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下來後,裴少淮開始每日早出晚歸,在雙安州內四處采風,一來要熟悉此地的地形地勢,選取良港良灣;二來,閩地鄉風民俗與中原一帶相差甚遠,唯有親眼所見、親身體會,才能深刻理解。

閩地以山峰、丘陵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一路南下時,裴少淮就曾體會過——撩起車簾往外看,官道兩側,所見之處皆是山坡綿延。

八成山,一成水,僅剩一成才是田畝,典型的人多地少,不利小農。

雙安州更是如此,不但田畝少,還易受海水侵鹵,畝產很低。如此地形,隻能“靠海吃海”。

朝廷禁海,裴少淮見到城內百姓過得尚還可以,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想。

這日,齊同知叩響裴少淮的房門。

“齊大人請進。”

“知州大人。”

齊同知名為齊逸,是潮州府人,舉人出身,三十歲入仕,初任同安縣教諭,幾經晉升後才任同安縣知縣。便是說他的“齊”姓,與同安縣第一大姓的“齊”,並非同一個“齊”。

同安、南安兩縣合並為州,齊逸由知縣改任同知,從七品升至六品。雖是升了一階,卻由正官變成了副官,偏偏裴少淮還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齊同知心裏是堵著氣的。

隻不過不顯露罷了。

一番寒暄過後,齊同知說道:“下官家中明日有些瑣事要辦,恐不能在州衙內,特來跟知州大人稟明一聲。”

是來告假的。

裴少淮自然爽快應允。

齊同知離開時,裴少淮察覺到堂下的包班頭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訕笑,眼角斜向齊同知的身影,有幾分不屑。

裴少淮當作沒看見,繼續辦公,半晌才撂筆,假意說道:“不知齊大人家出的什麽事,本官是不是該去探望一番,以表關懷。”這是在問包班頭的意見。

包班頭上前兩步,他心裏雖不喜這個姓齊的,但也不敢貿然挑撥上官之間的關係,遂笑應道:“卑職亦隻是猜想,明日是齊家堂宗祠祭祀,齊大人曆年都是上頭香的十人之一,今年恐怕也不例外……卑職以為,大人不必為此掛心。”

齊同知告假,是要參加齊家堂的宗祠祭祀。

“原是如此,隻要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便好。”裴少淮一副了然的神態,又詫異問道,“齊大人不是潮州府的‘齊’嗎?怎麽……”有意問齊逸怎麽跟齊家堂扯上關係了。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年齊大人冬日患了重傷寒,是齊氏族長用古方救了他一命,自那以後,齊大人與齊氏族長便以義父、義子相稱。”包班頭如實應道。

隻是敘述事實,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出言詆毀。

裴少淮心裏揣摩著,齊逸一個外府同姓人,能夠在齊家堂祭祀上頭香,可以窺得他與齊家堂的關係已密切到“你中有我”,亦可以看出齊家堂勢力不算大。正如包班頭所言,在同安城裏風光風光罷了。

無怪同安城內眾人隻知曉裴少淮上任知州,卻不知他前來開海。

翌日,裴少淮未著官服,穿了一身便衣,乘坐馬車來到齊家堂外,遠遠觀望著祠堂祭祀的盛況。

裴少淮來時,齊氏男丁已經上山祭拜完祖墳,各個宗支舉著黃大旗,一路敲鑼打鼓、鞭炮聲響,長長的隊伍浩浩****歸來。

祭祀很是隆重,先是各類祭品源源不斷抬入宗祠,擺放祭品的八仙桌從祠堂內一直擺到大街外。

煙霧嫋嫋,到處都是一片霧蒙蒙的,人聲與鑼鼓聲疊在一起,十分喧鬧。

時辰到,喧鬧聲漸漸停下,族長誦讀祭文,一字一斷,聲聲洪亮。

而後是德高望重的十人一起上頭香,同知齊逸果然在裏頭。

有人誦道:“海上東邊雲霧開,齊氏子弟立徘徊;先祖先父坐寶殿,眾家門戶永無災。拜——”

又誦:“堂前鑼鼓響叮當,齊氏子弟船隻忙,先祖先父寶殿坐,眾家學子任侍郎。再拜——”

誦完九句,九拜之後,才是宗支族人上香,大宗支在前,小宗支在後,散戶在最後。

今日祭祀似乎隻是“小祭”,所以儀式時間不長,也未設筵席。

祭祀進入尾聲,開始“散胙”和“分福”——散胙是把祭品中的食物分給參拜的族人,一般有豬胙和羊胙。分福則是把祭祀用的酒水分下去。

裴少淮聽不懂閩話,也不懂這些祭祀規矩,在外頭遠遠望著隻能看出個熱鬧來。

他看到眾多族人隻分得一小刀的豬肉、一杯薄酒,但十分珍惜,酒水當場飲了,豬肉則用幹荷葉包著帶回家,沒有一個人嫌少。

他又看到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男孩,舉提著和自己齊高的肉條,欣喜往家裏跑。還有耄耄老人們,他們分到的祭品也不少。

