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還風景如畫的德勝雙城,如今已經被赤紅色的烈焰吞沒了。
濃濃黑煙翻滾在黃河河麵上,幾十條快船同時順流而下,船上的大鐵鍋裏放滿滾油,鍋旁站著十名手持大斧的壯漢,斧手前麵又有五名盾牌手持一人多高的重盾環立,遮擋著浮橋上如蝗的飛箭。
快船駛近浮橋之旁,斧手投入火種,油鍋中登時烈焰騰空,斧手們點燃鍋邊裹滿浸脂棉花的木棒,往浮橋上不停投擲著。
三十條火船幾乎同時被截江鐵鏈攔住,三十口大油鍋裏的烈焰也同時騰空舔食著粗如巨蟒的橫江鐵鏈,很快將鏈條燒得通紅。斧手們掄起身後雪亮的大斧,往燒紅處此起彼落地砍斫著,不到一柱香功夫,一根長長的橫江鐵鏈已經被砍斷,而浮橋上也已經多處著火。
唐軍的戰船迎向火船,梁軍後援的三十條火船也跟了上來,跟在前麵船隊後不遠,不斷補充著被擊沉的火船,往下遊不斷行進。
李嗣源望見火勢凶猛,心知一旦浮橋與橫江鐵鏈全都被毀,德勝南城的兩萬唐軍隻能撤向河北,不然的話,孤軍留守德勝南城,麵對不斷增援的梁軍,很快就會全軍覆沒。
河堤外,已經隱隱有旗纛現身,隊伍之前,是一個虎麵濃須、威風凜凜的老將,身著鑲銀黑甲,手持一條十九節銅飾鐵槍,馬前得勝鉤上懸另一條十九節長槍,鞍中還有一條六尺多長的鐵鞭,須發雖斑白,威儀卻不減當年。
“鐵槍王彥章!”李嗣源倒吸一口冷氣,“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快就來了!”
隻見王彥章舉起手中長槍,急馳至德勝南城之下,他身後騎兵如雲。楊劉大營的駐軍也已趕至,德勝南城城頭箭如急雨,梁軍前鋒手持重盾環進,攻城車四麵掩至,將德勝南城團團圍住。
李嗣源站在火勢熊熊的浮橋之上,知道德勝南城難以保全,隻得登上渡船,喝道:“傳令,棄守德勝南城,護住下遊的楊劉城!若失楊劉,則我軍盡失河南渡口、前功盡棄!”
李嗣源剛上船沒多久,隻聽“轟隆”一聲巨響,浮橋從中斷為兩截,斷口處直沉入河中,橋上不及撤走的士兵不少墜入河中,慘呼聲一片。
浮橋下的唐軍戰船不斷出迎接戰,接應著南城的退兵,而王彥章手下的近萬軍隊已經從德勝南城的城門處破門而入,四處放起火來。
時近傍晚,黃河河麵上卻被火光照耀得亮如白日,造價巨大的夾寨浮城,一日之間便失守被毀。
而王彥章並沒有鳴金收兵之意,趁著熊熊火光,六十隻火船順流而下,直攻黃河南岸被唐軍奪走幾年的楊劉城。
李嗣源得李存勖急令,索性令手下棄守德勝北城,載兵器軍馬浮河而下,大軍加防固守楊劉城,綿延兩岸的火光中,唐軍與梁軍的戰船在河中邊打邊走,一日一夜接戰一百多次,各有勝負。
李嗣源自己則以攻為守,趁機調兵前往同在河南的鄆州。
鄆州在黃河南岸,深入梁境一百裏,梁軍的守兵都被調往楊劉城,鄆州城內隻剩一千餘人,李嗣源以五百銀槍兵為先鋒連夜趕到鄆州城下,天亮已奪鄆州。鄆州失守,衝淡了王彥章攻下德勝南城的喜悅,反令梁帝朱友貞更加緊張了。
為了阻斷鄆州與楊劉城,梁軍連夜以巨艦九艘橫亙上遊河津,將李嗣源剛奪下的鄆州與楊劉城交通阻斷,預備將兩處唐軍分而殲之。
六月連綿的陰雨中,李存勖率馳援大軍來到了楊劉城。
