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從後院回到禦書房內,裴少淮緊步跟在皇帝後麵,幾盤棋一頓飯的時光,讓他對皇帝又多了幾分認識。

禦書房裏,眾大臣們聽聞內官唱報的聲音,紛紛停筆,恭迎皇帝。

裴少淮很識趣,一進禦書房就緩步挪到原先站的位置上,悄悄無聲,不引老臣子們的注意。這些大臣們翻算賬目,算了一上晌,正是腰酸背痛、腦袋發昏,若是見到裴少淮優哉遊哉地走進來,不知道會拉多少仇恨。

一張張書案上,有的賬本翻得淩亂,有的井然有序,能看出大臣們的幾分性子。

皇帝坐回龍椅上,環掃了一眼,問道:“都算得如何了?”

場下默聲,都低著頭。

還像之前那樣,皇帝開始一個個點,道:“工部,這十年間寶船廠送出去了幾條船?”

又是工部周尚書“打頭陣”。

算得的數目,連他都訕訕不好意思開口,低著頭答道:“回陛下,共送出千料大船七艘,五百料、七百料等中船十三艘。”

皇帝其實早就知曉數目,再次聽見時,猶忍不住憋屈生氣,一拍桌案,怒道:“應天府寶船廠從各處漕運木料,興師動眾,一年所造千料大船不過三五艘,十年間竟送出去了七艘。”

兵部曾數次苦訴海衛缺戰船,而朝廷竟往外賜船,何等諷刺。這樣個送法,造再多大船也不夠用。

皇帝壓壓火氣,又問:“江南織造綢緞幾許,賜出去的又占幾成?”

周尚書應道:“江南各司府每歲織造絲布三萬五千餘匹,去歲賞賜四夷使臣絲布一萬八千餘匹。”

竟超出了半數。

眾大臣終於明白皇帝今日為何大動肝火了。平日裏總覺得大慶沃壤千裏、富庶物阜,給前來朝拜的番國賞些絲綢、銀兩不足為道,可仔細一算,半數的絲綢都賞了出去,留予大慶自用的竟隻有一萬七千餘匹。

皇帝質問眾人道:“如此大的數目,緣何平日從來無人提起?反是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滿朝彈劾。”大臣們都把心思放在黨爭上了。

臣子們愧不敢言。

皇帝繼續點名:“吏部,《宋史》第三卷‘海商篇’,讀出來。”

輪到裴玨,他翻開史書,照著念道:“……紹興二十五年,泉州港市舶司商船稅例增至百萬緡……”

一緡為一貫錢,約為一兩銀。

宋時還不止泉州這麽一個商港。

念完後,皇帝發問:“去歲泉州市舶司納得船稅折合銀子共有多少?”

大慶官商多由泉州市舶司申報出海,占到所有出海官船的七成,然裴玨給出的數字卻是:“回陛下,不足三十萬兩。”

宋時就已經超百萬緡,大慶再統江山後,船稅所得不增反降,由一百萬貫降到了不足三十萬貫。這麽一對比,足夠振聾發聵。

皇帝想起裴少淮所言——張尚書家的老管事壟斷了采辦,自定貨價,掩人耳目,中飽私囊。這些一家獨大的官商,不正如那賊精的老管事一樣嗎?也不知道是真的收不上船稅,還是船稅流進他人口袋。

“是什麽緣由造成如此大的差距?”皇帝問道。

市舶司雖是吏部監設,卻由福建布政司直接轄管,吏部是一點好處都沒撈到過。裴玨何等精明的一個人,豈會猜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他應道:“微臣回去立馬選派賢能前往泉州市舶司巡察,再給陛下答複。”

“戶部,你覺得呢?”皇帝又問。

戶部尚書應了些無關痛癢的話,譬如“官船出海以廣交結好為先,行商為次”、“官船出海短則三五月,長則七八月,耗時長而獲利短”,最後,興許是想說些好話來哄皇帝開心,他道:“大慶朝物阜民豐,可自產自銷自足,大慶所產物美價廉,何須拿銀子從海外購買?是以,百姓多不用舶來藩物,長久之下,船稅所得自然就少了……微臣以為,此為大慶強盛之兆,陛下當高興才是。”

他若隻說前麵的話,隻是無知而已,說了後麵這番話,便是無能了。自己手裏還戴著玳瑁珠串,卻言百姓不用舶來物,豈非“何不食肉糜”?

他這官途是到頭了。

坐在一旁的樓閣老臉色發黑。

皇帝沒有當場處置戶部尚書,隻道:“官居戶部而不通稅例,身處高位而不恤民情,戶部該好好整治了。”這番評價,隻怕事後“整治”時,皇帝不會給他留尚書最後的體麵。

戶部尚書冷汗漣漣,垂垂欲倒,半個身子倚在桌案上,才勉強站住。他望向樓閣老,示以求助,卻見樓閣老冷臉別了過去。

其後,在皇帝依次發問,禮部、大理寺、太仆寺皆言之有物。

諸國往來,朝貢一事與禮部牽扯最大,所以徐尚書一上來就認了失職之過,然後依次列舉禮部這些年兜底購買各藩國商品的價格。

幾年間,碗石從三百貫一斤降到了五十貫一斤,蘇木從五百貫一斤降到了八十貫一斤……雖仍是做賠本買賣,但至少禮部一直在想方設法壓價,替朝廷省錢。

徐尚書的話說完,皇帝想起徐知意曾數次舌戰藩國使臣,揚朝廷之威。麵對這樣的臣子,禮部、鴻臚寺雖有錯,皇帝又豈忍心重罰。

陸大人稟報貢品陸運一事時,道:“四夷使臣入朝進貢,正是春日農忙時,為將貢品自關口運至京都,各地多征徭役,巨石重物常耗七八人不止,奇珍異獸需精心養喂,常耗十人不止。”

