?”

裴少淮瞬時一愣,他“為官清正無私”的名聲這麽快就傳開了?有些惱人。

“不收。”

……

黃昏至,該散衙了,除了當值的班差外,州衙裏大小官吏陸陸續續離開。

裴少淮簡略掇拾書案,換下官服,準備回家。

他路過齊同知的衙房時,看見齊同知負手在房內來回踱步,神色焦躁。平日裏早早散衙回家的人,今日卻走得最晚。

“閣老門生”是裴少淮特意放出的消息,但歸根結底,是齊同知自己做出的選擇。

裴少淮問了一句:“齊大人還不回家?”

齊同知聞聲一滯,半晌才轉過身來朝向裴少淮,臉上複雜的神色未能完全掩下去,有不解,有懊惱,有怨懟,唯獨沒有悔恨。

此時,齊同知已經想明白裴少淮身份不俗——若非如此,裴少淮豈敢當堂宣判私自出海者無罪,又豈敢大筆一揮,把整個雙安灣劃為“捕魚區”?

要怪隻怪自己習為故常、作如是觀,總以為從京都降至閩地便是貶謫。

齊同知遲疑躊躇,終究隻是擠出笑臉,應了一句:“回大人,手頭還有些公務未做完,遲一些再走。”

裴少淮略拱拱手,作辭。

今日暮色甚濃,晚霞豔麗。衙門外原是安安靜靜的,裴少淮前腳剛踏出衙門,一群年輕人立馬從街道兩側的小巷湧了出來,個個怒不可遏,一副要秋後算賬的模樣。

年輕人們手裏的短棍都要舉起來了,卻見出來的人是裴少淮。

不是齊逸。

他們趕緊收手,神色訕訕,幸好有人反應快,趕緊領頭齊聲道:“給知州大人問好。”呼聲中帶著些小民的痞性,但也能聽得出幾分敬意。

顯然,齊家堂的年輕人要找齊同知算賬了。無怪齊逸躲在州衙裏不出來。

裴少淮抬首望望天色,問道:“這個時辰,你們聚首在此做什麽?”

“知州大人到任後,此處清風最盛,我等在此納涼。”有人機靈應道,順便拍了個馬屁。

“對,我們納涼而已。”

“大人不必擔心,我等都是良民,不會鬧事的。”

眾人紛紛附和道。

這是齊家堂和齊同知之間的私人恩怨,裴少淮並不急著插手,略勸了幾句就離開了。

翌日大早,裴少淮回到州衙,看到幾個年輕人坐臥在巷子酣睡,鼾聲疊響——齊家堂的年輕人們恐怕是蹲齊同知蹲了一夜。

果然沒有鬧事,“納涼”納了一宿而已。

而同安城渡口外,不少“漁船”昨夜趁著夜色歸來,大批的糧食、番物偷偷運回城內。

裴少淮打開衙房,剛剛坐下,便有衙役來報,說是齊族長齊譽求見。

“把人帶來。”

齊族長沒有齊同知那麽“精明”,卻比齊同知更懂審時度勢,昨夜,他仔仔細細聽了二十七公的一番話,一宿無眠,推敲斟酌。

這位小大人知曉齊家堂的船藏匿在浯嶼,又恰到好處把浯嶼列入“捕魚”區域,就說明他做足了功課、做足了準備。

小大人不求財、不求人頭換功績,則必定另有所求。

裴少淮讓齊族長坐下,叫人看茶。

“齊族長今日過來,是有什麽事?”

“之前是我眼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懂大人的一身正氣,事後懊悔不已,今日特來致歉。”齊族長六十餘歲,一改之前的態度,在裴少淮麵前表現得很是謙卑,是個能屈能伸的,又言,“齊某人不才,甲子年歲幾乎一無所成。不過,居於同安城內幾十年,不管是城裏城外,還是陸上海上,還算是通曉些消息、內情……若是對大人有用,齊某必定知無不言,坦誠應答。”

既然不知道裴少淮所求什麽,幹脆就一問一答。

齊族長以為裴少淮會先問齊氏有幾條商船、做些什麽生意、每年獲利多少,諸如此類。

結果,座上這位年輕的知州大人,一張口問的便是:“齊氏商船載貨南下,又負貨歸來,沿途凶險萬分,是誰人為齊氏船隊護航?”