情況並不容樂觀,梁軍源源不斷地來到河南與唐軍對峙,而李存勖的唐軍,幾個月來缺糧少餉、士氣不振,今年河東水災,河朔蝗災,到處的租賦都收不上來,連晉陽宮中的供奉都削減了許多。
李存勖直到此時才納悶地發現,他與父王李克用多年用兵,不管荒景豐年,從沒缺過糧餉,張承業任河東監軍的時候,無論什麽樣的年頭,總能把軍中糧餉、宮中供奉安排得井井有條、從無匱乏,而河東百姓也能安居樂業。
自張承業身亡後,不但各地租賦收不上來,百姓也有不少因為缺衣少食而背井離鄉、流亡他處的,李存勖不得已隻得下旨,讓宣徽使李紹宏宣布減賦稅,可即使這樣,魏博、河東的百姓還是不斷流亡。
七哥是去年冬天死的,死的時候已經幾天水米未進,曹太後親自趕到他家中服孝,代李存勖行子侄之禮,那時候李存勖還駐防魏州,聞訊後也難過得幾天沒好好吃飯。七哥是個內官,從沒有過家室之樂,在內心深處,張承業其實把李存勖看作自己的孩子,盡心盡責教導他,從不嫌他頑劣。
可李存勖也打心底無法接受,七哥非要逼著他,把十幾年辛苦打下的江山,交給一個來曆不明的大唐皇嗣……
他是大唐晉王,三世有功於社稷,而且受賜國姓,為何就沒資格踐祚稱帝?
還是說,七哥怕他擔不起這帝王冠冕的沉重?登基剛半個月,王彥章便已奪下德勝城,而如今,後方乏餉,前臨大敵,朝野還有不少人譏議他過於看重門閥士族,親小人、用伶官、遠兄弟,並非帝王之才。
宣徽使李紹宏連連急報,府庫中所積,已不足供應大軍六個月,除非他六個月內能夠打下汴京,才不至於讓二十多萬大軍嘩變……
門外有人奏報李嗣源從鄆州趕來,李存勖吩咐召見,卻見本來膚色就黝黑如老農的李嗣源如今更是又黑又瘦,腮骨外露,眼睛中充滿血絲,一進門就道:“陛下,臣為你帶來一人,他受十弟之托,有緊急軍情稟報陛下!”
是李存仁的人?李存勖霍然起身,他已經快半年沒有李存仁的音訊了。
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年輕將領,身上仍穿著梁軍的鎧甲,滿臉汗跡,跪拜之後,雙手呈上一個蠟丸密信道:“末將康延孝,蒙段將軍……不,李將軍不棄,收為義子,改名李紹琛,今冒死前來投信。陛下,這是十太保李存仁的魚袋金印,我義父說,他誓死為陛下解河南之圍,倘若沒有生還的那一天,請陛下以此大唐魚袋金印,代替他封棺下葬。”
李存勖雙手接過李存仁的金印,顫聲問道:“十哥既有魚死網破之打算,想必梁軍布防已有重大變化。快說,梁軍有何打算?”
見李存勖已經屏退身邊侍從,康延孝才低聲稟報道:“稟報陛下,梁軍大將王彥章在德勝城大捷後,梁主朱友貞得知陛下帶大軍前來此地增援,又知道陛下府庫空虛,得敬翔出策,打算故意在楊劉城與唐軍對峙,迷惑陛下,與陛下打持久戰,消耗陛下軍中糧餉。實際上,朱友貞準備派出四路人馬,共五十萬大軍,分別攻打陛下的澶州、晉陽、鎮州和鄆州,八月布防,十月總攻,一舉合圍陛下……”
李存勖的額頭上頓時涔涔汗出。
軍中隻有不到半年的糧餉支撐,梁軍偏偏此時要對他總攻,到了十月,如果租賦仍然收不上來,就算梁軍不大舉進攻,唐軍也未必就能支撐得住。
內外交困、腹背受敵……李存勖茫然地向營門外望去,難道說七哥一去,他就隻能坐以待斃?難道說這麽多年來,他的戰功都是七哥成就的?