裴少淮心想,若說信服、敬重,此地百姓恐怕更願意選擇族長,而非他這個初來乍到的一州之長。裴少淮原以為自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真正身臨閩地,見識當地的鄉風民俗,才知曉要融入此地何其之難。

而且這種百姓自發而成的群居狀態,是他們自己摸索出來的生存之道,百姓們發自肺腑地敬畏著。

齊家堂勢力不大,裴少淮可以“以強壓之”,但遇到勢力強悍的大姓氏,不能“以強壓之”的時候,又該如何是好?大姓氏上有高官奏保,下有族人支持,外有船隻行商,還與海寇有所“合作”,單純以強製強是行不通的。

“走吧,回州衙。”裴少淮對長舟道。

“是,老爺。”

裴少淮回到州衙,已是午時時刻,他剛下馬車,恰好看到包班頭從衙門裏匆匆出來,似乎準備趕回家。

“給大人問好。”

“包班頭這般匆匆,是家中有急事?”

包班頭不善於臨時撒謊,表情訕訕,應道:“卑職有個表哥在外地行商,難得回來一次,宴請村人吃個流水席,卑職回去一趟。”

“好事呀。”裴少淮又問,“他在外地做什麽生意?”

包班頭想了幾息,才應道:“回大人的話,好似做些茶葉生意。”

“你且去吧,少喝幾杯,夜裏還要當值。”裴少淮叮囑道。

“卑職省得。”

長舟在一旁聽了這番對話,包班頭離去後,長舟感慨道:“這邊的人真是闊氣,在外頭做了生意,回鄉還請村人吃流水席。”

“若是在外地做正經的茶葉生意,隻怕是十裏八鄉都知道,包班頭何須遲疑,理應一口回應才是。”裴少淮提點了一句。

長舟愣了一下,問道:“他那表哥不是做生意的?”

“隻怕是守在海上收‘買路財’的。”

既是大慶的子民,裴少淮沒能忍心把那句“與寇為伍”說出來。其間的因素太多,也太過複雜。

“這個……那包班頭豈不是……”長舟平日說話何等利索,如今驚訝得有些支支吾吾。

裴少淮表現得還算淡然,說道:“從小一個村子裏長大的玩伴,長大後,靠著家裏的一畝三分地養不活一家人,隻能各自出去謀生,漸漸便各自穿上了不一樣的衣裳……隻要沒在外頭遇上,沒有刀劍相向,回到村子裏,就還是一起長大的玩伴。”

莞爾,又道:“這同安城裏,不止一家、也不止一村有這樣的情況。”

一家三個兒子,長子留在家中務農,次子被招募入了軍營,剩下的老幺,卷幾件衣物出海了。若是老幺再沒能回來,就當沒生過,若是過幾年回來了,便說他這幾年出去做生意搞營生了。

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

裴少淮麵上淡然,心中亦藏著複雜,這樣的境況下,想要徹底剿滅倭寇、順利開海,談何容易?

他想了想,對長舟道:“回去跟夫人說一聲,我今夜不回家用膳,叫她莫等我……我要去一趟嘉禾嶼。”

與燕指揮分別半月,不知道嘉禾衛的兵力籌組起來沒有。

也該去見見燕承詔了。

“是,老爺。”

……

午後,裴少淮乘船前往嘉禾嶼。

此處為九龍江入海口處最大的一個島嶼,風光秀麗。島上原是左千戶所,便也建有城池,城內住著千戶人家。

朝廷將此改為“衛”,一衛所管轄五千戶,除了島上原有的一千戶、燕承詔從京都帶來的兩千人馬,至少還差兩千戶人家,才能建立真正的“嘉禾衛”。

燕承詔的任務也不簡單。

得知裴少淮來訪,燕承詔放下手頭的事,趕緊過來會麵。隻是他不叫人上茶,而直接叫人上酒。

臉上顯露出些苦悶來。

看來燕指揮也遇見了難題。

酒桌上,燕承詔第一句話便是:“嘉禾衛恐怕還要不短的時日才能籌組起來。”

“我知曉。”裴少淮舉杯飲盡,這和他猜想的一樣,又說道,“一個千戶所,登記在冊的兵員,有半數是老弱病殘,剩下的半數中,又有七八成平日裏隻管種地產糧的,真正操練過的兵員不過一兩百之數,用過炮火、舞過刀槍、有殺敵本事的,更是少之又少。”

裴少淮無奈道:“就這一二百的兵員,怎麽撐得起朝廷的嘉禾衛?”

“你早料到如此?”燕承詔問道。

“不是我早料到。”裴少淮應答,“而是如此境況,才是天下武官們麵臨的常態。”

兵屯之製設立已久,看似陸上九邊、海上疆界皆有衛所駐守,實則兵力年年漸弱。閩地遠離京都城,駐守在偏僻小島上的一個千戶所,遇到強敵不能禦,遇到弱敵不能追,長久之下,豈能寄希望於它戰力卓絕?

裴少淮問道:“想必讓燕指揮真正愁悶的,不是人手問題罷?”畢竟燕承詔防患未然,從京都帶了兩千人馬來,個個精銳,是一股不小的戰力。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