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行程中,隨著小縣主常常過來,或是裴少淮夫婦帶著小南小風過去,他們終於見到了這位趙縣主。

趙縣主生於將門之家,她的眉眼間原本帶著些英氣在,然而眼眸裏流露出的,卻是溫溫和和,甚至可以猜得出,她曾經過得小心翼翼。

這樣的麵容,搭上這樣的性子,使得趙縣主身上流露出一股鬱鬱清冷。

興許是過往太多虛與委蛇,趙縣主嫁予燕承詔後,隻想安安靜靜過日子,鮮與外府往來,也使她多了幾分神秘感。

楊時月察覺出了趙縣主的幾分性情,與其往來時,相互以“裴夫人”、“縣主”相稱,保持著距離、不過分套近乎,唯有涉及孩子上,才稱“伯母”、“嬸嬸”。

如此,反倒讓兩人敘話更加恰然、愜意,關係親近了一些。

這日,廂房裏鋪上毯子,三個娃娃在毯上玩樂,小意兒手裏捏著塊糕點,靜坐一旁,看到小南小風追逐打鬧,她也開心地笑著。

等小風跑累了,伴在意兒身旁坐下,意兒很大方地把糕點遞到小風麵前,細聲說道:“姐姐,吃。”

小孩間尋常的稱呼、舉止,卻叫趙縣主看得出神——兒女的一顰一笑總是叫初為父母者看得癡癡,覺得新鮮,隻不過這一點在趙縣主身上尤為突出一些罷了。

她又欣慰淺笑了一下。

隔日,兩家再聚,道別時,趙縣主叫人取來一個小檀木盒,對楊時月說:“我素來詩書不精、女紅不巧的,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唯獨幼時在宮中曾研習玉雕消遣時日,尚可以示人……這裏頭,是我雕的一枚玉簪,還望裴夫人莫要嫌棄。”

不帶一分架子,甚至有些過謙。

楊時月欣然接下,過了幾日,她戴著這枚玉簪,給小意兒送來了一頂精致的小帽子。

就這般來來往往著。

裴少淮和楊時月大致能猜想出燕承詔、趙縣主年幼時的經曆,一個是年少苦練刀槍、見慣殺戮,身為庶子更似工具;一個雖享了榮華富貴,但寄居後宮簷下、孤苦無依,常被人視為擺設。

裴少淮和楊時月私下從未聊過這些,隻心裏默默知曉便好。

楊時月唯獨隱晦問過一句:“皇上委派武官隨行南下,是特地選了燕指揮罷?”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不過,也不必避著什麽,大家都是敞亮人。”

“我省得了。”

……

江水粼粼舟楫過,樓燈映照透寒波。

船過,一片鷺鳥驚了黃昏。

一路南下,沿著水路,看了南北風景,也聽了南北漁歌。

閑暇時,裴少淮一人在船上書房看書,看的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唐詩宋詞,而是許多話本,譬如什麽《閩都遊記》、初刻和二刻《拍案驚奇》,甚至還有《天妃出身濟世傳》。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楊時月一開始以為,裴少淮觀閱這些閑散書籍,隻是為了打個趣兒,消除船上的乏悶。結果每回過來送點心、茶水時,見丈夫不單讀得極仔細,還不時執筆寫下筆記,有時還會燈下琢磨一番。

書房太小,幽窗一點光,幾步一回身。

趁著裴少淮撂下話本子歇息的時候,楊時月說笑道:“官人讀得這麽認真,是要在話本子裏琢磨學問?”

在世人眼裏,消遣的話本子算不得正經學問。

“你說得對。”裴少淮應道,“我確實在研究學問,從話本子裏研究閩地的鄉土風情。”

還把妻子拉過來一同坐下,翻開自己筆記,和楊時月一起分享這幾日的讀書所得。

他說道:“便是一府一州之內,也有十裏不同風之說,更何況閩地與中原相距甚遠,其間隔著多少東西長河,我到此處為官,總要識得這方水,才能治得這方土。”

裴少淮舉例,他指著“螟蛉子”幾個字說道:“螟蛉有子,蜾蠃負之,閩人所作《拍案驚奇》中以‘螟蛉子’喻養子、義子,往往有本事的養子比親兒子更受重視,可以見得,相較於中原人,閩人更看重‘同姓’,而不那麽看重‘同源’,或者已將‘同姓’視作‘同源’。”

他還舉了幾段故事情節,各姓氏之間,為了加強兩姓聯係,還會拜義兄、認義子。

這是一個家族氣、江湖氣很濃鬱的地方。

裴少淮又翻開《天妃出身濟世傳》,說道:“湄洲之山,有神人居島,便是莆田之女林娘娘,冥冥中庇護海上船隻,受閩地百姓香火信奉。”

接著說道:“既是閩地百姓所敬仰的,咱們便也應該懷有敬畏之心,不可冒犯。”

“此外,話本子中以水猴、水雞、蛤蚌、鱸魚、水蛙化作精怪,又成了瘟神五帝,並非全無根據,以我猜想,興許是當地漁民常因這五樣患病矣。”

