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藏中此土撰述總詮通論之書,其最著者有三,大乘法苑義林章,宗鏡錄及遠法師此書是已。宗鏡錄最晚出,亦最繁博。然永明之世,支那佛教已漸衰落,故其書雖平正篤實,罕有倫比,而精采微遜,雄盛之氣,更遠不逮遠基之作,亦猶耶教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與巴士卡兒(Pascal),其欽聖之情,固無差異,而欣戚之感,則迥不相侔也。基公承慈恩一家之學,顓門絕業,今古無儔,但天竺佛教當震旦之唐代,已非複盛時,而中國六朝之世則不然。其時神州政治,雖為紛爭之局,而思想自由,才智之士亦眾。佛教輸入,各方麵皆備,不同後來之拘守一宗一家之說者。嚐論支那佛教史,要以鳩摩羅什之時為最盛時代。中國自創之佛宗,如天台宗等,追稽其原始,莫不導源於羅什,蓋非偶然也。當六朝之季,綜貫包羅數百年間南北兩朝諸家宗派學說異同之人,實為慧遠。遠公事跡見道宣續高僧傳捌。其所著大乘義章一書,乃六朝佛教之總匯。道宣所謂「佛法綱要盡於此焉」者也。今取大乘義章之文,與隋唐大師如智??玄奘諸人之說相關者數條比勘之,以見其異同。
天台智者大師妙法蓮華經玄義壹下,解「四悉檀」為十重。其一釋名略雲:
悉檀,天竺語。南嶽師例,「大涅槃」梵漢兼稱。「悉」是此言,「檀」是梵語,「悉」之言「遍」,「檀」翻為「施」。佛以四法遍施眾生,故言「悉檀」也。
大乘義章貳肆悉檀義四門分別條雲:
四悉檀義,出大智論,言悉檀者,是中(外?)國語,此方義翻,其名不一。如楞伽中子注釋言,或名為宗,或名為成,或雲理也。
寅恪案,「悉檀」乃梵語Siddhanta之對音,楞伽注之言是也。其字從語根Sidh衍出,「檀施」之「檀」,乃dana之對音。其字從語根da衍出,二語絕無關涉,而中文譯者,偶以同一之「檀」字對音,遂致智者大師有此誤釋,殊可笑也。
又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丙文帝詔令奘法師翻老子為梵文事條雲:
[玄奘]染翰綴文:厥初雲「道」,此乃人言,梵雲「末伽」,可以翻「度」。諸道士等,一時舉袂曰:「道」翻「末伽」,失於古譯。古稱「菩提」,此謂為「道」。未聞「末伽」以為「道」也。奘曰:今翻道德,奉敕不輕。須核方言,乃名傳旨。「菩提」言「覺」,「末伽」言「道」,唐梵音義,確爾難乖,豈得浪翻,冒罔天聽!道士成英曰:「佛陀」言「覺」,「菩提」言「道」,由來盛談,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奘曰:傳聞濫真,良談匪惑。未達梵言,故存恒習。「佛陀」天音,唐言「覺者」。「菩提」天語,人言為「覺」。此則人法兩異,聲采全乖。「末伽」為道,通國齊解。如不見信,謂是妄談,請以此語,問彼西人。足所行道,彼名何物?非「末伽」者,餘是罪人。非惟罔上當時,亦乃取笑天下。
寅恪案,「佛陀」梵文為Buddha,「菩提」梵文為bodhi,同自語根Budh衍出。然一為具體之名,一為抽象之名。所謂「人法兩異」者,混而同之,故慈恩以為不可。「末伽」梵文Marga之對音,慈恩以為「道」之確譯者也。
大乘義章壹捌無上菩提義七門分別條略雲:
「菩提」胡語,此翻為「道」。問曰:經說第一義諦亦名為「道」,亦名「菩提」,亦名「涅槃」。「道」與「菩提」,義應各別。今以何故,宣說「菩提」翻名「道」乎?釋言:外國說「道」名多,亦名「菩提」,亦曰「末伽」。如四諦中,所有道諦,名「末伽」矣。此方名少,是故翻之,悉名為「道」。與彼外國「涅槃」「毘尼」此悉名「滅」,其義相似。經中宣說第一義諦名為「道」者,是「末伽道」。名「菩提」者,是「菩提道」。良以二種,俱名「道」故,得翻「菩提」,而為「道」矣。
寅恪案,慧遠之書,皆本之六朝舊說。可知佛典中,「道」之一名,六朝時已有疑義,固不待慈恩之譯老子,始成問題也。蓋佛教初入中國,名詞翻譯,不得不依托較為近似之老莊,以期易解。後知其意義不切當,而教義學說,亦漸普及,乃專用對音之「菩提」,而舍置義譯之「道」。此時代變遷所致,亦即六朝舊譯與唐代新譯(此指全部佛教翻譯事業,非僅就法相宗言。)區別之一例,而中國佛教翻譯史中此重公案,與今日尤有關係。吾人欲譯外國之書,輒有此方名少之感,斯蓋非唐以後之中國人,拘於方以內者所能知矣。
又大乘義章壹眾經教跡義三門分別條略雲:
晉武都山隱士劉虯所雲,佛教無出頓漸二門。是言不盡。如佛所說四阿含經五部戒律,當知非是頓漸所攝。所以而然,彼說被小,不得言頓。說通始終,終時所說,不為入大,不得言漸。又設餘時所為,眾生聞小取證,竟不入大,雲何言漸?是故頓漸攝教不盡。又複五時七階之言,亦是謬浪。
寅恪案,遠師學說,多與吉藏相近。嘉祥著述如法華玄論壹所謂:
人秉五時之規矩,格無方之聖化,妄謂此經,猶為半字,明因未圓,辨果不足。五時既爾,四宗亦然。廢五四之妄談,明究竟之圓旨。
及法華遊意第肆辨教意門所謂:
南方五時說,北土四宗論,無文傷義。昔已詳之,今略而不述也。
等語,皆是。又窺基妙法蓮華經玄讚壹顯時機條略雲:
古有釋言,教有五時。乍觀可爾,理即不然。今依古義,且破二時,後餘三時。並如古人破。恐厭文繁,且略應止。
基公大乘法苑義林章壹所引菩提流支法師別傳破劉虯五時判教之說,皆略同大乘義章之說,蓋同出一源也。可知天台宗五時判教之義,本非創自天台諸祖,不過襲用舊說,而稍變易之耳。然與諸祖先後同時諸大師中,亦有不以五時之說為然者。就吾人今日佛教智識論,則五時判教之說,絕無曆史事實之根據。其不可信,豈待詳辨?然自中國哲學史方麵論,凡南北朝五時四宗之說,皆中國人思想整理之一表現,亦此土自創佛教成績之一,殆未可厚非也。嚐謂世間往往有一類學說,以曆史語言學論,固為謬妄,而以哲學思想論,未始非進步者。如易非卜筮象數之書,王輔嗣程伊川之注傳,雖與易之本義不符,然為一種哲學思想之書,或竟勝於正確之訓詁。以此推論,則徐健庵成容若之經解,亦未必不於阮伯元王益吾之經解外,別具優點,要在從何方麵觀察評論之耳。
上所舉三事,天台悉檀之說,為語言之錯誤。五時判教之說,為曆史之錯誤。慈恩末伽之說,為翻譯之問題。凡此諸端,大乘義章皆有詳明正確之解釋,足見其書之精博,或勝於大乘法苑義林章宗鏡錄二書也。
又此書日本刊本,其卷壹標題下,有:
草書惑人,傷失之甚。傳者必真,慎勿草書。
等十六字。寅恪所見敦煌石室卷子佛經注疏,大抵草書。合肥張氏藏敦煌草書卷子三種,皆佛經注疏,其一即此書,惜未取以相校。觀日本刊本「慎勿草書」之語,則東國所據,最初中土寫本,似亦為草書,殆當日傳寫佛典,經論則真書,而注疏則草書。其風尚固如是歟?因並附記之,以質博雅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