“朕知道了。來人,賞李紹琛禦袍玉帶,設宴相待。”李存勖強自鎮定,待李紹琛離開,他才抬起眼睛,失神地望著李嗣源道,“二哥,你看此事當如何處置?四路軍馬,朕與你隻能分別抗擊兩路,就算十哥親自率領的那路人馬不必對付,還有一路大軍該用誰迎戰?朕能……能不能再下旨起用六哥為帥?”
李嗣源憐憫地望著他慘白的臉,緩緩搖了搖頭道:“六弟已經病重,起不了床,隻怕……”
李存勖頹然傾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明明離實現複唐滅梁大業隻有一步之遙,他卻偏偏自己給自己掘坑,落入了如此進退無據的困境。
張承業是被他的偏執逼死的,符存審是被他的多疑害病的,事到如今,府庫空虛、南境無將,他用什麽去跟朱友貞交手?
中軍大帳中,盡管上百將校在列,卻死氣沉沉,安靜得可以聽得見李存勖的呼吸聲。
麵對梁軍的四路人馬,唐軍上下似乎都沒有了鬥誌,南北征戰多年,與幽州兵、魏博叛軍、契丹兵交戰數百場,鴉兒軍傷亡慘重,上下厭戰。
到底哪一天才是這場複國之戰的終點?到底什麽時候才可以解甲歸田?生為河東兵,難道除了戰死沙場,再不能有別的結局?
而大梁人馬休整數年,反倒顯得兵強馬壯、求戰心切。
四路梁軍,像四條剛剛冬眠出洞的巨蟒,沿西線、東線同時推進,不但要吞掉李存勖屯重兵的河朔,還要吞掉他的大本營晉陽。
“依眾將之意,難道朕除了和議,再沒有別的辦法?”李存勖有些沮喪地環顧著這些年富力強的河東將領們。
征戰十五年,他反而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先王李克用病故的那個多雨的春天,幾乎所有的手下,都在來勢洶洶、眾寡懸殊的梁軍麵前嚇得渾身發抖。
一個壯年將軍歎道:“就算此時議和,梁軍也未必答應。今年秋天,魏博、成德大災,軍中乏糧。陛下,依末將看,我軍不如索性撤離河南的楊劉城與鄆州,回軍晉陽,好好休養生息,來年再戰。”
另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將瞪了他一眼道:“五十萬梁軍北伐在即,我們光撤軍就行了?那隻會被他們跟著一路追擊,到時候潰不成軍、接連失陷城池,我軍危矣。依老臣看,還是要派人到汴京交涉議和,從此與大梁分治南北、相安無事。陛下,梁主朱友貞為人柔順,隻要我們好言相求,送上金帛美女,他必然會答應。”
宣徽使李紹宏也點了點頭,讚同他的主意:“不錯,倘若議和,我們交出在河南占據的鄆州,換他們河北占據的衛州,從此隔著黃河,分治南北,各安其境,也算上策。”
“正是!”一個文官興高采烈地插言道,“陛下倘若同意,臣與汴京的張家兄弟是舊日相識,那張家兄弟把持朝政多年,最重金珠財寶,陛下隻要送上重金賄求,張家兄弟必然能在梁主麵前調停戰事,以鄆州易衛州,從此隔江而治。”
金珠財寶?李存勖心底苦笑一聲,就算他願意金帛議和,他現在也拿不出來多少財物,他平生最愛熱鬧,可連晉陽宮中的宴席,他都快一年沒開辦過了。
不知道七哥活著的時候是如何理財的,是如何騰轉周折,才能支撐得住這支大軍與數十州縣的開支費用的?七哥身故後,才這幾天功夫,他這個大唐皇帝就窮得快要討飯了。
見眾將說來說去,都離不了從黃河南岸撤軍和與梁軍議和兩個主意,李存勖心下生厭,他又環視一圈,卻見樞密使郭崇韜、天平軍節度使李嗣源二人麵上均有不以為然的神氣,李存勖心中一動,打發走諸將,留下二人,開口道:“郭相、二哥,剛才議事時,你二人一言不發,朕料你二人必有奇謀,朕願聞其詳!”
