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伯爵府受人欺辱時,兄弟倆為撐起門楣,刻苦讀書。
兄長馳騁在前,弟弟直追在後。夫子擔憂少津年少、心性不穩,急於求成無異於拔苗助長,遂將少津帶至芒山寺,以一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來開導少津,勸他未及花期莫圖花開。
令得少津放慢了步子。
年少之事,少津銘記於心。
現如今,在兄長狀元及第三年之後,他亦獨占鼇頭、位於金榜之首。歲歲桃花顏未改,翩翩少年已不同,少津今日今時終於得以同夫子道一句“桃花開了”。
夫子伸手,接住了幾片零落的桃花瓣,臉上滿是喜意,感慨道:“莫論山下結子桃樹,或是山頂桃花正盛,花開花盡總是春。”
又遠望道:“昔年耕耘,了幸種得堂前三兩樹,夫複何求桃李滿天下?”能有少淮少津和言成言歸幾個,足矣。
少津笑言道:“夫子是‘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一身才華,隱於俗世。
山頂濕寒,少津不敢讓夫子久待,看過桃林盛景後,說道:“夫子,我們回去罷。”
夫子點點頭。
歸去路上,少津同夫子說道:“夫子,大哥他……他要離京外任了。”來年啟程後,一去數載,不知何時歸來。
段夫子並不詫異,反是欣慰點點頭,說道:“不遠探無以得‘深’,不得‘深’何以成‘淵’?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伯淵他生於此城內,卻不隻是此城的。”
“學生必不辜負兄長的一番苦心經營。”
“你能明白他的用意便好。”
……
忙忙碌碌的日子過得尤為之快,轉眼到了裴少津迎娶陸家小姐之日。
滿城花燭動,蕭鼓迎新婚。
裴少津已被朝廷授為從六品的翰林編撰,今日大婚,穿了一身嶄新的六品官袍——內著立領素衣,白領至裔,再著圓領青袍,身前是鷺鷥補子,腰束革帶,腳穿黑緞官靴。
少津承了沈姨娘的白皙膚色,著此青色官袍,更顯文質彬彬,一懷文氣。
迎親隊伍已準備就緒,隻待吉時到,少津便可登馬。看著日晷上的影子漸漸斜長,少津開始有些緊張,反複整理衣裝,保持平整無褶,嘴中又念念有詞。
一點都不似考場上那般沉著冷靜。
裴少淮見到弟弟這般焦急緊張,心間一樂,想起自己大婚那日,弟弟反反複複端來點心,當著他的麵吃得甚是香甜。於是乎,裴少淮也想“報複報複”少津。
裴少淮特意端來少津平日裏最喜歡的點心,又抱來小風,假借小風為話頭,笑說道:“小風,這可是你二叔平日裏最喜歡的點心,給你二叔取一塊,叫他墊墊肚子。”
小風竟出奇配合,真用小手抓起一塊點心,伸到二叔跟前。
侄女給的,叔叔豈能不接,少津正打算接過點心,誰料小風又收回了手,揣在懷裏不肯給二叔了。
還衝少津笑。
被大哥父女這麽一取樂,少津總算鬆快了一些,沒那麽緊張了。
遠山夕陽佳,飛鳥雙雙還。吉時已到,奏樂聲起,裴少津騎上駿馬,前往陸府迎親。
街上茶樓裏,頗多士子像尋常百姓一般,爭相圍觀。無他,新科狀元迎娶京都才女陸亦瑤,不管是“狀元”還是“才女”,總有些話題在裏頭的。
士子高中狀元,才女含情相許,正是那話本子裏最是常見的橋段。
……
另一頭,陸府嫁女,辦得好是氣派風光,已經到了大婚這一日,仍有親朋絡繹送來賀禮添嫁妝。
賀客盈門,比陸府迎娶新婦時,還要更熱鬧幾分。
閨房內,陸亦瑤身穿大紅喜袍,領披霞帔,頭上尚未戴上鳳冠。昔日裏敢主動親吻少津的嬌俏少女,因長了年歲而多了幾分端莊。
然性子裏是沒變的,她仔細聽著院外的動靜,又不時往外張望幾眼。
陸家祖母為孫女挽起最後一縷發絲,額前碎發悉數梳入了發髻中,眼中微紅,她語重心長說道:“瑤兒,從今日起你便要嫁予裴家二郎為妻了,祖母叮囑你的,你要牢牢記著。”
陸老夫人再次囑咐了一番,說道:“在這京都城裏,但凡是嫡出是個長進的,少有人家還會傾力栽培庶出,裴家是個例外,便可見得其家風清正。從前伯爵府裏的事與你無關,但你今日既得了狀元郎的風光,往後便要想著替夫君還一還這些情,免得叫他在中間難做。”
又道:“祖父教你讀書識字,你又有了些才名,這是個好的,卻不能因這些虛名,在府上自視清高孤傲。”
