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垂原作今不可見,未知若何。元白二公之作,則皆本其親所聞見者以抒發感憤,固是有為而作,不同於虛泛填砌之酬和也。此題在二公新樂府中所以俱為上品者,實職是之故。今請先釋證此題之共同曆史背景,然後再分述二公各別之感憤焉。
關於此題之曆史背景,寅恪於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下章論中國與吐蕃之關係一節已詳言之,可取以參證。茲略述最有關之史料如下。
舊唐書壹貳玖韓滉傳(新唐書壹貳陸韓休傳附滉傳同。)略雲:
滉上言吐蕃盜有河湟,為日已久。近歲已來,兵眾寖弱,計其分鎮之外,戰兵在河隴五六萬而已。國家第令三數良將驅十萬眾於涼鄯洮渭,並修堅城,各置二萬人,足當守禦之要。臣請以當道所貯蓄財賦,為饋運之資,以充三年之費。然後營田積粟,且耕且戰。收複河隴二十餘州,可翹足而待也。上甚納其言。滉之入朝也,路由汴州,厚結劉玄佐,將薦其可任邊事。玄佐納其賂,因許之。及來覲,上訪問焉,初頗稟命。及滉以疾歸第,玄佐意怠,遂辭邊任。盛陳犬戎未衰,不可輕進。滉貞元三年二月以疾薨,遂寢其事。
同書同卷張延賞傳(新唐書壹貳柒張嘉貞傳附延賞傳同,並參舊唐書壹貳德宗紀上貞元三年閏十月庚申詔省州縣官員條。)略雲:
延賞奏議請省官員曰,請減官員,收其祿俸,資幕職戰士,俾劉玄佐複河湟,軍用不乏矣。上(德宗)然之。初韓滉入朝,至汴州,厚結劉玄佐,將薦其可委邊任。玄佐亦欲自効,初稟命,及滉卒,玄佐以疾辭。上遣中官勞問,臥以受命。延賞知不可用,奏用李抱真。抱真亦辭不行。時抱真判官陳曇奏事京師,延賞俾曇勸抱真,竟拒絕之。
同書壹伍貳劉昌傳(參舊唐書壹叁德宗紀下貞元四年正月庚午以宣武軍行營節度使劉昌為涇州刺史四鎮北庭行軍涇原等州節度使條及新唐書壹柒拾劉昌傳等。)略雲:
貞元三年[劉]玄佐朝京師。上因以宣武士眾八千,委昌北出五原。軍中有前卻沮事,昌繼斬三百人,遂行。尋以本官授京西北行營節度使。歲餘,授涇州刺史充四鎮北庭行營兼涇原節度支度營田等使,昌在西邊僅十五年,(舊唐書壹叁德宗紀下,貞元十九年五月甲子,四鎮北庭行軍涇原節度使檢校右仆射涇州刺史劉昌卒。)彊本節用,軍儲豐羨。
新唐書柒德宗紀雲:
[貞元四年正月]壬申,劉玄佐為四鎮北庭行營涇原節度副元帥。
通鑒貳叁叁唐紀德宗紀雲:
[貞元四年正月]壬申,以宣武行營節度使劉昌為涇原節度使。
通鑒貳叁貳唐紀德宗紀雲:
[貞元三年七月]初,河隴既沒於吐蕃,自天寶以來,安西北庭奏事,及西域使人在長安者,歸路既絕,人馬既仰給於鴻臚,禮賓委府縣供之,於度支受直。度支不時付直,長安市肆,不勝其弊。李泌知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餘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取利,安居不欲歸。命檢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給。