郭崇韜是文官出身,但膽識卻不小,平生常以“南陽諸葛亮”自命。他做事幹練機警、勤勉多才,隻是對付人的手段也頗為狠辣,所以在軍中樹敵頗多,但他仗著自己能幹,又深受劉玉娘與郭從謙信任,把這些對頭全都不放在眼裏。
宣徽使李紹宏曾與郭崇韜爭官被排擠,二人結仇已久,而李紹宏卻是李嗣源的知交好友,因此郭崇韜與李嗣源的關係也頗為微妙。
此刻聽李存勖垂詢,郭崇韜望了一眼李嗣源,微微一笑道:“陛下,此情此景,讓臣想起了當年曹操揮兵南下時,江東滿朝文武都畏之如虎、勸吳主孫權投降之事。此刻梁軍大兵臨境,我們畏戰求和,就算是投降大梁,諸將也不失官位侯封,可陛下呢?十五年征伐之功煙飛灰滅、先王遺恨無人可報,陛下自己……隻怕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李存勖聽得心下一寒,郭崇韜的話,說到他心裏去了。
議和,對諸將來說,也許是個苟安之策,對他來說,卻意味著即將滿盤皆輸、身死國破。大軍臨境,素有善戰之名的李存勖卻不敢應戰、反要議和,這局父子接力、梁晉對峙四十年的殘棋豈不等於棄子認栽、一敗塗地?
“那依郭相之見呢?”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臣今早剛得汴京密報,王彥章因屢次得罪張漢傑兄弟,朝中言官彈劾其‘不恭’之罪,已削去其所有官職、回京待罪。新任北麵招討使叫段凝,年紀不大、相貌俊美,聽說並不擅長帶兵打仗,是靠了行賄投托張氏兄弟……”郭崇韜眉飛色舞地說道。敵軍的失誤,便是我軍的勝利,他素知李存勖對王彥章有三分畏懼,因此趕緊報上好消息。
“段凝!”李存勖與李嗣源交換著眼神,不禁欣喜萬分。
這五十萬大軍的主帥,竟成了他的十哥李存仁,看來,大唐複國之戰,冥冥中似有神助。
但李存仁的身份,在軍中隻有李存勖與李嗣源知道。李存勖望著郭崇韜道:“郭相,就算是梁軍此刻易帥,可四路軍馬深入河東河朔,人數是我軍一倍,我們軍中糧餉不足一月,這疲兵餓兵,又如何對抗兵強馬壯的梁國?”