陸亦瑤嫁入裴府,要侍奉嫡母為婆婆,陸老夫人不得不多叮囑幾句。古來媳婦難做,庶子媳婦更是難做,她有這些擔憂也是正常的。
“祖母,我省得了。”陸亦瑤應道。
正說著,遠處依稀傳來些奏樂聲,漸漸響亮——迎親隊伍來了。過了大概一刻鍾,大門外開始喧鬧起來,是陸家人在攔親,新郎官一一應答後,又不時傳出陣陣叫好聲。
陸亦瑤一想到裴少津從容應對、應答如流的場麵,臉上多了幾分羞色。
攔親臨近尾聲,有喝聲道:“請新郎賦催妝詩——”
不多時,催妝詩出,叫好聲迭迭不覺,叫人好奇究竟是一首什麽樣的詩。隨後,催妝詩送入閨房中,遞到陸亦瑤手裏。
陸亦瑤紅唇微動,低聲讀道:“笙歌響徹催時少,合巹酒後夜迢迢。良辰將至妝未成,自有裴郎為卿描。”
催妝詩意為,今日大婚,一路笙歌前來迎娶,日暮將盡,迎娶新婦的時辰所剩甚少。所幸,喝下合巹酒後,夜裏時辰還長。吉時已到,不能誤了時辰,娘子若是妝容未成也並不打緊,長夜漫漫,自有夫君為你燭下畫眉。
用一首俏皮的小詩,催著新婦快快妝成,蓋上蓋頭隨他回家,正是“催妝詩”的精髓所在。
詩中,少津以一句“夫君替你畫”來催妝,倒也有趣,無怪博得眾人連連叫好。
“盡會貧嘴。”陸亦瑤輕聲揶揄道,將紙張折好,收進了袖口中。陸老夫人為她戴上了鳳冠、蓋上了蓋頭。
諸多禮節一一行過以後,裴少津終於娶得美人歸來。
……
夜深時,伯爵府中的賓客陸陸續續散去,隻剩些好酒者依舊暢飲著,不時傳出歡笑聲。
裴少津貪吃,卻不貪杯,論起酒量,他比長兄還要差些。自知酒量不好,裴少津今晚不敢多喝,以免誤事。
又因他膚色白皙,喝了幾盞酒後,兩頰格外紅彤彤的。
所以,當他用喜杆挑起陸亦瑤的蓋頭後,陸亦瑤抬眸一看,噗呲笑出聲來。
“二郎這臉頰,可比妾身抹了胭脂還要紅。”
不知是酒紅還是羞紅。
裴少津手顫顫地端來兩杯合巹酒,應道:“大喜之日,不就應是紅嗎?”
“二郎寫的那首催妝詩可還作數?”陸亦瑤盯了盯裴少津顫顫的手,又取笑問道,“二郎現下可還拿得穩眉黛,畫得出柳眉?”詩中說好今晚要替她描畫眉毛的。
“夜雖迢迢,畫眉卻也浪費,不如……”
“不如什麽?”
“且先喝了這杯合巹酒再說。”裴少津應道。
合巹酒杯哐當落地,幾句話間,兩人情意便濃蜜了起來。又因兩人相處多年,床笫之事自是水到渠成。
春寒猶見汗點點,紅燭燃至五更窮。
……
……
少津大婚禮成,又同妻子回門以後,便要正式入翰林任職了。
他是從六品編撰,徐言成和楊向泉則是正七品編修。
有裴少淮、徐瞻和徐閣老的指導,少津和言成很快便熟悉翰林院,開始參與實錄編修和輪值上朝。
一樁喜事剛了,又有喜事來。
這日,禮部宣旨隊伍出動,出了禦街之後,直往城東來。最前頭的幾人,手捧紅木方盤,上頭端端擺著鳳冠和朝服、公服、祭服、常服等衣製,隨後還抬有其他賞賜之物。
但凡有些見識的人家,都能看得出,這是皇帝下旨冊封誥命夫人。見識再廣些的,還能從鳳冠樣式看出,這是冊封四品恭人的誥命。
禮部的陣仗不算大,仍是引得不少勳貴人家派人前去打探、打聽,看看是誰家主母被冊封了。因為京中四品官員不算少,而官婦被封誥命的並不多。
這是一份榮耀。
伯爵府中,林氏亦聽聞了這個消息,連忙讓申大家的出去打聽打聽,她道:“快去看看宣旨隊伍往哪個府邸去了。”
“是,夫人。”申大家的應道。
楊時月、陸亦瑤正巧今日過來問安,林氏便同她們說:“冊封誥命不是件小事,那人家若是與伯爵府有幾分淵源、交情在的,咱們還要趕早挑份賀禮送去,免得失了禮節。”
“母親說的是。”
不大一會兒,申大家的慌中帶喜跑回來,步子邁得很大,有些失了規矩,說道:“夫人,好似……好似在往伯爵府來!”
林氏驚訝,問:“往伯爵府來?”
“是往伯爵府來的,已經進了正景街了。”
住在正景街的人家不少,但獨景川伯爵府受得起天子冊封誥命。
說話間,又有小廝跑過來報,說隊伍已經到正大門外了,林氏這才相信,天子新冊封的誥命是伯爵府的。
楊時月和陸亦瑤還太年輕,老太太已經有了誥命,這新冊封的誥命,自然隻能是林氏的。
楊時月見林氏怔怔有些愣住了,她走過去,一邊幫林氏再整理整理衣襟,一邊提醒道:“母親,該去接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