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以為,欽天監之術玄之又玄,欽天監之官神神秘秘。

而在裴少淮看來,能入欽天監任職者,皆是這世道裏的能人也——他們不是占卜算卦、祈請天命而已,欽天監之內,人人皆可習寫算、觀星氣,掌記天象、推算節氣、製定曆法,甚至動土木看風水,皆屬於欽天監之職。

當天象有異、風雲有變時,欽天監還有權密疏言事,直達天聽。

能以日月之行、二十八星宿推定二十四節氣,以助農桑,單是這一點就值得欽佩。

吳監正拿到裴少淮的生辰八字,略看了一言,道:“寅月卯時皆屬木。”想到眼前這位裴大人的名字,他又笑道,“裴大人的名字取得很是講究。”

水能生木。

裴少淮作揖表謝,吳監正既主動挑起了話題,他便多問一句:“此番南下,請吳監正提點一二。”

“不敢說是提點。”吳監正謙虛道,“不過,有一天象,裴大人可以留意留意。”

“洗耳恭聽。”

吳監正提到的仍是連年長冬一事,他道:“日虛已久必生寒,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

寒氣南逼,對於天下小農而言,無疑是致命的。

“裴大人生辰屬木,是以,由北往南去是對的。”吳監正道。

裴少淮若有所思,久久未言,“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短短十個字,含義深刻,值得揣摩。

末了,裴少淮又作一揖,道:“謝吳監正提點。”

“裴大人客氣了,今日隻是就生辰八字略算一卦,裴大人聽一聽便好,無須當真的。”吳監正笑應道,回了一禮,這才領著孫兒離去。

皇宮甬道裏,少年好奇,問祖父道:“祖父,方才那位年輕的裴大人,他也懂天相星氣嗎?”

吳監正搖搖頭,應道:“他的本經為《春秋》。”春秋為史,微言大義。

少年又問:“那祖父為何同他說天象之事?”

吳監正同孫兒解釋道:“往日我同你說過,讀千年史,可觀古今於須臾,觀世間物,可知相生相克、運行規則。這位裴大人既讀史,又遵行萬物規則,理應能聽得懂我的話。”

又言:“讀史、格物,你若能習得這兩點,日後掌管欽天監,便成了一半。”

“還有另一半呢?”

“悉讀人心。”

……

吳監正才走不久,又有戶部尚書馬平諾找到裴少淮,戶部準備上諫推行新政,馬尚書想與裴少淮商議商議。他知曉裴少淮精通銀幣、稅例之道,此番過來商議,無關官職高低。

馬尚書先是遞給裴少淮幾頁紙,上頭寫著戶部打算推行的新政,裴少淮翻閱時,馬尚書說道:“寶泉局鍛鑄銀幣、發行銀幣,三年過去,大慶南北兩京和江南各府,銀幣暢然流通,已成了百姓們慣用的錢幣。戶部還曾派人前往九邊關城調查,銀幣正在漸漸替換土銀。”

又補充言道:“加之戶部剛剛新修訂魚鱗圖冊,天下田畝歸屬何人,皆一一登記在冊。如今朝廷各地糧倉皆滿,國庫銀兩充裕,本官以為,施行‘以銀代稅’時機已到。”

時機成熟,以銀代稅利大於弊——

其一,官府募收,官收官解,手續化簡。原本複雜的稅例科目化繁為一,賬目清楚,方便征收、管理,可減少中間官吏克扣百姓、自豐腰包。

其二,銀幣收繳、運輸便利,可減少漕運損失,也可避免運輸途中糧食黴變。再者,以物交稅,大量的物資運往京都國庫,堆積成山,總是容易滋生各類事端。

馬尚書又遞過來幾頁紙,說道:“若論稅例之道,當屬鄒之川鄒閣老最是透徹,本朝無人能出其右,隻可惜他早早致仕歸鄉了……此乃本官征求鄒閣老意見收到的回信。”

裴少淮翻開,果然見到了熟悉的字跡,寫道:“……老夫以為,還可再添幾條。其一,量地計丁,計畝征銀;其二,國庫充裕,以銀雇役……?以上之言,馬大人可作參考所用。”

