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濕半身官袍,裴少淮回到小院時,正好碰見妻子打著傘要出來。

楊時月見丈夫一身狼狽,心疼不已,趕忙催著他進屋,幫著丈夫換下濕了的衣袍,邊嗔怒“責備”道:“春雨濕寒,這般綿密的雨滴,官人怎撐著一把傘就回來了?”

又道:“若是不小心感了風寒,可不許進屋去抱小南和小風。”

裴少淮任由妻子責備,隻笑應著。

待換好一身幹淨的衣裳,裴少淮驀地轉過身摟住妻子,臉搭在妻子耳畔,就這般靜靜抱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言道:“時月,我要離京外任了。”

裴少淮明顯感覺到楊時月身子微頓了頓,半晌,問道:“官人要往何處赴任?”言語中無驚詫失措,也無責怪、不解。

“泉州府同安縣、南安縣一帶。”

楊時月並不知曉此為何處,又問:“很遠?”

“很遠。”裴少淮如實應道,“在太倉州、鬆江府的南邊。”

楊時月試探著問道:“我和孩子能跟官人一塊南下嗎?”

裴少淮的手抱緊了幾分,搖了搖頭。他一介文官南下赴任,尚不知會遇上什麽境況,豈敢帶著妻兒與他一起冒險?

楊時月這才多了幾分慌亂,喉間有些哽咽,問道:“何時啟程?”

“還不知道。”裴少淮道,“應當不會太快,總是要籌備個一年半載才能動身的。”朝廷頒布新政、製定開海策略,又籌組南下的物資、人馬,這些事都要時間,再遇到冬日大雪封河,估摸就到明年這個時候了。

雖知啟程還早,但裴少淮仍是決定現下告訴楊時月。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

裴少淮安撫妻子道:“我會安排妥當,不會貿然涉險的,等一切安頓好了,我再接你和孩子過去。”

“嗯嗯。”

裴少淮替楊時月拭去淚水,道:“我們回正房陪小南小風玩罷。”

夫妻二人遂從偏房裏回了正屋,換作一副笑臉和孩子們玩樂,一如往常。

……

裴少淮請願外任一事,同樣使得皇帝心有幾分意亂,尤其是聽了裴玨的一番話以後,更是反複盤算著。

嘉禾嶼畢竟地處福建布政司之內,與泉州、漳州相攘,伯淵雖選了一個荒涼之地,有意避開其鋒芒,但免不了要受其波及一二。

單單這一二分,就足以凶險難料。

再者,內憂不平,則難平外患,皇帝有意要徹查福建布政司的暗網。

夜已深,皇帝沒有回後宮就寢,甚至沒有換下一身朝服,而是留在禦書房內,來回踱步深思。書案上正鋪開著一幅大慶坤輿圖,圖上原本未標嘉禾嶼,皇帝用朱筆在泉州下揮毫一圈,令得這個僅僅千戶駐守的小島嶼格外醒目。

僅僅一個千戶衛所的武力,是遠遠不足以護伯淵周全的。

皇帝思定,不再踱步思索,坐下對蕭內官道:“宣鎮撫司緹帥覲見。”

“是,陛下。”

不到半個時辰,燕承詔匆匆趕來,神色肅正,行大禮後端端站著聽候領命。他以為,皇帝這個時候宣他進宮,必定是有密事要他去查辦。

皇帝說道:“承詔,有一件事非你去辦不可。”

“微臣聽命。”

皇帝指著嘉禾嶼這個小島,把自己的一番打算說與燕承詔聽,道:“伯淵想要在此處開海,絕非依照地勢修建一個碼頭那麽簡單,得民心、平賊亂、剿倭寇、鬥酷吏,樣樣都少不得武力……此外,朕亦想知道,福建布政司地底下到底都藏了些什麽秘密。”

一番話,給燕承詔安排了兩份差事。

裴玨南下巡查,皇帝尚且派了南鎮撫司副官跟隨,如今裴少淮要南下開海,皇帝豈會讓他單槍匹馬。

皇帝知曉燕承詔為人有些傲性,燕承詔又比裴少淮年長、官高,怕他心有不情願,不甘居於人下,於是言語放軟了幾分,說道:“事關重大,你與伯淵文武並重,一同聯手,才能將事辦成。”

豈料燕承詔很是坦然,應道:“微臣遵命,必定傾全力以助裴給事中。”神情依舊冷冷,但無半分抗拒之意。

“這便好。”皇帝又道,“南北鎮撫司、神機營禁軍,你可挑部分精銳隨行。”

