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詔出言挽留,裴少淮仍是決定趁夜回到同安城裏。

嘉禾嶼東岸浪濤陣陣,西岸卻風平浪靜,渡船平穩前行。

裴少淮立於渡船船頭,迎麵吹了些冷風,那微醺的醉意醒了不少。不多時,渡船靠岸,裴少淮換乘馬車回了州衙。

州衙後巷,更夫打更,嗒嗒竹板聲在這夜裏猶顯清脆,已是三更天。而後院屋簷燈盞依舊亮著,隨風輕搖。

裴少淮輕手輕腳,不想擾到妻兒,豈料手剛剛半推開房門,便聽聞楊時月喚了一句:“官人?”

他輕“嗯”應了一聲。

隨後屋內燭火掌燃,楊時月迎了出來。

“我沒事,隻淺酌幾杯,歸來時就消了醉意。”裴少淮朝裏屋忘了一眼,壓低聲音問,“小南小風今夜睡覺可還安分?”

“晚膳後吵著比誰會背的詩句多,還說要等官人回來,當麵比一比,一直問爹爹怎麽還不回來。”楊時月應道,“等到夜深了,自然也就乏困了,才哄睡著。”

“時月,辛苦你了。”

裴少淮一手托著燈盞,一手掩著燈光,輕步走進裏屋,借著指縫裏漏出來的光,看到小個小團子一個正躺,一個側臥,睡得很香甜。

又注意到床角散落著些紙卡——那是小南小風認字用的。

裴少淮這般靜靜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出來。他尚無困意,遂點燃了書房裏的燈,坐於書案前沉思。

楊時月從灶房取來解酒湯,見丈夫坐在書房裏,眉頭微皺在想事情。

“官人先喝碗醒酒湯罷。”楊時月勸慰道,“官人初到此地上任,再急的公務、再多的難事,也要一件一件去做才是……保重身子要緊。”

“我省得輕重。”裴少淮接過解酒湯,道,“隻是千頭萬緒,一時還睡不著。”

“妾身陪官人坐一會兒。”

夫妻坐於書案前,本是閑敘、說一說近來的見聞,聊著聊著,聊到了為何要選此處開海,楊時月問道:“一處通則處處通,官人為何要選此地開海,而不選類似太倉州這樣州縣?”

雙安州開海重重阻力,可比太倉州開海難太多了。

“隻有此處通了,才能處處通。”裴少淮解釋道,“大慶萬裏海疆,綿延不絕,看似處處可開海,實則適合建造碼頭的天然良港屈指可數。”

首先要大河入海口。大河由西向東而流,水運不斷,更便於內陸的貨物源源不斷輸送出來。

其次又要抵禦海上風浪、便於商船停靠,保證船隻靜泊在港內。

單是這兩條,就排除了大多數地方。

“官人意思是,此處不可替代?”

“正是。”

裴少淮擺放桌上小物件,道:“這個代表太倉州,在北,這個代表嘉禾嶼,在南。太倉州的船隻滿載南下,航道必經此處,倭寇若是占據閔地這處鎖鑰,則可封鎖從北往南的航線。也就是說,南線被鎖,北邊開再多的商港也無用,等同於‘一處鎖處處鎖’。”

“再者,娘子也見到了,此地‘九山一水一分田’,官道運輸十分不易,短短路程耗時數日。德化的窯、武夷的茶、順昌的紙、漳泉的糖……這些貨物若是先北運太倉州、再輸送出海,豈不是取近求遠,徒增運費?”

選在嘉禾嶼開海,既是為保證南北航線的順暢,也是為閔地造福。

小軒窗,燭色下,裴少淮一吐為快,輕快了心情,楊時月聽得認真,增長了見識。

……

清晨入閑院,初陽映牆垣。

雖然昨夜歇息得晚,但裴少淮今日仍是早早起身了,梳洗穿衣後,靜坐床邊等小南小風醒來。

想彌補彌補昨夜晚歸的缺憾。

伴著窗外大亮,兩個小團子終於伸伸懶腰,悠悠醒來。

他們見到父親坐在床邊,立馬爬了起來,一同撲過去,讓裴少淮陪他們玩樂。

似乎已經忘了昨夜吵著要比背詩詞。

裴少淮問道:“你們昨夜不是要比背詩詞嗎?爹爹今日休沐,在家裏給你們當考官。”

“可是,可是……”小風撓了撓後腦勺,歪頭說道,“昨夜睡著以後,我好像已經贏過哥哥了。”語氣中又有點不確定。

小風還小,不懂做夢的概念,把夢裏見到的當真了。

惹得小南一愣一愣,不服氣說道:“我們都還沒開始比,妹妹怎麽就贏了?”

裴少淮忍不住笑出聲,趁機給小南小風解釋了什麽是“做夢”。

楊時月推門進來,手裏拿著張拜帖,督促小南小風趕緊下床換衣服,道:“一會兒燕世伯要帶小意兒過來,就快到了。”

小風呲溜下床,動作如風,已經選好了今日要穿哪套衣服。

而小南活學活用,仰頭問裴少淮:“爹爹,這不是做夢,對嗎?”