凡得四千人。將停其給,胡客皆詣政府訴之。泌曰,此皆從來宰相之過,豈有外國朝貢使者,留京師數十年,不聽歸乎?今當假道回紇,或自海道各遣歸國。有不願歸,當於鴻臚自陳,授以職位,給俸祿為唐臣。人生當承時展用,豈可終身客死耶?於是胡客無一人願歸者,泌皆分隸神策兩軍。王子使者,為散兵馬使,或押牙。餘皆為卒。禁旅益壯。鴻臚所給胡客才十餘人,歲省度支錢五十萬緡。市人皆喜。(此當采自鄴侯家傳。)
寅恪案:貞元時劉玄佐初納韓滉之賂,許任收複河湟失地之事,後複變易,遂辭疾不行。故德宗以其部將劉昌代行邊任,此乃無可如何之舉也。觀於劉昌誅戮卻沮者三百人,然後始能成行,則其情勢可知矣。又新紀載貞元四年正月壬申以劉玄佐為涇原節度副元帥,而通鑒同日載以劉昌為涇原節度使者,非姓名官職有所牴牾,蓋玄佐不肯居邊,故以宣武軍節度使遙領涇原副元帥之虛銜,而德宗以涇原節度使實職授其部屬劉昌,率宣武兵八千以赴任耳。
唐文粹捌拾林蘊上安邑李相公安邊書略雲:
愚嚐出國,西抵於涇原,曆鳳翔,過邠寧,此三鎮得不為右臂之大藩乎?自畫藩維擁旄鉞者,殆數十百人。惟故李司空抱玉,曾封章上聞,請複河湟。事亦旋寢,功竟不立。五十餘年無收尺土之功者。
寅恪案:安邑李相公者,指李吉甫而言,新唐書壹肆陸李吉甫傳所雲:
吉甫居安邑裏,時號安邑李丞相。
者,是也。吉甫為憲宗朝宰相,林蘊此書,自為元和時所上無疑。據此可知自安史亂後,吐蕃盜據河湟以來,迄於憲宗元和之世,長安君臣雖有收複失地之計圖,而邊鎮將領終無經略舊疆之誌意。此詩人之所以同深憤慨,而元白二公此篇所共具之曆史背景也。
關於微之特具之感憤,則元氏長慶集叁拾誨姪等書雲:
吾幼乏岐嶷,十歲知方,嚴毅之訓不聞,師友之資盡廢。憶得初讀書時,感慈旨一言之歎,遂誌於學。是時尚在鳳翔,每借書於齊倉曹家,徒步執卷就陸姐夫(寅恪案,微之謂其姐夫陸翰也。見元氏長慶集伍捌夏陽縣令陸翰妻河南元氏墓誌銘。)師授。棲棲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十五,得明經及第。
寅恪案:微之少居西北邊鎮之鳳翔,殆親見或聞知邊將之宴樂嬉遊,而坐視河湟之長期淪沒。故追憶感慨,賦成此篇。頗疑其詩中所詠,乃為劉昌輩而發。(舊唐書劉昌傳所述劉昌之功績,疑本之奉勅諛墓之碑文,不必盡為實錄也。)既係確有所指,而非泛泛之言,此所以特為沉痛也。
關於樂天個別之感憤,則李相國論事集肆論內庫錢帛條略雲:
學士李絳嚐從容諫[上聚財],上(憲宗)喟然曰,又河湟郡縣沒於蕃醜,列置烽候,逼近郊圻。朕方練智勇之將,刷祖宗之恥。故所用不征於人,儲蓄之由,蓋因於此。朕所以身衣澣濯,不妄破用,親戚賜用,才表誠意而已。
通鑒貳叁捌唐紀憲宗紀元和五年末略雲:
[李]絳嚐從容諫上聚財。上曰,今兩河數十州,皆國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數千裏淪於左袵。朕日夜思雪祖宗之恥,而財力不贍,故不得不蓄聚耳。不然,朕宮中用度極儉薄,多藏何用耶?
