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書伍捌詩話雲:

女道士卞玉京字雲裝,白門人也。善畫蘭,能書,好作小詩,曾題扇送餘兄誌衍入蜀一絕雲:「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願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後往南中七年,不得消息。忽過尚湖,寓一友家不出。餘在牧齋宗伯座,談及故人。牧齋雲,力能致之。即呼輿往迎。續報至矣。已而登樓,托以妝點始見。久之,雲痁疾驟發,請以異日訪餘山莊。餘詩雲:「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見梅村家藏藳陸「琴河感舊四首」並序。)此當日情景實語也。又過三月,為辛卯初春,乃得扁舟見訪,共載橫塘,始將前四詩書以贈之,而牧齋讀餘詩有感,亦成四律。(見有學集肆絳雲餘燼詩上「讀梅村宮詹豔詩有感書後四首。」)其序曰:「餘觀楊孟載論李義山無題詩,以謂音調清婉,雖極其濃麗,皆托於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風人之指。若韓致光遭唐末造,流離閩越,縱浪香奩。蓋亦起興比物,申寫托寄,非猶夫小夫浪子,沈湎流連之雲也。頃讀梅村豔體詩,聲律研秀,風懷惻愴,於歌禾賦麥之時,為題柳看桃之作。彷徨吟賞,竊有義山致光之遺感焉。雨牕無俚,援筆屬和。秋蛩寒蟬,吟噪啁哳,豈堪與間關上下之音,希風說響乎?河上之歌,聽者將同病相憐,抑或以同床各夢,而輾爾一笑也。」詩絕佳,以其談故朝事,與玉京不甚切,故不錄。末簡又雲:「小序引楊眉庵論義山臣不忘君語,使騷人詞客見之,不免有兔園學究之誚,然他日黃閣易名,都堂集議,有彈駁文正二字,出餘此言為證明,可以杜後生三尺之喙,亦省得梅老自下注腳。」其言如此。玉京明慧絕倫,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餘有「聽女道士彈琴歌」(見梅村家藏藳叁並參曹溶靜惕堂詩集肆貳「題女冠卞玉京募冊」題下注雲「卞與婁東學士有舊」之語。)及西江月醉春風填詞。(見梅村家藏藳貳壹西江月四首之四「春思」及醉春風二首「春思」。)皆為玉京作,未盡如牧齋所引楊孟載語也。此老殆借餘解嘲。

據此當崇禎之季,雲裝年十八居虎丘時,與惠香往來錢柳間之情事頗合。後梅村於順治七年庚寅秋間,至常熟,牧齋欲負風流教主之職責,為卞吳兩人重續舊好,如其前此為董冒盡力者。玉京既至牧齋家,獨先見河東君,而終不與梅村覿麵,足見其必入內宅熟商,並取決於河東君,然後出此。即此一端,則卞柳之為密友,又可推知。其是惠香,更可為旁證也。寅恪以為或說似頗有理,但尚少確據,未敢斷定。茲以其有關當日名姝國士情誼之一種公式,並與後論河東君入道事相涉,因附錄之,以供參考。

又檢吾炙集「楚江杜紹凱蒼略」條,選些山詩「奉和牧齋先生贈舊校書」二首。今杜濬變雅堂文集附蒼略詩,未載此題,故錄之於下。

詩雲:

朱樓十裏起雙扉。物換星移似鶴歸。怪底新人都姽嫿,老來能著水田衣。

北裏閑提舊話長。句闌處處說焚香。於今瓦礫風榛地,祗斷橫刀**子腸。

蒼略所和者,為有學集詩注長幹塔光集「秦淮水亭逢舊校書賦贈十二首」之第叁第肆兩首。(涵芬樓本題下有「女道士浄華」等字。)茲發見一問題,即此舊校書女道士浄華,果為何人是也。請全錄牧齋原詩,然後略論之。

牧齋詩雲:

不裹宮粧不女冠。相逢隻作道人看。水亭十月秦淮上,作意西風打麵寒。

粧閣書樓失絳雲。香燈繡佛對斜曛。臨風一語憑相寄,紅豆花前每憶君。

旗亭宮柳鎖朱扉。官燭膏殘別我歸。今日逢君重記取,橫波光在舊羅衣。

目笑參差眉語長。無風蘭澤自然香。分明十四年來夢,是夢如何不斷腸。

棋罷歌闌抱影眠。冰床雪被黯相憐。(涵芬樓本「黯相憐」作「舊因緣」。)如今老去翻惆悵,重對殘釭憶昔年。(涵芬樓本「憶昔年」作「說往年」。)