意思是,把徭役攤入到田畝中,地大者多征,地小者少征,無地者不征,不再按照黃冊來征徭役。徭役換成征收銀兩,再用銀兩去雇傭百姓做事,替代以往的“強征”。

如此一來,可暫時減緩土地兼並之弊。

裴少淮拿著鄒閣老的回信,流露出崇敬之意——鄒閣老辭官在野,猶不忘天下蒼生,令人敬佩。

“小裴大人認識鄒老?”馬尚書見裴少淮如此動情,問道。

裴少淮回過神,搖搖頭,應道:“心係蒼生者,人人敬之,讀其字句宛若見其本人。”

“那小裴大人覺得新策如何?”馬尚書進入正題。

裴少淮起身踱步沉思,他又想起了吳監正的那句“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大慶百姓拘於田畝之間,小農之家周而複始,一旦天災“不興木”,對於小農而言是摧毀性的。

若真到了那時,君主再是聖明,臣子再是忠良,朝廷再是作為……在真正的天災麵前,這些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

隻有解開他們的鐐銬,人人皆自救,大慶才能渡過這漫漫冰期。

人隨利動,銀幣流動起來,人便也動了起來。

“馬尚書說得極是,是時機推行新策了。”

馬尚書一拱手,說道:“那便請小裴大人廷議時,助戶部一臂之力。”

“理當如此。”裴少淮回應。

新策會觸及勳貴豪武的利益,馬尚書敢率戶部推行此策,也是有極大勇氣膽識的。

裴少淮問道:“馬尚書打算選何處試行新策?”

馬尚書應道:“順天府、河間府、保定府新興棉紡業,百姓有餘錢,太倉州、鬆江府開海興收,船隻貿易往來,這幾個地方皆可試行。”

“還有一處可納入試行。”

“何處?”

“成都府。”裴少淮應道,又解釋,“吏部裴尚書致仕之後,隨其孫兒去了成都府。”

說起來,當年是裴玨先提出的“以銀代稅”。

……

議定之後,戶部動作很快,於春節之前上奏了此事。

廷議時,雖是一番爭執不休,但最後結果是好的,完全在裴少淮的意料之內——不管是銀幣流通,還是充盈國庫,皆是為了推行戶部新政作鋪墊,豈有不成功的道理?

馬尚書是個聰明人,敢迎難而上,也懂順勢而為。

……

……

歲末除夕夜,宮殿裏盞盞燭光,絲竹聲響。

君主親忠賢,賜宴同群臣。

又是一年賜宴時,今年的夜宴氣氛很是歡愉,君臣幾度舉盞同飲,文采斐然的詩詞頻頻出現。

京中有百姓燃放煙花,聲響傳入宮內,皇帝更喜,特地讓群臣安靜細聽,隨後又多飲了幾盞。

宮廷宴罷,皇帝如去歲那般把裴少淮留了下來,讓裴少淮到禦書房陪他殺兩局,笑道:“還需趁你南下之前,多下幾局棋。”

君臣對棋坐,頻聞落子聲。

本應是閑來挑燈下夜棋,棋聲又慢又散才對,但皇帝落棋不假思索,以至於——燈花未落,棋局已定。

裴少淮便知道了皇帝意不在下棋。

又見書案上堆著幾卷空聖旨,玉璽在側,燈下泛著玉光。皇帝似乎等著裴少淮趁醉從他這再“順走”幾道聖旨。

一局棋罷,各自收回棋子時,皇帝說起了戶部的新策,回憶說道:“朕記得,你第一次入宮當值時,朕問你如何治民患,伯淵你說,土地兼並富豪武而損黎民,厚私囊而薄國庫,不能不治。後來,你入了六科,朕問你如何限製富戶囤積田畝,伯淵你說,富戶千畝隻行一戶之役,農戶無田卻戶戶皆入役,徭役不能以戶為計。”