“臣以為,兵貴神速。聽說段凝帶兵頗為出奇,他竟然不正麵與我軍迎敵,不來爭奪攻打鄆州,反而掉頭跑到西邊的滑州,挖開河堤,以黃河水倒灌幾十裏外的鄆州,河水泛濫縱橫,號稱是保護汴京的‘護駕水’。臣雖不明這段凝的兵法是跟誰學的,但看起來仿佛是特地要助陛下一臂之力。他這道護駕水一掘,倒把自己的幾十萬大軍全都困在了河北,無法渡河南歸。汴京的龍驤軍已全被征調出去,隻剩下數千控鶴衛士護守著皇宮大慶殿,倘若陛下有五千精騎,此刻日夜兼程趕到汴京,汴京必望風而降!”郭崇韜的手指在地形圖上沿著滑州一直指到鄆州,仿佛在勾勒那道神奇的“護駕水”的流向。
不錯,段凝的兵法果然神出鬼沒,他竟然在自己大軍的南麵掘河倒灌,把五十萬梁軍全都灌到了黃河北麵,無法渡河回防。
倘若此刻兵臨汴京城下,朱友貞隻能束手就縛。
而時機一閃即逝,此刻駐紮在黃河南岸的唐軍,隻有鄆州的李嗣源、李從珂所領五千精騎,李存勖與李嗣源同時明白了郭崇韜想要孤注一擲的圖謀,不禁對視一眼。
“二哥……”李存勖有些遲疑地試探著,這幾年,他與李嗣源的關係也生分了許多,“這直搗梁軍老巢之計,你以為如何?”
李嗣源點頭道:“臣以為郭相所說為上策,段凝掘河,正是為了不讓梁軍回京。隻要我軍以精騎取汴京,則梁主朱友貞必為我唐軍的階下囚,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梁主被俘,梁軍軍心大亂,隻能倒戈投降,滅梁在此一舉。今年河東河朔到處水旱之災,我大唐軍中,糧草隻夠半個月之用,倘若不抓緊這千古良機,半個月之後,我軍必然內亂。”
李存勖聽他條分縷析得更為詳細紮實,心中振奮,**如沸,手持青華劍,站起身來。
郭崇韜見他有決斷之意,忙進言道:“請陛下速下決心,正如李節帥所言,滅梁在此一舉!陛下為大唐天子,複國之舉,必有神佑!”
李存勖目光如炬,笑道:“二臣之言,深合朕心。人生百年,誰不有死?大丈夫成王敗寇,又有何疑?朕今天就將皇後與太子送往晉陽,戰勝後再相見。倘若兵敗,就命他們在晉陽宮中舉火自焚。二哥,朕就命你率五千騎兵今日出鄆州,急攻汴京,你意下如何?”
李嗣源忙撩衣跪下,卻久久沒有說話。
李存勖心下焦急,催問道:“二哥有話請說,你若不願意,朕就另派他人。”
李嗣源叩頭於地道:“陛下,臣心不負天地,自先王收臣為義子那一天起,臣便誓為陛下父子終生驅馳,但這兩年,臣……臣與陛下生分了。”
李存勖心中明白他的意思,慌忙扶起他道:“二哥,這都是朕之失!朕聽了小人之言,對二哥、六哥起了疑心,一切都是朕的過錯。”
李嗣源泣道:“陛下為大唐天子,怎能有錯?是臣平生不畏凶險、好大喜功,如今臣積功已至太傅、蕃漢馬步兵指揮使,為陛下的大軍統帥,恩賞已隆,也讓臣一直心生惶恐……”
李嗣源在朝中功勞太大、兵權太重,就連郭崇韜也常在李存勖麵前勸說要以製衡之術駕馭他,但此刻軍情緊急,郭崇韜隻得先幫著李存勖消除李嗣源的戒備和顧慮,遂笑道:“李節帥何必如此,陛下若是不信任節帥,也不肯把這奪汴京、滅大梁的重任交給節帥了。”
李嗣源舉袖拭淚,道:“不錯,陛下對臣傾心信任,才將這滅梁重任交給臣。可是陛下,臣任勞不妨,若僥幸成功,再立下滅梁之功……臣聞德業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臣雖然俯仰無愧天地,可禍福之來,臣無所避,隻能付之於天……”
“二哥要怎樣才能相信朕?”軍情緊急,迫在眉睫,二哥卻一再訴苦,李存勖雙眉一挑,索性直言相詢。
“倘若臣真能攻下汴京,不求任何爵祿之賞,隻求陛下賜免死鐵券,免臣死罪!”李嗣源伏地叩拜。
原來要的不過是這個,李存勖心底長舒一口氣,笑道:“好,朕就賜你丹書鐵券,免你十次可死之罪!”