燕承詔走後,皇帝坐於書案前,依舊未打算回宮歇息,他朱筆又沾紅顏,將嘉禾嶼比鄰的同安縣、南安縣兩縣劃去,兩縣一嶼圈在一起,在旁邊寫下了“直隸雙安州”幾個字。

又把嘉禾嶼上的中左所劃去,改成了“嘉禾衛”。

……

沒過幾日,裴少淮要離京外任的消息“泄露”出來,朝中文武百官議論紛紛,許多賞識裴少淮的官員為其惋惜唏噓,甚至上折勸告皇帝,希望皇帝能夠三思、留用賢才。

畢竟,在眾多官員眼裏,裴少淮年紀輕輕被外派,皇帝頗有些滅其威風、敲打敲打的意味在裏頭。

即便期滿再召回,那也是數年之後的事了。

消息“泄露”之後,自然無人再彈劾攻訐裴、徐、楊幾家,朝堂上平靜了許多。

……

裴少淮得知燕承詔將一同南下後,心間頗有幾分感動,裴少淮猜到朝廷必定會擇良將跟隨他赴任,但沒想到皇帝能如此慷慨“割愛”,把燕緹帥派給了他。

又有幾分歡喜。能有燕承詔此等將才助力,開海一事,裴少淮多了幾分成算。

裴少淮特地去了一趟鎮撫司找燕承詔。

“裴大人今日過來,是急著與我商議南下之事?”燕承詔一邊斟茶一邊說道,“武官衙門的茶水糙,裴大人不要介意。”

“非也。”裴少淮說笑道,“隻是想感慨一聲,皇上竟肯‘割愛’,把身邊的愛將派出去。”

燕承詔應道:“皇上肯把裴大人外派,才是最大的‘割愛’罷?”說罷瞟了一言裴少淮。

裴少淮一愣,苦笑道:“罷了,你我之間就不要這般互捧了。”緊接著說明來意,道,“我今日過來,是向緹帥大人表示歉意的。”

“何來歉意一說?”

“因為開海一事牽扯到燕緹帥,讓燕緹帥與妻女分隔兩地。”

燕承詔剛端起茶,聞聲之後頓住了,側過臉來,問道:“裴大人打算隻身南下?”未等裴少淮應答,燕承詔先呷了口茶,自言道,“反正我是要拖家帶口隨行。”

臉上露出幾分“俗”氣。

這回反輪到裴少淮怔怔了,先前不打算帶上時月和小南小風,是擔憂妻兒的安危,可如今有燕承詔領軍一路護衛,或可以再考慮考慮。

燕承詔見裴少淮怔怔出神,揶揄道:“裴大人心已不在此,還是早些回家考慮、商量罷。”

“是矣,是矣。”裴少淮回過神應道。

一開始覺得分離幾年並不難,可每日一抱起兒女,便會心生不舍,且這份不舍日益濃鬱著,叫裴少淮不敢想象真正道別的一日。

他是如此,時月又何嚐不是?

……

四月下旬,這日風和日麗,禮部已監造好新科狀元牌匾,天子下旨,再賜景川伯爵府“三元及第”牌匾。

禮部官吏扛著牌匾自禦街出來,繞城一周後送至伯爵府,一路鑼鼓喧天,引人矚目。

士子們原以為裴家隻是一門兩狀元,豈知是兄弟皆三元。才消停沒幾日,茶館、酒肆中再次滿是裴家兄弟的話題。

自大統以來,大慶朝隻出過四位三元及第,單單一個景川伯爵府就占了兩個,試想,祠堂之內並列懸掛著兩麵“三元及第”的牌匾,是何等光耀之事。

有好事者把裴少淮兩兄弟一路科考的文章集齊,研讀之後,皆不得不佩服——從三階童試到秋闈、春闈,十數篇文章裏,能看得出他們是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走到今日的。

院試文章筆力不足,秋闈裏修正了;秋闈文章見解不夠獨到,春闈裏修正了。書局刊印兩兄弟的文章,裝訂成冊,得以大賣。

狀元的文章,也並非天生完美,士子們廣受鼓舞。

兩兄弟年少求學時的一些小事,被人挖出來津津樂道。有茶樓嗅到了商機,想以兩兄弟為範本,添油加醋寫一話本,做說書的生意。

名字便叫《一門雙傑》。

豈知茶樓掌櫃重金找了不少書生,想讓他們妙筆生花把話本寫出來,誰知幾日過去,未有一人寫得精彩,書中人物總是少了那股文氣。

這日,一位寫話本的書生實在無從下筆,一怒之下,把書稿從閣樓上撒下去,身子探出窗戶,有些癲狂高呼道:“一門出雙傑,兄弟兩三元,話本子都不敢這般寫!”

那茶樓裏本就是士子居多,連連湊過來看熱鬧。

有人揶揄書生道:“你一個杜撰捏造的,寫得還不抵實際的精彩,茶客們可不依。”

又有人道:“若真有人知曉他們兄弟平日裏是如何讀書、寫文章的,不必寫成話本,某願意掏這份銀子。”

“可見,故事可以杜撰,可學問是杜撰不來的,咱們還是踏實讀書為好。”

許多人應聲附和。

閣樓上那位書生怒氣衝衝回了一句:“誰能寫誰寫去,總是我不寫了。”閉上窗戶自個消氣去了。

茶館生意未能做成,卻也成就了一樁笑談。

……

兄弟兩三元,伯爵府無暇大賀一場,因為少津婚期已臨近,所有事都在緊鑼密鼓籌備著。

少津婚前特地抽出一日,去往徐尚書府,說要帶段夫子去個地方。

夫子自然樂嗬嗬應下了。

再次登至京郊芒山山頂,那裏種有一片桃花林。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山下桃花已結果,山上桃花嬌正濃。

少津推著夫子在桃花林間小徑穿行,落花帶著些露水,染濕衣襟,少津說道:“夫子,山上的桃花,也終於到了開放的時候。”

夫子應道:“開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