最後一枚棋子收入棋盅,棋盤上隻剩縱橫黑線。

“現如今,這一條條皆被推行了,列為我大慶國策。”皇帝頓了一頓,帶著醉意,望向裴少淮問道,“鄒先生他應當欣慰了罷?”說著裴少淮的往事,問了鄒先生的欣慰。

裴少淮並不掩飾自己的怔怔然,他想起了鄒閣老寫的那個“疑”字。

皇帝早知曉裴少淮“師從”鄒閣老,裴少淮亦清楚皇帝知曉,但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從未提及此事,也未提及鄒閣老。

“伯淵無需緊張,今夜全當君臣之間說說心裏話。”皇帝語氣中並無試探,也無責備,一如既往的寬厚仁慈。

裴少淮了然,皇帝選在這個時候談起鄒閣老,無非是新政推行,皇帝想借裴少淮之口,聊補過往的愧疚,也趁裴少淮南下以前,消除君臣心間的那一點點芥蒂。

既然如此,裴少淮大膽問道:“皇上懷疑過鄒閣老的忠心嗎?”黑棋點落,新的一局,他要了先手。

皇帝搖頭,雙指一點落下白棋,緊隨其後,道:“鄒先生勸朕不要再印寶鈔的時候,朕明白他是為民所想,鄒先生一人與河西官員抗衡之時,勸朕選官用官要以賢能為首,朕明白他是為朝廷著想……他的苦心忠心,朕都明白。”

但皇帝沒有聽鄒閣老的。

因為不印寶鈔則國庫難填,虧欠俸祿則他的皇位不穩,朝廷生亂則天下易亂。

因為相比於忠臣,頭懸利劍的能臣同樣好用,朝廷上永遠不會隻有一種臣子。

“朕有朕的難處。”這句話已是帝王最大的讓步。

“臣非鄒閣老,但微臣以為,鄒閣老自請致仕,是識得陛下的難處的。”裴少淮應道,剛好屋外響起風雪聲,裴少淮借此繼續道,“新策推行,不管再大的風雪,若能實現家家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糧,無饑不受寒,想來鄒閣老是欣慰的。”

“果真?”

“微臣不敢有假。”

隨後的棋局下得閑散了許多,君臣之間談話亦隨意了許多。

皇帝說:“裴家、喬家今年又向朝廷獻了數萬匹棉布,此乃大功勞。”

裴少淮佯裝沒有注意到書案上堆放的幾卷聖旨,隻說道:“為陛下分憂,臣等不敢居功。”

水漏報時,夜已深,五局棋後,皇帝終於讓裴少淮回去了。

裴少淮才出了大殿,便聽聞蕭內官碎步追上來,呼著:“裴大人且等等。”

轉身一看,見蕭內官提著大盞琉璃燈,走到裴少淮身旁,說道:“夜深了,陛下命老奴為裴大人掌燈,照一照出宮的路。”

“有勞蕭內官。”

原本提著紙糊燈籠在前頭帶路的小太監退了下去。

蕭內官提著燈盞,琉璃燈罩護著火苗,不懼夜裏風雪,他說道:“陛下原話說,‘外頭風雪再大,伯淵出宮的路也不能暗著,你去送送他’。”

“那書案上的幾卷聖旨,是陛下特地吩咐老奴早早備下的,裴大人怎就沒注意到呢?”蕭內官惋惜提醒道,又言,“這天底下,哪有不想要君王賞賜的臣子?”君王賜,臣子受。

末了,蕭內官補充了一句:“後邊這幾句,是老奴自己的話。”

裴少淮借著燈光,踩著新落的雪,一步步走下石階,應道:“不是臣子不要賞賜,而是君臣的路還遠。”

又言:“陛下的這盞燈,比什麽賞賜都好。”能擋斜風大雪,還能看清歸去的路。

蕭內官把裴少淮送出宮,又折回乾清宮,禦書房的燈火依舊亮著,他把裴少淮的話回給皇帝。

皇帝讓蕭內官把聖旨拿下去,喃喃自言自語道:“伯淵隻能是伯淵。”他已不是初初即位,大慶已不是國庫虧空,朝中已不是權臣結黨,伯淵自然也不是鄒閣老。

伯淵所盼的,也不止“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糧,無饑不受寒”。

君臣之路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