他一轉臉,看到郭崇韜眼中竟有欣羨之意,笑道:“郭相,你這奇謀若成,可謂滅梁首功,朕也賜你丹書鐵券,免死十次!”
郭崇韜趕緊跪在李嗣源身旁謝恩,除了大唐西平王朱友謙外,朝中還沒有其他人擁有這免死的丹書鐵券,跟著李存勖這個常常心血**、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主子,有券在手,怎麽說也能落個心安。
由鄆州往西南行軍,隻要四百裏路便可到汴京城下。
可鄆州城外不遠的汶上縣,卻是一處易守難攻的要塞,汶上縣位於汶河橋前,若想渡過汶河,必須先取汶上。
李嗣源、李從珂知道梁軍主力全被“護駕水”困在河北,因而圍攻汶上之時,十分輕敵,不料從早上直至中午,竟還沒奪下這座毫無工事、城牆低矮的縣城,更別說踏上汶河橋一步了,這才有些焦躁。
中午時,李存勖帶著兩千人的後隊也已經趕到,七千人的精騎,圍在汶上縣城外,竟然束手無策,無論是架雲梯還是挖地道,都被城中守兵輕鬆擊退,看來,這縣城裏竟有高人駐防。
李存勖心中焦急,親自騎馬來到城牆之下,派人喊話,卻見一個僧衣鐵甲的老翁出現在城頭,微微一笑道:“李存勖小兒,你以為我大梁人馬北上、汴京空虛,想趁虛而入,須知王鐵槍在此,絕不容你踏過汶河一步!”
“王彥章!”李存勖心下一驚,轉即笑道,“聽說老將軍受那梁主猜疑,被罷官回家,心灰意冷,已出家為僧,如何又現身此處?老將軍,朕素來仰慕你武功,更敬重你忠義,可你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朕實在為你可惜!”
王彥章光著腦袋,沒有戴頭盔,俯身道:“大丈夫受國恩數十載,別說是受冤遭嫉,就算是斧鉞加身,也不會改易心誌。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王鐵槍此生盡忠王事,死而後已!”
李存勖聽他說得慷慨激昂,讚歎道:“壯哉!隻是老將軍一家老小,還在晉陽城等你回去闔家團圓,他們在晉陽城苦苦盼了你十年,老將軍難道就不思念他們?”
王彥章冷笑一聲道:“你休得陣前賣好,老夫以身許國,無以為家,當年身任北麵招討使之職時,心裏就當他們全都死了!”
李存勖還要說話,卻見一個衣著華貴、盔甲鎏金的青年公子出現在王彥章身後不遠,皺著眉頭道:“王彥章,你不去巡城防守,卻在這裏和李存勖不住攀話,說個沒完沒了,難道是有意通敵賣國嗎?”
王彥章回頭望見控鶴指揮使張漢傑,又俯身望著城下越來越密集的唐軍,心知汶上縣無法固守,長歎一聲道:“張漢傑,就是你向皇上進表,任段凝為將,害得五十萬大軍受困河北,汴京城中,隻能緊急招募這五百少年為騎兵防禦都,前來迎敵。以區區一都人馬,要老夫阻擋上萬唐軍也就罷了,皇上受你們唆使,到了這個地步,還不肯放心,還要派你前來監軍。張漢傑,老夫即刻出城迎戰,以死明誌!可你要記清楚了,這大梁,是斷送在你們張家兄弟手裏的!”
王彥章也不戴頭盔,下城後飛身上馬,一聲炮響,王彥章帶著五百名還未經訓練、連騎馬都不穩當的新兵,出汶上縣城迎戰李存勖。
李存勖見了他如此淒慘光景,又覺淒涼,又覺好笑,命一千名弓箭手引弓環立,笑道:“王彥章,朕還是當年那句話,可惜了你的一身本事!可惜了你的滿腔忠誠!你若肯陣前投降,朕願封你王公之位,列入我大唐功臣之列,子孫不失侯封!”