話本子映照出的,是閩人真實的生活。

裴少淮的一番話說完,楊時月又是驚詫又是佩服,說道:“原來話本子還能這般解讀,妾身跟著官人長見識了。”

不過她有些疑惑,憂慮說道:“怕就怕是過於信奉神靈、聽信宗族,有些道理就聽不進去了。”

裴少淮明白楊時月的意思,也知曉她的話很是有道理,他輕鬆笑笑,道:“你不必擔心。”

又道:“老百姓想聽的不是道理,畢竟道理是討不了生活的。”

所以他才會提前去讀這些“雜書”,早早做些準備。

……

經南北運河到了蘇杭之地,他們便改走陸路了。

馬車顛簸,比在船上更難受一些,幸好裴少淮他們出發早,時間還充足,並不急著趕路。

一路平平靜靜,連個蟊賊的身影都不曾見,裴少淮覺得詫異,心想蘇杭南下一帶何時變得這麽安定了。

直到有一夜,見到燕承詔的副將從前頭折回來複命,他才明白——燕承詔早早安排副將帶人在前頭開路,大賊小賊一律料理幹淨了,所以才有他們這一路的平順。

“燕指揮厲兵秣馬,佩服佩服。”裴少淮先敬一杯。

燕承詔並不當事,隻淡淡應道:“兵常練才能常銳。”

在官道上顛簸一個月後,裴少淮他們終於從杭州趕到了直隸雙安州。雙安州受朝廷直管,裴少淮上任,暫時還無需去見布政使、泉州知府等官員。

雙安州雖是偏僻了一些,但著實是個好地方——地處九龍江入口,有灣也有島,防風也防浪,妥妥的天然良港。

其北接壤泉州府,其南接壤漳州府。

一旦裴少淮在此處成功開辟港灣,介於泉州港、漳州月港之間,便可“替代官商,抑製私商”。

到了實地,見了九龍江,遠遠眺望了嘉禾嶼,裴少淮愈發確認自己選擇此地沒錯。

州衙設在同安縣城內,嘉禾衛則設在島上,裴少淮與燕承詔暫時道別,各自上任。

至於兩家購置府邸,相鄰而居,還需安定下來後,再做打算。

裴少淮與燕承詔拱手作別。

……

入了同安城內,大街上雖無閣樓林立,但也算是商鋪比鄰,一家連一家,並不算破敗。

相較於江南蘇杭小橋流水的韻味,閩地百姓的房屋、衣著,顏色更為豐富一些,足夠奪目又不失古樸。

小南和小風很是好奇,撩開車窗看個不夠。

前來迎接的是同安、南安原來的兩個知縣,他們現在受裴少淮所管,是雙安州的同知和通判。

齊同知說:“雙安州衙就在前頭,很快就到了。”

裴少淮遠遠望去,看見一處裝飾華麗的院落,紅梁綠瓦,頗為氣派,不僅莊嚴肅穆,且精美講究。

他以為是那裏,心中甚至有些驚訝——隻怕比宛平縣的縣衙都要氣派了。

結果馬車漸漸走近,卻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往前走。

裴少淮撩開車簾一看,院前立著牌坊,又有石獅坐鎮,懸掛著“齊家堂”的牌匾。是同安城裏齊姓人家共建的祠堂。

楊時月亦察覺出些許意味來,低聲說道:“初次前往州衙,究竟是必須途徑此處,還是有意途經此處?”

裴少淮點點頭,示意他聽進去了,低聲道:“回去再說。”

往前走了兩裏路,終於到了雙安州衙——原來的同安縣衙。牌匾剛替換不久,墨跡還是新的。

這裏規模與太倉州衙差不多,院落方正,臨街清淨,是個不錯的地方。

但遠不能比齊家堂。

接下來幾日,皆是在打理州衙後院,暫且住下。裴少淮白日前往衙房,熟悉州衙內的情況,有個機靈年輕的衙役,官話說得不錯,裴少淮便讓他跟著自己打點左右。

衙役姓包,是捕快班的班頭,裴少淮客氣喚他一聲包班頭。

這日,皂、捕、快、壯四班衙役點卯之後,大家散去時,少不了有些玩笑打鬧,裴少淮聽不懂當地話,卻能依稀聽出“伯”、“叔”、“兄弟”等詞——他們之間相互不喚其名,而喚輩份。

裴少淮把州衙名冊拿來,發現近九成人姓齊、或是姓包。

他把包班頭叫來閑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中間問道:“這同安城裏,是包姓多一些,還是齊姓多一些?”

包班頭應道:“回大人的話,從前是包姓多,如今齊姓占了五成半,應是齊姓多一些。”

裴少淮佯裝驚歎道:“看來是兩個大姓氏了。”

“咱們這小城裏,哪敢說什麽大姓氏。”包班頭介紹道,“要說大姓氏,那福州的上官氏,還有泉州潁川堂的陳氏,才算得上大姓氏,齊家堂跟他們一比,也就在這同安城風光風光罷了。”

“城裏還有些什麽姓氏?”

“李張趙王都是有的,隻不過姓得少,有些人家改姓,便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