瘦沈風狂不奈何。(涵芬樓本「不」作「可」。)情癡隻較一身多。荒墳那有相思樹,半死枯鬆絆女蘿。

鎖袴弓鞋總罷休。燭灰蠶死恨悠悠。思量擁髻悲啼夜,若個情人不轉頭。

金字經殘香母微。啄鈴紅觜語依稀。新裁道服蓮花樣,也似雕籠舊雪衣。

貝葉光明佛火青。貫花心口不曾停。儂家生小能持誦,鸚鵡親過般若經。(涵芬樓本「過」作「歌」。)

高上青天低下泉。鄰家女伴似秋千。金剛卷半千聲佛,(涵芬樓本「卷半」作「半卷」。)消得西堂一穗煙。

水沈煙寂妙香清。玉骨冰心水觀成。彈指五千經藏轉,青蓮花向舌根生。

投老心期結浄瓶。自消箋注講金經。諸天圍繞君應看,共向針鋒列座聽。

然則此舊校書女道士浄華,殊有為卞玉京之可能。上引吳梅村「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傳。若取與牧齋此題相參校,則第貳首言浄華曾至絳雲樓,並與河東君交好。第陸首與梅村所謂「渡浙江歸於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發,依良醫[鄭]保禦氏於吳中。保禦者,年七十餘,侯之宗人。築別宮,資給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禍,莫知所終」有關。此首前二句謂世人為浄華風狂,如梅村及己身者甚多。「荒墳」指東中諸侯。「半死枯鬆」指保禦。「女蘿」指浄華也。假定所推測者不誤,則此浄華乃牧齋心中之惠香也。惠香公案殊難參決,今複附記於此,以資談助雲爾。

至牧齋借吳詩解嘲,梅村已自言之,讀者亦可從錢吳兩人詩之異同得知,無煩贅論。他若受之論韓致光香奩詩之語,與事實不合,寅恪已於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言及之矣。

又鄒翰飛弢三借廬筆談壹貳「河東君」條(此條前已略引。)雲:

見亭麟慶凝香室鴻雪因緣圖記第壹集「午門釋褐」篇略雲:

嘉慶己巳麟慶年十九歲,四月初八日會試揭曉,中式第二十七名貢士。翌辰詣午門謝恩。同榜二百四十一人,惟餘最少。越日覆試二等,殿試三甲九十三名,賜同進士出身。五月初八日引見,奉旨以內閣中書用,釋褐登朝,自此始矣。

同集「瓜洲泊月」篇略雲:

餘受職後,即赴內閣,分典籍廳行走。尋奉嚴慈手諭,已聘定瓜爾佳夫人。時外舅餘甫公(自注:「名慶康。滿洲侍衛,時官遊擊,後晉副將。」)宦遊寧波,不克送女,命即乞假往娶,當於八月初十日具呈,董蔗林太傅(自注:「諱誥。浙江傳臚,卒諡文恭。」)笑而判以十五。曰,薇垣歸娶,風雅事也。標以佳節,正賀子人月雙圓耳。餘揖謝,遂於十六日出都,隨潔士舅氏(寅恪案,「潔士」即惲秉怡。)於九月十一日行次瓜步,渡揚子江,適遇風暴,船顛簸巨浪中,幾覆者屢矣。不得已駛至郭璞墓泊焉。[複]駛至鯰魚套口,日落風定,秋月揚輝,兩岸帆檣,燈火曆曆如繪,而倒影涵虛,重規映朗,恍置身玉壺世界。隨趁月行至常州,送舅氏歸第。小住三日,偕子尚外兄(寅恪案,「子尚」即惲受章。)費東帆同年(自注:「名湘。武進舉人。」)錢園看菊。登舟後,適遇王竹嶼先生(自注:「名鳳生。江蘇諸生,時官通判,後晉鹽運使。」)聯舫南下,艤慧山,招同訪女道士韻香(自注:「姓王,名嶽蓮。」)於雙修庵。韻香姿僅中人,而腹有詩書,別具出塵之致,惟名心未退,詢知餘十九登進士,意甚欣然。麵寫墨蘭以贈,尋留饌。自言近在卞玉京(自注:「明末女冠。」)墓側種梅百本。涅槃後,將葬其旁。月上回舟,秋氣清澄,雖不如瓜洲之空曠,而月明林下,別饒風趣。

寅恪案,韻香本末亦見周氏書玖「空山聽雨圖」條。此條所言,中有甚大之舛誤,姑不置辨,藉省支蔓。韻香為嘉慶時人,距明末清初,時代已遠,但以其與河東君詩句及惠山入道名姝卞玉京即惠香有關,因附錄翰飛見亭所記於論述玉京事之後,以供補輯河東君集者之采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