王彥章苦笑一聲道:“李存勖小兒,休得多口!老夫縱橫中原幾十年,當年在柏鄉,日不過午已傷你三十六員戰將,去年隻用半日便破你經營數年的德勝浮城,豈有垂暮之年,複為叛臣之理?老夫是敗於當朝奸臣小人之手,不是敗給了你!”
李存勖是個血勇之人,也是性情中人,聽得王彥章寧死不降,越發器重抬愛,掉轉馬頭,喝道:“來人,活捉王彥章!待朕慢慢勸降!”
王彥章一抖手中雙槍,雙槍槍尾的四方形銅柄上,四麵都刻著“赤心報國”的銘字,在陣前閃閃發光,雖然光頭僧衣,卻仍然威儀出眾。
李存勖身邊的一個護衛指揮使李紹奇當即揮槊上前。李紹奇本名夏魯奇,當年李存勖孤身陷入魏縣重圍時,他曾經一個人斬殺了上百梁軍,因功受賞磁州刺史,卻不肯領官印上任,仍甘心留在李存勖身邊當個侍衛官。
夏魯奇原為梁軍將校,與王彥章相識多年,也盡知他槍法,當下搖槊出戰。王彥章比他年長二十歲,已是六旬之人,百招之後,竟露出敗象,被夏魯奇一槊紮在肩頭,挑於馬下,生擒而至。
李存勖大喜過望,解下自己的金絲軟甲,下馬親手為王彥章穿上,道:“來人,快為王將軍療傷,以肩輿擔往任城,與朕一同行軍!”
王彥章半臥地下,閉上眼睛,心如死灰,任旁人再與他說話,也不肯睜眼開口。
被肩輿抬到汴州郊外大營的王彥章已經數日水米未進,李存勖心中不忍,親自走到他營帳中,好言相商道:“老將軍何必一意愚忠於那親小人、遠賢臣的昏君?老將軍是受過大梁太祖之恩,卻沒有受過朱友貞的恩惠。朕自幼敬重老將軍本事氣節,所以數次相招,老將軍的家眷兒孫,朕一直養在晉陽,關照有加,幾位年幼的王家兒孫,都為他們請了有名的師傅教導。朕多年相敬之心,難道老將軍就一直無動於衷嗎?汴京破城在即,朕滅梁複唐,重建大唐正朔,也是天下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從此中原平定、百姓安居,亦是黎庶之福。老將軍若能棄暗投明,必能在新朝另有一番作為!”
王彥章聽他說得懇切,睜開了眼睛,虛弱地喚道:“李亞子!”
聽他出言不敬,夏魯奇正要發怒,李存勖搖手止住了夏魯奇,俯身道:“是,老將軍,李亞子在此!”
“你對老夫懷恩多年,老夫豈能無動於衷?可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夫從少年束發,便跟從大梁太祖,決無二心,你心中最敬重的也是老夫的忠義,倘若老夫在這城破國滅之際,屈膝事賊,忠義二字,又從何談起?”王彥章睜大了失神的眼睛,緩緩地說道,“老夫隻有一事相求,願你成全!”
“老將軍請講!”
“老夫一心求死,以全臣節、明忠心!老夫素有虛名,倘若你能在入汴京之前,斬老夫以震懾汴京,則汴京守兵自會聞風投降,可不戰而下汴京。”王彥章虛弱地說道,“老夫願為大梁殉死,追隨太祖於地下……大梁朝大勢已去,若以老夫之頭顱,減少攻城之死傷,則老夫死得其所!”
李存勖心知王彥章說得有理,如今李嗣源兵臨汴京城下,汴京守兵與朱友貞已經惶恐不安,倘若再將大梁名將王彥章斬首示眾,則汴京旦夕可下。
可李存勖還是不忍心,這勇冠天下、無與倫比的名將,讓李存勖莫名有惺惺相惜之感,不願看到他垂暮之年遭此橫死。
身上裹滿白布的王彥章見他猶豫不決,扶著床榻,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倒地下跪,道:“老夫一生看重忠孝節義四個字,若為我大梁朝而死,死而無憾、含笑九泉,請……請閣下成全!”