屬實是勞民傷財。

楊大人會同刑部一起稟報,道:“藩國使臣來貢時,使臣、隨從欺淩百姓之事,並不少見。”又列舉幾樁具體的案件,譬如,使臣外出遊街時,自詡是朝廷貴人,要強搶民女。

皇帝聽完了,諸位大臣們也一起聽完了。樁樁件件擺在案上,容不得反駁。大慶已經夠聲聞四海了,何須搭錢營造盛況?

“如此朝貢,猶如吸盡民脂民膏而養群蟲,不可再延續矣。”皇帝言道,“朕為一國之君,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藩國既在大慶朝之下,便也應在百姓之下,豈可厚了外人而涼了百姓的心?”

“豐收之年也就罷了,若是不幸遇到災荒之年,民荒民亂,老百姓啃木吃土,餓殍遍野,妻離子散,朕豈能忍心拿國庫銀子養藩國之優?”皇帝說得情真意切。

這才是他今日的最終目的——商議修改朝貢之策。

“裴愛卿,你來說說你的見解。”皇帝道。

諸位大臣這才想起,禦書房裏還有一個七品小言官。

皇帝辛辛苦苦布的局,叫大臣們都知曉了朝貢的弊端,把氣氛醞釀得恰恰好,再讓裴少淮上場。裴少淮從最末尾走到最前麵,言道:“微臣以為,使得萬朝來拜在於大慶強盛,而非仁義懷柔,使得藩國船隻絡繹不絕在於有利可圖,而非真心示弱示好。”

強與利。

若是不強盛,光有懷柔,也難讓藩國俯首稱臣。藩國來貢,除了打打秋風,還為了大慶的那句“不征諸夷”。

有利可圖不隻是朝堂的賞賜而已,還有買賣生意,買賣所得才是大頭。把黃銅、硫磺、香料、蘇木賣出去,再從大慶購入絲布、鐵鍋、茶葉、陶瓷,來回一趟獲利不菲。

隻要這份生意還在,哪怕少了朝廷的賞賜,藩國的船隻依舊會翻洋過海,源源不斷而來。

裴少淮道:“微臣以為,朝拜結好,不在於貢與賞,而在於買和賣。”

朝廷就是太過看重朝貢賞賜,貼錢貼物,愣是把好好一樁生意做成了賠本的。

裴少淮相信,大慶許多手藝、技術遠在藩國之上,任由民間自由交易,大慶隻會處在上風。

諸位大臣們都看得出,皇帝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修改朝貢之策,所以沒有多言駁斥。

唯獨鴻臚寺卿不得已,站出來為難道:“裴給事中說得有些道理,臣亦認可。隻是……隻是今年的朝貢已經開始,許多使臣已然帶著貢品入京,今年恐怕……恐怕來不及了。”

總不能拿了貢品,卻不給賞賜。

鴻臚寺卿言下之意,是不是緩一年再改,今年仍按舊例來辦。

皇帝也有些為難,問道:“各藩國都帶了什麽些什麽貢品?”

“大瓦國送來一對綠孔雀……”

鴻臚寺卿才說第一句,就被皇帝的歎息打斷了。

“哎——怎麽又是綠孔雀?”皇帝歎道。

大瓦國盛產此鳥,通體璀璨,翎羽豔豔,頭幾年剛上貢時,後宮嬪妃們很是中意此鳥,紛紛爭著要養進貢的孔雀。

大瓦國知曉後,年年進貢孔雀,上貢得多了,便不再稀奇,一來後宮裏沒那麽多地方養孔雀,除卻一身羽毛,此物不過一隻走地鳥禽而已,二來皇帝不喜孔雀非精細穀物不食。

聽到此處,裴少淮心裏冒出個想法,言道:“稟聖上,微臣有一計。”

“裴愛卿請說。”皇帝喜道,裴少淮還沒讓他失望過。

“既是上貢,有所回贈也是應當的。”裴少淮言道,“何不以貴換貴?譬如大瓦國上貢的孔雀,陛下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可於李朝而言,卻是不曾見識過的奇珍異獸,值得精心豢養、賞玩。”說不準還能因此編出個孔雀舞。

有些臣子還沒轉過彎來,然皇帝已經聽明白了裴少淮的意思——轉手把收到的貢物當作回贈送出去。

都是大家進貢的“珍貴”貢品,再賜出去,斷沒有說它不貴重的道理。

皇帝認同了裴少淮的點子,又帶著些玩心,當即下旨道:“李朝喜歡華服,便將大瓦國的一對孔雀賜予李朝……倭國船隻禦海時常常破損,船上官員要熟悉水性,把安南國送來潛水異士賜予倭國,教倭國好好練水,以後船破了、沒船了還可遊水回去……”

皇帝滔滔不絕說了一大串。

這樣,既處置“多餘”的上貢,又無需再費銀兩、綢布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