同書貳肆捌唐紀宣宗紀雲:
[大中三年]閏十一月丁酉,宰相以克複河湟,請上尊號。上(宣宗)曰,憲宗常有誌複河湟,以中原方用兵,未遂而崩。今乃克成先誌耳。其議加順憲二宗尊諡,以昭功烈。
舊唐書壹捌下宣宗紀雲:
[大中三年]十二月進諡順宗曰至德大聖大安孝皇帝。憲宗曰昭文彰武大聖孝皇帝。初以河湟收複,百寮請加徽號,帝(宣宗)曰,河湟收複,繼成先誌,朕欲追尊祖宗,以昭功烈。
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略雲:
憲宗常覽天下圖,見河湟舊封,赫然思經略之,未暇也。至是群臣奏言,今不勤一卒,血一刃,而河湟自歸,請上天子尊號。帝(宣宗)曰,憲宗常念河湟,業未就而殂落。今當述祖宗之烈。其議上順憲二廟諡號,誇顯後世。
寅恪案:憲宗嚐有經略河湟之計圖,據上引史籍可知,而杜牧樊川集貳河湟七律所謂: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者,亦可參證也。又李絳諫憲宗聚財,而憲宗以收複河湟為言事,通鑒以之係於元和五年之末者,蓋以其無確定年月可稽,而次年即元和六年二月李絳拜戶部侍郎出翰林院,(見重修承旨學士院壁記題名,舊唐書壹肆憲宗紀及通鑒貳叁捌唐紀憲宗紀元和六年二月宦官惡李絳在翰林條。)故書之於元和五年十二月己醜以絳為中書舍人學士如故之後耳,非謂其事即在元和五年之末也。然則樂天於元和四年作此詩時,亦即其在翰林時,非獨習聞當日邊將驕奢養寇之情事,且亦深知憲宗儉約聚財之苦心,是以其詩中:
天子每思常痛惜。
之句,不僅指德宗,疑兼謂憲宗。而取以與:
將軍欲說合慙羞。
為映對,尤為旨微語悲,詞賅意切。故知樂天詩篇感憤之所在,較之微之僅追賦其少時以草野之身,居西陲之境所聞知者,固又有不同也。今之讀白詩,而不讀唐史者,其瞭解之程度,殊不能無疑,即此可見矣。遂於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所已詳者,特為鉤索沉隱而證釋之如此。
元詩首節敍安史亂前西北之殷富諸句,通鑒貳壹陸唐紀玄宗紀天寶十二載八月條,(參太平廣記肆叁陸白駱駝條。)雲:
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裏(胡注雲:西盡唐境萬二千裏,並西域內屬諸國言之。)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
開天傳信記略雲:
開元初,上勵精理道,鏟革訛弊,不六七年,天下大治。安西諸國悉平為郡縣,自開遠門(寅恪案,司馬溫公通鑒作安遠門,甚是。蓋肅宗惡安祿山,故改安為開。鄭綮之書敍玄宗時事,自不應從後所改名也。於此足征通鑒之精密。)西行亙地萬餘裏,入河湟之賦稅,左右藏庫財物山積,不可勝較。
寅恪案:微之所描寫者,蓋得之於邊陲之遺文,殊為實錄,並非詩人誇大之詞也。
戲有五常獅子,高丈餘,各衣五色。每一獅子,有十二人。戴紅抹額,衣畫衣,執紅拂子。謂之獅子郎,舞太平樂曲。
通典壹肆陸樂典坐立部伎條(參新唐書貳玖音樂誌。)雲:
太平樂亦謂之五方師子舞,師子摯(鷙)獸,出於西南夷天竺師子等國。綴毛為衣,象其俯仰馴狎之容。二人持繩拂,為習弄之狀。五師子各衣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樂舞抃以從之,服飾皆作昆侖象。(寅恪案,原注略雲,立部伎有八部,二太平樂,亦謂之五方師子舞。)
大唐傳載(參唐語林伍補遺。)雲:
王維為太常丞,被人嗾令舞黃獅子,坐是出官。黃獅子者,非天子不舞也。
南部新書乙雲:
五方師子本領出太常。靖恭崔尚書邠為樂卿,左軍並教坊曾移牒索此戲,稱雲備行從,崔公判回牒不與。
寅恪案:通典所載,師子戲與樂天詩所描寫者,尤相類似也。
白詩敍吐蕃侵略,安西阻絕事,元和郡縣圖誌肆拾隴右道涼州條(參舊唐書壹玖陸上吐蕃傳上新唐書貳壹陸上吐蕃傳上通鑒貳貳叁唐紀代宗紀廣德二年十月條。)雲:
廣德二年(西曆七六四年)陷於西蕃。
甘州條雲:
永泰二年(即大曆元年,西曆七六六年。)陷於西蕃。
肅州條雲:
大曆元年(西曆七六六年)陷於西蕃。
沙州條雲:
建中二年(西曆七八一年)陷於西蕃。
瓜州條雲:
大曆十一年(西曆七七六年)陷於西蕃。
西州條(參舊唐書壹叁德宗紀下貞元六年末。)雲:
貞元七年(西曆七九一年)沒於西蕃。
寅恪案:涼州陷蕃,安西路絕,西胡之來中國者,不能歸國,必有流落散處於邊鎮者,故當地時人取以為戲,此後邊將遂徇俗用為享賓客犒士卒之資也。
又取樂天此篇「有一征夫年七十。見弄涼州低麵泣」與驃國樂「時有擊壤老農夫,暗測君心閑獨語」及秦中吟買花「有一田舍翁」「低頭獨長歎」相較,其筆法正複相同,此為樂天最擅長者。因釋證此篇竟,並附論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