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這兩個月的苦心經營,也不枉張尚書“告假十五日”相助,裴少淮這番隱喻上諫,取得了初步成效——皇帝下定主意修改朝貢貿易之策,以免四夷每年浩浩****而來,朝廷供吃供喝,勞民傷財。

隨後,皇帝趁熱打鐵,與眾臣子商議當如何修改此策。

有人言,既是勞民傷財,不如直接收回頒賜的信符金牌,取消了萬朝來貢,免得年年興師動眾。

亦有人言,懷柔之策重在立威,雖朝廷有所折損,但不能廢了祖規,斷了與各藩國的友好往來。

有人則建議,不如朝廷直接列出貢品的價格名錄,諸藩國若有意,便可繼續進貢。

裴少淮稍觀察了皇帝的神情,可以看得出,皇帝既不想做冤大頭,年年掏國庫銀兩做虧本買賣,也不想與四夷藩國直接絕了往來。裴少淮心中醞釀了一番,站出來言道:“稟陛下,微臣以為,凡事一弊生則有一利起,朝貢若是直接禁罷,則大慶與諸藩國無所通,無益於國力。微臣以為,應取其利去其弊,重貿易往來,輕懷柔恩賜。”

“輕懷柔恩賜,即不再厚往薄來,朝廷不奢靡招待,船馬不勞力運送,天子賞賜有度。”

“重貿易往來,準許使臣攜帶足量的物件到大慶內交易,至於價值幾許,能賣出幾成,他們從大慶回購什麽商品,此事交由百姓來抉擇。倘若舶來品物美價廉,利於民生,任由百姓購置又如何?倘若大慶所造之物,頗得四夷藩國喜愛,則百姓農忙之餘,可事作坊生產,多了活計。”

且不說絲綢、茶葉、陶瓷這些常年暢銷的,單論鐵鍋、紙張、毛筆……這些日用的,大慶人與四夷藩國做生意就不會虧本。

有臣子站出來駁問道:“依裴給事中所言,若是沒了恩賜,四夷藩國還會長途跋涉到大慶來?”

裴少淮沒有論因果,隻道:“若是沒了恩賜便不來,自也不必再來了。”

又問:“大慶的海船願意下東西南洋,東西南洋的海船豈會不願意來大慶?”

第一句話是交往之道,第二句則是利益之道。

讓裴少淮沒有想到的是,首先站出來讚同他的人是裴玨,隻三個字:“臣附議。”麵上並無太多表情,叫裴少淮不知這位叔祖父打的什麽主意。

徐大人、楊大人礙於身份,不便多言。接著又有刑部、太仆寺、太常寺、鴻臚寺等站出來幫言。

皇帝言道:“此事由禮部匯今日眾人所言,擬定四夷往來新策,重貿易輕進貢,再呈再議。”皇帝取用了裴少淮“重貿易輕進貢”之言,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四夷可自由往來大慶行商,全線開海便不遠了。

從禦書房出來後,戶部尚書一直咬牙強忍著,不敢在乾清宮裏暈倒,每走一步都顫顫巍巍,直到出了乾清宮,才扶著宮牆栽倒下去。

最後隻能由內官將他抬去了太醫院。

裴少淮見到這一幕,並無閑情感慨戶部尚書為官不易,他隻想到,鄒閣老辛辛苦苦立起來的戶部,竟被叛徒門生拱手送給了河西派,河西派推了這麽一個不知稅例、不悉民戶的人上位……鄒閣老若是知曉了,會是何等傷心生怒。

他還想到,戶部關乎百姓民生,卻有這樣的人居於高位,隻懂拉幫結派搞黨爭、研官道,不懂做實事興民生。

也不知百姓這幾年因為戶部尚書的無知無能多受了多少罪。

六部缺了一部,高位有空缺,隻怕接下來的廷推又是一番你爭我鬥。裴少淮身為給事中,手中有廷推權,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他也不會置身事外。

……

今日禦書房一事,耗去了大半日,此時已日頭偏西。

裴少淮沒回六科,而是先去了一趟禮部。今日之事因他而起,禮部受牽扯頗大,對於徐大人,他總是有些不好意思在的。

他進入禮部衙門,發現禮部官員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鴻臚寺官員協同做事。

“徐尚書。”

“裴給事中請坐。”

兩人私下以伯侄相稱,但在公府,還是以職務相稱更合適些。

徐大人猜到了世侄的來意,笑盈盈道:“裴大人不必有慮,都是你我早前就料到的事。”

又輕鬆道:“你做了我多年未做成的事,若論慚愧,理應是我才對。”

“下官受之有愧,後頭還需徐尚書替我添補窟窿。”

此非謙言,凡事難得萬全,再好的諫言也有遺漏之處,需要及時填補。

譬如說,四夷藩國中,除了海外小國,還有周邊陸地接壤的小國,兩邊互市通婚,很難完全界定疆線,若是不安撫好這些陸上小國,若是動亂則苦了邊民。

再譬如說,雖有藩國投機取巧,屢屢以次充好,隻為了的朝廷賞賜,但也有不少藩國規規矩矩,帶來的貨物皆是大慶緊缺的。這兩種情況要區分對待才行。

徐尚書正善於此道。

“分內之事而已。”徐尚書應道。

裴少淮再次意識到,良策固然重要,但若無明君相識,無長輩、師者相持,也難有實行之日。看似是裴少淮進諫有功,實則徐大人常年接待使團,考慮更加全麵,願意默默兜底補漏,更是難得。

裴少淮起身,恭敬誠意作揖行禮,言道:“徐尚書高崇,晚輩受教。”

正巧此時,鴻臚寺來人邀徐尚書過去,說是商議如何賞賜貢品,也就是如何把貢品轉手送出去。

“裴大人可有興趣同往?”

