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論韓愈者眾矣,譽之者固多,而譏之者亦不少。譏之者之言則昌黎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昌黎集伍調張籍詩),不待贅辯,即譽之者亦未中肯綮。今出新意,仿僧徒詮釋佛經之體,分為六門,以證明昌黎在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地位。至昌黎之詩文為世所習誦,故略舉一二,藉以見例,無取詳備也。

一曰:建立道統,證明傳授之淵源。

華夏學術最重傳授淵源,蓋非此不足以征信於人,觀兩漢經學傳授之記載,即可知也。南北朝之舊禪學已采用阿育王經傳等書,偽作付法藏因緣傳,已證明其學說之傳授。至唐代之新禪宗,特標教外別傳之旨,以自矜異,故尤不得不建立一新道統,證明其淵源之所從來,以壓倒同時之舊學派,此點關係吾國之佛教史,人所共知,又其事不在本文範圍,是以亦可不必涉及,唯就退之有關者略言之。

昌黎集壹壹原道略雲: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退之自述其道統傳授淵源固由孟子卒章所啟發,亦從新禪宗所自稱者摹襲得來也。

新唐書壹柒陸韓愈傳略雲:

愈生三歲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

昌黎集壹複誌賦略雲:

當歲行之未複兮,從伯氏以南遷。淩大江之驚波兮,過洞庭之漫漫。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紀之連山。嗟日月其幾何兮,攜孤嫠而北旋。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於江之南。

同書貳叁祭十二郎文略雲: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

李漢昌黎先生集序略雲:

先生生於大曆戊申,幼孤,隨兄播遷韶嶺。

寅恪案,退之從其兄會謫居韶州,雖年頗幼小,又曆時不甚久,然其所居之處為新禪宗之發祥地,複值此新學說宣傳極盛之時,以退之之幼年穎悟,斷不能於此新禪宗學說濃厚之環境氣氛中無所接受感發,然則退之道統之說表麵上雖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啟發,實際上乃因禪宗教外別傳之說所造成,禪學於退之之影響亦大矣哉!宋儒僅執退之後來與大顛之關係,以為破獲贓據,欲奪取其道統者,似於退之一生經曆與其學說之原委猶未達一間也。

二曰: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

唐太宗崇尚儒學,以統治華夏,然其所謂儒學,亦不過承繼南北朝以來正義義疏繁瑣之章句學耳。又高宗、武則天以後,偏重進士詞科之選,明經一目僅為中材以下進取之途徑,蓋其所謂明經者,止限於記誦章句,絕無意義之發明,故明經之科在退之時代,已全失去政治社會上之地位矣(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南北朝後期及隋唐之僧徒亦漸染儒生之習,詮釋內典,襲用儒家正義義疏之體裁,與天竺詁解佛經之方法殊異(見拙著楊樹達論語疏證序),如禪學及禪宗最有關之三論宗大師吉藏天台宗大師智??等之著述與賈公彥、孔穎達諸儒之書其體製適相冥會,新禪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旨,一掃僧徒繁瑣章句之學,摧陷廓清,發聾振聵,固吾國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退之生值其時,又居其地,睹儒家之積弊,效禪侶之先河,直指華夏之特性,掃除賈、孔之繁文,原道一篇中心旨意實在於此,故其言曰:

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同書伍寄盧仝詩雲:

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

寅恪案,原道此節為吾國文化史中最有關係之文字,蓋天竺佛教傳入中國時,而吾國文化史已達甚高之程度,故必須改造,以蘄適合吾民族、政治、社會傳統之特性,六朝僧徒「格義」之學(詳見拙著支湣度學說攷),即是此種努力之表現,儒家書中具有係統易被利用者,則為小戴記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嚐試矣。(隋書叁貳經籍誌經部有梁武帝撰中庸講疏一卷,又私記製旨中庸義五卷。)然中庸一篇雖可利用,以溝通儒釋心性抽象之差異,而於政治社會具體上華夏、天竺兩種學說之衝突,尚不能求得一調和貫徹,自成體係之論點。退之首先發見小戴記中大學一篇,闡明其說,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可以融會無礙,即盡量談心說性,兼能濟世安民,雖相反而實相成,天竺為體,華夏為用,退之於此以奠定後來宋代新儒學之基礎,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傑,若不受新禪宗之影響,恐亦不克臻此。又觀退之寄盧仝詩,則知此種研究經學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稱獎之同輩中人發其端,與前此經詩著述大意,而開啟宋代新儒學家治經之途徑者也。

