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上冊寅恪曾任審查,認為取材精審,持論正碻。自刊布以來,評論讚許,以為實近年吾國思想史之有數著作,而信寅恪前言之非阿私所好。今此書繼續完成,體例宗旨,仍複與前冊一貫。允宜速行刊布,以滿足已讀前冊者之希望,而使清華叢書中得一美備之著作。是否有當,尚乞鑒定是幸!寅恪於審查此書之餘,並略述所感,以求教正。
佛教經典言:「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中國自秦以後,迄於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曆程,至繁至久。要之,祇為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產生,及其傳衍而已。此書於朱子之學,多所發明。昔閻百詩在清初以辨偽觀念,陳蘭甫在清季以考據觀念,而治朱子之學,皆有所創獲。今此書作者,取西洋哲學觀念,以闡明紫陽之學,宜其成係統而多新解。然新儒家之產生,關於道教之方麵,如新安之學說,其所受影響甚深且遠,自來述之者,皆無愜意之作。近日常盤大定推論儒道之關係,所說甚繁(東洋文庫本),仍多未能解決之問題。蓋道藏之秘籍,迄今無專治之人,而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數百年間,道教變遷傳衍之始末及其與儒佛二家互相關係之事實,尚有待於研究。此則吾國思想史上前修所遺之缺憾,更有俟於後賢之追補者也。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北周衛元嵩撰齊三教論七卷。見舊唐書肆柒經籍誌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製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集三教之學士,講論於殿廷,是其一例。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儒者在古代本為典章學術所寄托之專家。李斯受荀卿之學,佐成秦治。秦之法製實儒家一派學說之所附係。中庸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即太史公所謂「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之「倫」。)為儒家理想之製度,而於秦始皇之身,而得以實現之也。漢承秦業,其官製法律亦襲用前朝。遺傳至晉以後,法律與禮經並稱,儒家周官之學說悉采入法典。夫政治社會一切公私行動,莫不與法典相關,而法典為儒家學說具體之實現。故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製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麵,而關於學說思想之方麵,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如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訓,固無預於佛老之玄風者也。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說,存在之製度,無一不相衝突。輸入之後,若久不變易,則決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於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麵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於消沈歇絕。近雖有人焉,欲然其死灰,疑終不能複振。其故匪他,以性質與環境互相方圓鑿枘,勢不得不然也。六朝以後之道教,包羅至廣,演變至繁,不似儒教之偏重政治社會製度,故思想上尤易融貫吸收。凡新儒家之學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之佛教為之先導。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其創造者慧思所作誓願文,最足表現其思想。至於北宋真宗時,日本傳來之大乘止觀法門一書,乃依據大乘起信論者,恐係華嚴宗盛後,天台宗偽托南嶽而作。故此書祇可認為天台宗後來受華嚴宗影響之史料,而不能據以論南嶽之思想也。)其宗徒梁敬之與李習之之關係,實啟新儒家開創之動機。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號中庸子,並自為傳以述其義(孤山閑居編)。其年代猶在司馬君實作中庸廣義之前,(孤山卒於宋真宗幹興元年,年四十七。)似亦於宋代新儒家為先覺。二者之間,其關係如何,且不詳論。然舉此一例,已足見新儒家產生之問題,猶有未發之覆在也。至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說以後,則堅持夷夏之論,以排斥外來之教義。此種思想上之態度,自六朝時亦已如此。雖似相反,而實足以相成。從來新儒家即繼承此種遺業而能大成者。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於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於歇絕者。其真能於思想上自成係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麵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麵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寅恪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於鹹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曾湘鄉張南皮之間,承審查此書,草此報告,陳述所見,殆所謂「以新瓶而裝舊酒」者。誠知舊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於新瓶之底,以求一嚐,可乎?
(原載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一九三三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