“對,意兒今日確確實實要過來找你們玩。”

……

傍晚時候,燕承詔一家道別歸去。

燕承詔見到女兒與小南小風依依不舍,於是心生在同安城內安家的念頭。

長舟找到裴少淮,問道:“老爺,齊家堂那邊送來一壇好酒,說是昨日宗祠祭祀的福酒,送一壇過來為知州大人添福……咱們該不該收下?”

長舟管家管事已久,這樣的事理應應對自如才是。隻是齊家堂不是一戶人,而是同安城的第一大姓,長舟覺得還是問問為好。

以免不小心壞了裴少淮的打算。

裴少淮明白,這是齊家堂釋放的一個信號,什麽“福酒添福”隻是個幌子罷了。

若是不收下來,齊家堂就不會進行下一步。

裴少淮應道:“收,自然要收。”又叮囑道,“往後,齊家堂和齊同知送來的禮件,一律收下,登記後原封不動放好。”

“是,老爺。”

果不其然,裴少淮收下這壇福酒以後,齊家堂送禮愈發勤快,禮件也愈來愈貴重。

終於,齊同知這日開了口,說道:“府上略備酒水,還請知州大人賞臉一聚。”

狐狸出動了。

組局的是齊同知,真正要見的是齊氏族長。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齊同知“略備”的宴席很是豐盛,茶水、酒水亦很講究。

齊氏族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秀才,名為齊譽,他錦衣顯於表,在裴少淮麵前,並不收斂一身的富貴。

仿佛是想借衣表,體現齊家堂的實力雄厚。

寒暄時,齊譽假笑奉承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是朝廷欽派的正官,名聲在外,同安城能遇到裴大人這樣的好官,是百姓們的福氣。”

官場上最常聽到奉承話,一般含糊應過去就是了,然而,裴少淮也笑著奉承道:“縱是再大的福氣,恐怕也要齊族長點了頭,百姓們才能接下這福氣。”

沒有推辭“好官”的名聲,反過來給齊譽蓋了一頂帽子——裴少淮戴得起“好官”這頂帽子,齊譽卻未必敢戴裴少淮遞過來的帽子。

齊譽顯然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開口第一句就反將了一軍。

又聞裴少淮道:“齊族長有事直說罷。”

齊族長與齊同知相視,收起了笑臉,決定開門見山。齊族長不得不低頭,道:“不知裴大人年俸祿多少?齊家堂願意奉上十倍俸祿,隻請裴大人高抬貴手,指縫間漏些光,給同安城的百姓留一條生路。”

齊同知輕歎一聲,帶著幾分無奈,幫腔道:“知州大人也看到了,同安城內人多地少,田畝又受海水侵鹵……這樣的世道裏,百姓能找到一門生計,並不容易。”

一副殷切愛民、為民謀利的模樣。

甚至加了幾分激動,紅了脖子,問裴少淮:“知州大人身為一州之長,難道忍心看同安城百姓走投無路、無所營生嗎?難道要牢牢扣著海疆,逼民為寇嗎?”

齊族長“以財”為誘,齊同知“以民”相逼,無非是想裴少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齊家堂繼續走私行商。

五月快到了,海上南風隨之而來。海風帶回來的,是一艘艘滿載歸來商船。

夏日才是同安城收獲的季節。

“齊同知說得這般慷慨激昂,不妨這樣,先將齊府名下的田畝歸還百姓,再與我論什麽是‘為民’。”裴少淮呷了一口茶,淡淡然說道。

裴少淮側臉,朝向齊族長,說道:“齊族長開口與我談交易以前,至少也該打聽打聽,本官自京都而來,奉天子親命,到底缺不缺你話中的富貴。”

不僅不缺,並且瞧不起這樣而來的富貴。

齊同知、齊族長以為給出好處、架好台階,裴少淮就會拾級而下。

明明是齊同知設好的宴席,卻更像裴少淮在主導。

齊族長問:“裴大人求的不是富貴?”

一個二十餘歲的五品知州,怎麽可能求富貴呢?齊族長轉過彎來,有了新打算。

裴少淮點頭,道:“本官所求,確實不是富貴。”

沒有明說自己所求什麽。

“是我疏忽大意了。”齊族長說道,“齊家堂會盡力滿足大人所求。”眼底隱含著神傷。

升官發財,升官發財,不是發財就是升官。

“本官等著齊族長給的新答案。”裴少淮應道,飲完了杯盞中最後一口茶水。

至於飲酒,有機會再說。裴少淮將茶盞置於桌上,揮袖離去。

五月南風來,嘉禾嶼海外一片平靜,遲遲不見商船歸來,不知隱匿在何處。

偏偏晴日裏,一望無餘,不利藏匿的時候,一艘破舊的老船搖搖晃晃駛向海灣。

州衙的衙役靜候渡口外,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這艘走私的商船。

州衙裏,一聲長喝“報——”

“稟報知州大人,城外渡口截下私船一艘,捉捕商賈賊寇三十一人。”

裴少淮一抬頭。

齊族長果然還是算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