齊族長沉思後,應道:“海盜。”

而非倭寇。

齊族長又道:“譬如明州、泉州等地,常有大姓人家亦商亦盜,以商養盜,又以盜護商,一來免得船隊沿途遭遇倭寇殺人越貨,二來防著官府出兵圍堵。像同安城齊姓、包姓這樣的小姓氏,若想出海行商,隻得向他們交銀子尋求保護。”

齊族長的話中,盜和倭分得很是清楚。

不單單是齊族長,當地百姓對於這兩者,同樣區分得很清楚。

“幾成?”

“五成。”

幸幸苦苦出海一趟,卻要交出五成利。

隨後,裴少淮又了解了外海都有哪些賊人頭目,占據何處島嶼為生。

當被問及海賊與倭寇之別時,齊族長有些咬牙切齒,似乎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他應道:“不少慶人走投無路,出海作惡,興風作浪,大多是為一個‘財’字而已。而倭寇年年侵擾,生性本惡,殺人越貨,燒殺擄掠,實在是萬惡,絕非‘求財’而已。”

齊族長補充了一句:“倭是倭,賊是賊,即便都是作惡,也不能同類而語。”

“本官省得了。”

可以見得,當地百姓對於島上海賊的感情很是複雜。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一個半時辰,窗外日光大盛,已經午時時刻,齊族長起身告辭。

裴少淮起身相送時,想起衙門外巷子裏那些年輕人,說道:“圍堵在衙門外那些年輕人,還請齊族長勸回去。”

他並非為齊同知求情說話。

又言:“倘若出現襲打朝廷命官的事,本官也不能視若不見,總歸是要處置的。”

言下之意是,齊家堂若想料理齊同知,還是想其他法子好一些,不要給州衙添亂。

“謝大人提醒,齊某必定妥善處置此事。”

於是乎,當日午後,齊同知謹慎觀望、確認無人圍堵之後,終於敢從州衙離開,回到府上。

然齊家堂的反撲遠沒有結束。

齊府管事上街購置糧食、日用,平日裏對他敬重有加的小商販仿佛換了一副嘴臉,不理不睬,一旦問價便開出天價:“十兩銀子一斤,管事的要幾斤?”

剛開口理論,商販們便嚷嚷道:“同知府要仗勢欺人、強買強賣不成?”

齊府管事隻能訕訕離去。

長舟正巧出來置辦魚肉果蔬,叫他全看見了。

長舟才剛剛跳下板車,便有幾個小魚販提拎著魚簍、蝦簍迎上來,客客氣氣的,用蹩腳的官話說著簡單的幾個詞:“張管事,剛撈上來,新鮮,要不要?”

長舟問了一句價格,樣樣都十分優惠。

二十來個銅板子,買了五斤蝦,還送了一條魚,滿載而歸。

……

二十七公一事事了,同安城的商船也盡數歸來。

白日裏,同安城街上熱熱鬧鬧,商販吆喝聲一聲蓋過一聲,許多人家推著板車出來購置糧食。

等到了夜裏,商鋪無燈,城內漆黑一片,卻能聽聞街上車軲轆聲不斷。

城外的林子裏,臨時搭起的集市,竟比白日的城內還要熱鬧。

這日,裴少淮喚來包班頭。

包班頭在裴少淮麵前,依舊圓滑處事,但多了幾分敬佩在,凡事應答前都要三思,不敢糊弄這位年輕的上司。

裴少淮問起包班頭“做生意回鄉”的那位表兄,道:“不知道包班頭這位表兄可還在鄉裏?”

包班頭深諳,表兄一介平民而已,哪裏值得知州大人關注,大人既然問了,就說明他識破了表兄的真身份。

大人若真想逮捕表兄,何須折上一折?此時還是如實應答為好,包班頭應道:“稟大人,還在鄉裏。”

“本官要與他見一麵,勞包班頭安排。”用的是“要”字,不是“想”字,這不是跟包班頭商量。

“卑職明白,這便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