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秦中吟有立碑一首,可與此篇相參證。立碑雲:

勳德既下衰,文章亦陵夷。但見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銘勳悉太公,敍德皆仲尼。複以多為貴,千言直萬貲。為文彼何人,想見下筆時。但欲愚者悅,不思賢者嗤。

此篇雲:

工人磨琢欲何用,石不能言我代言。不願作人家墓前神道碣。墳土未幹名已滅。不願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鐫實錄鐫虛詞。

蓋皆譏刺時人之濫立石碣,與文士之虛為諛詞者也。但立碑全以譏刺此種弊俗為言,而青石更取激發忠烈為主旨,則又是此二篇不同之點。立碑一篇以曲信陵為例者,曲信陵雖名位不顯,而有美政,雖無人為之立碑,而遺愛在民,(可參閱容齋五筆柒書曲信陵事條。)蓋所以愈見立碑欺世之無益複可笑也。青石一篇以段顏為例者,唐世忠烈之臣無過二公,舊唐書壹貳捌新唐書壹伍叁俱以二公合傳,而舊唐書段秀實傳雲:

自貞元後,累朝凡赦書節文,褒獎忠烈,必以秀實稱首。

真卿複與秀實齊名,此篇標舉忠烈,以勸事君,舍此二公,自莫屬也。又秀實死於朱泚之亂,真卿死於李希烈之叛,則此篇結語:

長使不忠不烈臣。觀碑改節慕為人。慕為人。勸事君。

所謂不忠不烈之臣,乃指驕蹇之藩鎮,當無可疑。而元和四年三月盧從史之父盧虔病歿,(見羅振玉丙寅稿盧虔神道碑銘跋。)憲宗祭盧虔文即樂天在翰林所草。(見白氏長慶集叁玖。)盧虔之碑文則歸登奉敕所撰。(亦見丙寅稿之跋。)從史為昭義節度使,於元和二年時已有不臣之跡,(參李相國論事集貳論鄭??事條及通鑒貳叁柒唐紀憲宗紀元和二年十一月昭義節度使盧從史內與王士真劉濟潛通條。)於元和四年五月請發本軍討成德王承宗時,翰林學士又有奏疏論其奸謀,(參李相國論事集叁論盧從史請用兵事條及通鑒貳叁柒唐紀憲宗紀元和四年四月昭義節度使盧從史遭父喪久未起複條。)頗疑樂天此篇或即因盧虔立碑之事而作也。(盧虔之碑立於元和五年三月,見丙寅稿之跋,但歸登奉勅撰文或在元和四年。)

複次,新唐書壹柒陸韓愈傳附劉叉傳雲:

後以爭語不能下賓客,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

寅恪案:碑誌之文自古至今多是虛美之詞,不獨樂天當時為然。(可參白氏長慶集伍玖修香山寺記。)韓昌黎誌在春秋,欲「作唐一經,誅奸佞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而其撰韓宏碑(見昌黎集叁貳。)則殊非實錄。(參舊唐書壹陸壹新唐書壹柒壹李光顏傳。)此篇標舉段顏之忠業,以勸人臣之事君。若昌黎之曲為養寇自重之藩鎮諱者,視之寧無愧乎?前言昌黎欲作唐春秋,而不能就。樂天則作新樂府,以擬三百篇,有誌竟成。於此雖不欲論二公之是非高下,然讀此篇者,取劉叉之言以相參證,亦足見當時社會風氣之一斑。而知樂天誌在移風匡俗,此詩自非偶然無的之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