三曰: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

昌黎集壹壹原道略雲: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

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同書貳送靈師詩略雲:

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官吏不之製,紛紛聽其然。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

同書壹謝自然詩略雲:

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寒衣及饑食,在紡績耕耘。下以保子孫,上以奉君親。苟異於此道,皆為棄其身。噫乎彼寒女,永托異物群。感傷遂成詩,昧者宜書紳。

寅恪案,上引退之詩文,其所持排斥佛教之論點,此前已有之,實不足認為退之之創見,特退之所言更較精辟,勝於前人耳。原道之文微有語病,不必以辭害意可也。謝自然詩乃斥道教者,以其所持論點與斥佛教者同,故亦附錄於此。今所宜注意者,乃為退之所論實具有特別時代性,即當退之時佛教徒眾多,於國家財政及社會經濟皆有甚大影響,觀下引彭偃之言可知也。

唐會要肆柒議釋教上(參舊唐書壹貳柒彭偃傳)略雲:

大曆十三年四月,劍南東川觀察使李叔明奏請澄汰佛道二教,下尚書省集議。都官員外郎彭偃獻議曰:王者之政,變人心為上,因人心次之,不變不因,循常守故者為下,故非有獨見之明,不能行非常之事。今陛下以維新之政,為萬代法,若不革舊風,令歸正道者,非也。當今道士,有名無實,時俗鮮重,亂政猶輕,惟有僧尼,頗為穢雜。自西方之教,被於中國,去聖日遠,空門不行五濁,比邱但行麄法,爰自後漢,至於陳隋,僧之教滅,其亦數四,或至坑殺,殆無遺餘,前代帝王,豈惡僧道之善,如此之深耶?蓋其亂人亦已甚矣。且佛之立教,清浄無為,若以色見,即是邪法,開示悟入,惟有一門,所以三乘之人,比之外道。況今出家者,皆是無識下劣之流,縱其戒行高潔,在於王者,已無用矣。今叔明之心甚善,然臣恐其奸吏詆欺,而去者未必非,留者不必是,無益於國,不能息奸,既不變人心,亦不因人心,強製力持,難致遠耳。臣聞天生蒸民,必將有職,遊行浮食,王製所禁。故有才者受爵祿,不肖者出租稅,此古之常道也。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廣作危言險語,以惑愚者。一僧衣食,歲計約三萬有餘,五丁所出,不能致此。舉一僧以計天下,其費可知。陛下日旰憂勤,將去人害,此而不救,奚其為政?臣伏請僧道未滿五十者,每年輸絹四疋,尼及女道士未滿五十者,輸絹二疋。其雜色役,與百姓同。有才智者,令入仕。請還俗為平人者聽,但令就役輸課,為僧何傷?臣竊料其所出,不下今之租賦三分之一,然則陛下之國富矣,蒼生之害除矣。其年過五十者,請皆免之。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列子曰:不斑白,不知道。人年五十歲,嗜欲已衰,縱不出家,心已近道,況戒律檢其性情哉?臣以為此令既行,僧尼規避還俗者,固已大半,其年老精修者,必盡為人師,則道釋二教益重明矣。上深嘉之。

寅恪案,彭偃為退之同時人,其所言如此,則退之之論自非剿襲前人空言,為無病之呻吟,實匡世正俗之良策。蓋唐代人民擔負國家直接稅及勞役者為「課丁」,其得享有免除此種賦役之特權者為「不課丁」。「不課丁」為當日統治階級及僧尼道士女冠等宗教徒,而宗教徒之中佛教徒最占多數,其有害國家財政、社會經濟之處在諸宗教中尤為特著,退之排斥之亦最力,要非無因也。

至道教則唐皇室以姓李之故,道教徒因緣傅會。自唐初以降,即逐漸取得政治社會上之地位,至玄宗時而極盛,如以道士女冠隸屬宗正寺(見唐會要陸伍宗正寺崇玄署條),尊崇老子以帝號,為之立廟,祀以祖宗之禮。除老子為道德經外,更名莊、文、列、庚桑諸子為南華、通玄、衝虛、洞靈等經,設崇玄學,以課生徒,同於國子監。道士女冠有犯,準道格處分諸端(以上均見唐會要伍拾尊崇道教門),皆是其例。尤可笑者,乃至提漢書古今人表中之老子,自三等而升為一等(見唐會要伍拾尊崇道教門),號老子妻為先天太後。作孔子像,侍老子之側(以上二事見唐會要伍拾尊崇道教雜記門)。荒謬幼稚之舉措,類此尚多,無取詳述。退之排斥道教之論點除與其排斥佛教相同者外,尚有二端,所應注意:一為老子乃唐皇室所攀認之祖宗,退之以臣民之資格,痛斥力詆,不稍諱避,其膽識已自超其儕輩矣。二為道教乃退之稍前或同時之君主宰相所特提倡者,蠹政傷俗,實是當時切要問題。據新唐書壹佰玖王嶼傳(參舊唐書壹叁拾王嶼傳)略雲:

玄宗在位久,推崇老子道,好神仙事,廣修祠祭,靡神不祈。嶼上言,請築壇東郊,祀青帝,天子入其言,擢太常博士、侍禦史,為祠祭使。嶼專以祠解中帝意,有所禳祓,大抵類巫覡。漢以來葬喪皆有瘞錢,後世裏俗稍以紙寓錢,為鬼事,至是嶼乃用之。肅宗立,累遷太常卿,又以祠禱見寵。乾元三年,拜蒲、同、絳等州節度使,俄以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時大兵後,天下願治,嶼望輕,無它才,不為士議諧可,既驟得政,中外悵駭。乃奏置太一壇,勸帝身見九宮祠。帝由是專意,它議不能奪。帝嚐不豫,太卜建言,祟在山川。嶼遣女巫乘傳,分禱天下名山大川,巫皆盛服,中人護領,所至幹托州縣,賂遺狼藉。時有一巫美而蠱,以惡少年數十自隨,尤??狡不法,馳入黃州。刺史左震晨至館請事,門??不啟。震怒,破??入,取巫斬廷下,悉誅所從少年,籍其贓,得十餘萬,因遣還中人。既以聞,嶼不能詰,帝亦不加罪。明年,罷嶼為刑部尚書,又出為淮南節度使,猶兼祠祭使。始,嶼托鬼神致位將相,當時以左道進者紛紛出焉。

舊唐書壹叁拾李泌傳略雲:

泌頗有讜直之風,而談神仙詭道,或雲嚐與赤鬆子、王喬、安期、羨門遊處,故為代所輕,雖詭道求容,不為時君所重。德宗初即位,尤惡巫祝怪誕之士。初,肅宗重陰陽祠祝之說,用妖人王嶼為宰相,或命巫媼乘驛行郡縣以為厭勝。凡有所興造功役,動牽禁忌。而黎幹用左道,位至尹京,嚐內集眾工,編刺珠繡為禦衣,既成而焚之,以為禳禬,且無虛月。德宗在東宮頗知其事,即位之後,罷集僧於內道場,除巫祝之祀。有司言,宣政內廊壞,請修繕,而太卜雲,孟冬為魁岡,不利穿築,請卜他月。帝曰:春秋之義,啟塞從時,何魁岡之有?卒命修之。又代宗山陵靈駕發引,上號送於承天門,見轀輬不當道,稍指午未間。問其故,有司對曰:陛下本命在午,故不敢當道。上號泣曰:安有枉靈駕而謀身利?卒命直午而行。及建中末,寇戎內梗,桑道茂有城奉天之說,上稍以時日禁忌為意,而雅聞泌長於鬼道,故自外征還,以至大用,時論不以為愜。

及國史補上李泌任虛誕條(參太平廣記貳捌玖祅妄類李泌條)雲:

李相泌以虛誕自任。嚐對客曰:令家人速灑掃,今夜洪崖先生來宿。有人遺美酒一榼,會有客至,乃曰:麻姑送酒來,與君同傾。傾之未畢,閽者雲:某侍郎取榼子。泌命倒還之,略無怍色。

則知退之當時君相沉迷於妖妄之宗教,民間受害,不言可知。退之之力詆道教,其隱痛或有更甚於詆佛教者,特未昌言之耳。後人昧於時代性,故不知退之言有物意有指,遂不加深察,等閑以崇正辟邪之空文視之,故特為標出如此。

四曰:嗬詆釋迦,申明夷夏之大防。

昌黎集叁玖論佛骨表略雲: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嚐有也。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

全唐詩壹貳函韓愈拾贈譯經僧詩雲:

萬裏休言道路賒,有誰教汝度流沙。隻今中國方多事,不用無端更亂華。

寅恪案:退之以諫迎佛骨得罪,當時後世莫不重其品節,此不待論者也。今所欲論者,即唐代古文運動一事,實由安史之亂及藩鎮割據之局所引起。安史為西胡雜種,藩鎮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漢人(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故當時特出之文士自覺或不自覺,其意識中無不具有遠則周之四夷交侵,近則晉之五胡亂華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為古文運動中心之思想也。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如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等,與退之同輩之古文家如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等,雖同有此種潛意識,然均不免認識未清晰,主張不徹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釋迦為夷狄之人,佛教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退之之所以得為唐代古文運動領袖者,其原因即在於是,此意已見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法曲篇末,茲不備論。

五曰:改進文體,廣收宣傳之效用。

關於退之之文,寅恪嚐詳論之矣(見拙著元白詩箋證稿長恨歌章)。其大旨以為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兩漢之文體,改作唐代當時民間流行之小說,欲藉之一掃腐化僵化不適用於人生之駢體文,作此嚐試而能成功者,故名雖複古,實則通今,在當時為最便宣傳,甚合實際之文體也。至於退之之詩,古今論者亦多矣,茲僅舉一點,以供治吾國文學史者之參考。

陳師道後山居士詩話雲: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娘?)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

寅恪案:退之以文為詩,誠是確論,然此為退之文學上之成功,亦吾國文學史上有趣之公案也。據高僧傳貳譯經中鳩摩羅什傳略雲:

初,沙門慧叡才識高明,常隨什傳寫。什每為叡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雲:天竺國俗甚重文製,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讚德,見佛之儀以歌歎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什嚐作頌贈沙門法和雲:「心山育明德,流薰萬由延。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凡為十偈,辭喻皆爾。

蓋佛經大抵兼備「長行」,即散文及偈頌即詩歌兩種體裁。而兩體辭意又往往相符應。考「長行」之由來,多是改詩為文而成者,故「長行」乃以詩為文,而偈頌亦可視為以文為詩也。天竺偈頌音綴之多少,聲調之高下,皆有一定規律,唯獨不必葉韻。六朝初期四聲尚未發明,與羅什共譯佛經諸僧徒雖為當時才學絕倫之人,而改竺為華,以文為詩,實未能成功。惟仿偈頌音綴之有定數,勉強譯為當時流行之五言詩,其他不遑顧及,故字數雖有一定,而平仄不調,音韻不葉,生吞活剝,似詩非詩,似文非文,讀之作嘔,此羅什所以歎恨也。如馬鳴所撰佛所行讚,為梵文佛教文學中第一作品。寅恪昔年與鋼和泰君共讀此詩,取中文二譯本及藏文譯本比較研究,中譯似尚遜於藏譯,當時亦引為憾事,而無可如何者也。自東漢至退之以前,此種以文為詩之困難問題迄未有能解決者。退之雖不譯經偈,但獨運其天才,以文為詩,若持較華譯佛偈,則退之之詩詞皆聲韻無不諧當,既有詩之優美,複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後,決非效顰之輩所能企及者矣。後來蘇東坡、辛稼軒之詞亦是以文為之,此則效法退之而能成功者也。

六曰:獎掖後進,期望學說之流傳。

唐代古文家多為才學卓越之士,其作品如唐文粹所選者足為例證,退之一人獨名高後世,遠出餘子之上者,必非偶然。據舊唐書壹陸拾韓愈傳雲:

大曆、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遊,銳意鑽仰,欲自振於一代。

及新唐書壹柒陸韓愈傳雲:

愈成就後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

則知退之在當時古文運動諸健者中,特具承先啟後作一大運動領袖之氣魄與人格,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退之同輩勝流如元微之、白樂天,其著作傳播之廣,在當日尚過於退之。退之官又低於元,壽複短於白,而身歿之後,繼續其文其學者不絕於世,元白之遺風雖或尚流傳,不至斷絕,若與退之相較,誠不可同年而語矣。退之所以得致此者,蓋亦由其平生獎掖後進,開啟來學,為其他諸古文運動家所不為,或偶為之而不甚專意者,故「韓門」遂因此而建立,韓學亦更緣此而流傳也。世傳隋末王通講學河汾,卒開唐代貞觀之治,此固未必可信,然退之發起光大唐代古文運動,卒開後來趙宋新儒學新古文之文化運動,史證明確,則不容置疑者也。綜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後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麵,後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麵,關於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於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也。其地位價值若是重要,而千年以來論退之者似尚未能窺其蘊奧,故不揣愚昧,特發新意,取證史籍,草成此文,以求當世論文治史者之教正。

(原刊曆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