“榮幸至極。”

在鴻臚寺裏,裴少淮看了各藩國的進貢禮單,果然是良莠不齊。

送寶石、瑪瑙、珊瑚、烏木的,屬於討好皇室,送香料、藥物、皮毛的,數量不少,是為了交易。

進貢離譜的,除了暹羅的碗石、倭國未開刃的腰刀,還有蘇祿國的海螺殼,扶南國號稱開過光的菩提樹葉、佛骨,南安國的竹竿子等等。

數頁紙的貢品中,大多數藩國唯有第一頁的物件看得過去,後頭列舉的,多是土布竹絹一類不值錢的。

商議過後,那些大慶確需的物件,價格還算公道,便留下來了。

其餘的物件,找個合適的由頭,以皇帝之名賞賜給各藩國使臣。

譬如蘇祿國距離大慶頗遠,海上風浪無常,需要重物壓船吃水,才能保證船隻平穩航行,那就賜他兩船暹羅的碗石,保他航行平安。

又如倭國、暹羅國佛緣頗深,正好把扶南國開過光的菩提樹葉賜給他們,還要勸這虔誠的兩國千萬不要搶,平攤分配。

聽聞暹羅盛產大椰,樹如棕櫚,采果不易,不如把安南國進貢的又長又直的竹竿賜予暹羅,幫助他們采摘大椰。

當然,這些隻是其中的趣談,若貢有用之物,自然也賜值當的物件,禮部和鴻臚寺分寸拿捏得很準。

其後幾日,徐大人遊走在會同館裏,與各方使臣相見,妙語連珠,把皇帝的意思都一一傳達了。

徐大人把一對孔雀送到李朝使館中,朝鮮王世子連連出來迎見,他數次率隊到大慶朝拜進貢,說著一口有些瓢嘴的官話。

世子因為僭越穿了四爪團龍的衣袍,剛被皇帝下旨斥責,所以神色略有些慌亂,擔心因此得罪皇帝,失了大慶的庇護。

世子見了徐大人,試探問皇帝對李朝的態度。

徐大人樂嗬嗬寬慰他道:“臣子被天子訓斥是最常見不過的事,往後多注意衣製即是,不可再犯。”

又言:“陛下念李朝忠孝,特賜孔雀一雙,供朝鮮王平日觀賞。”

聽到皇帝有賜,世子鬆了一口氣,高興應道:“天子所賜,必奉為國鳥。”

世子又低聲問徐大人:“徐尚書,親王的五爪龍服……還有無一絲希望?請尚書大人明示。”

大慶賞賜親王的五爪龍服,才能凸顯李朝和其他藩國的不同,更受隆恩。

徐大人認真道:“李朝既要學大慶的官製、禮製、衣製,便應好好學,豈能三天五頭出差錯,屢屢顯露僭越之態?如此,天子又豈會賜五爪龍服?”

五爪龍服再往上,就是皇帝的五爪金龍袍了。

“隻是疏漏,絕非有意……”

徐尚書嚴肅道:“我從沒聽說過,孫子敬奉祖宗還能出現疏漏的,家禮不拘,何談國禮?”

“我必轉述父親,還望尚書大人息怒。”世子連忙道。

徐大人很快轉回笑盈盈之態,說道:“衣袍非雲紋錦簇而已,衣製之禮講究的是正統傳承。”

幾句話下,既安撫了李朝世子,也敲打了他,明明白白傳達了皇帝的意思。

……

上元節前後,京都城裏的藩國使臣愈發多了起來,都想趁著上元節出售貨物。

這日,裴少淮在賀相樓用完午膳,長舟結賬時,遞了一枚五錢的銀幣給掌櫃,裴少淮看到掌櫃取出幾塊碎銀,帶著歉意說道:“酒樓暫缺銀幣,隻能找以碎銀,勞煩老爺得空到官家錢莊換一下銀幣。”

裴少淮邁出的步子又收回來。銀幣發行一年有餘,在大慶內流通順利,賀相樓這麽大一家酒樓,怎麽會缺了銀幣呢?

“這是緣何?”裴少淮問道。

“官老爺有所不知,近來京都城裏多夷人,見了大慶的銀幣,十分稀罕,與夷人做生意時,大慶銀幣一錢可抵一錢二來用。”掌櫃應道。

裴少淮了然,同等是一兩銀子,大慶銀幣比夷人手中的銀塊更值錢,百姓用銀幣可以從夷人那買到更多貨物。

如此利差之下,大慶百姓自然聰明地把銀幣收緊,或者有人故意囤積銀幣,流通自然就慢了。

不過這隻是一時的,夷人走後就好了。

讓裴少淮看重的是,銀幣已經開始流通到更遠的地方。

或許今年的朝貢,也可賜少許特製銀幣出去,讓其隨風隨船遠去,流通到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