李存勖長歎一聲,拂袖而去,眼中刹那間湧滿淚水。
勇氣,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是吉祥還是不祥?
縱橫天下的鐵槍王彥章,即使在生命的盡頭,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最壯烈的方式,這個在大梁朝沉沉浮浮、始終受盡排擠的老將,卻一心要為他得位不正、腐敗不堪的大梁朝殉死,這,到底又是智還是不智?
汴京城頭,王旗已換,多年未見的“唐”字絳紅繡絨旗,在深秋的風中迎風招展。
進入大梁門那天,李存勖心情如沸,三十九歲這年,他不僅當了大唐天子,而且收複了汴京、洛陽與中原,從此一統江山。
那天他欣喜若狂,在大梁門外,當眾抱著攻克汴京的李嗣源不肯放手,對李嗣源身邊的李從珂笑道:“自鄆州出兵八日,已奪汴京,這滅梁之功,為你父子為首,天下,朕當與你父子共享之!”
入大慶殿後,梁帝朱友貞早嚇得自殺身亡,李存勖歎息一番,便命手下盡快集合汴京、改朝換代。
八天時間,他便結束了梁晉四十年的對峙,完成了複唐大業……
帶著一萬精騎緩緩馳出大梁門外,李存勖放眼望去,田野之上,是六萬剛剛卸下盔甲、棄去槍矛的梁軍,他們好不容易從護駕水北方渡河歸來,卻是為了趕到汴京城外解甲投降。
李存勖抖動韁繩,急馳到梁軍大隊之前,卻見一個瘦削無比、弱不禁衣的將領從大纛之下走出,在李存勖馬前不遠處伏地叩拜,口稱:“罪臣段凝,伏請陛下聖安!吾皇萬歲、萬萬歲!”
李存勖翻身下馬,顫抖著雙手,扶起了段凝,望著他曾經秀美出眾的麵容,含淚道:“十哥,敵營十載,竟積勞如此。大唐複國,十哥功勳過人,朕加封你為泰寧軍節度使,欽賜重受李唐國姓,更名李紹欽!”
舊日的晉軍十太保李存仁、今日的大唐泰寧軍節度使李紹欽望著汴京城頭的“唐”字旌旗,不禁潸然淚下,泣道:“陛下,臣存身敵營十載,終於重見大唐匡複之日,隻是……隻是十三太保……”
他泣不成聲,不能再說下去。
十年百戰,十三太保一個接一個戰死,凋零殆盡,隻剩下他與李嗣源碩果僅存。
離開河東之際,晉陽宮送行的夜宴上,燭下,梨花白得耀眼,落在庭院與酒案之上,李嗣昭、符存審、李存璋、李存進、李嗣本與他舉杯共賀時的笑臉,還在他心底綻放。
可大功告成之時,老兄弟們卻全都不見了,周德威與張承業也已亡故,除了麵前的李嗣源,朝中上下官員,幾乎都換了新的麵孔。
這還是他朝思暮想的鴉兒軍嗎?這還是他誓死效力的河東鎮嗎?
那一條條鋼筋鐵骨、曾與他肝膽相照的男兒,在天亮之前、拂曉時分悄然離去,沒有他們的犧牲,就沒有中原的光複,就終結不了晉梁四十年的混戰,“大唐”二字,也早就被朱晃埋葬。
段凝覺得,此刻的自己,是那樣的孤獨無助,兄弟雲散,再沒有人理解他的犧牲,沒有人明悟他的誌略,沒有人記得他的青春,沒有人激動於他的歸來……
麵前,新天子李存勖身邊,多了無數張新鮮麵孔,有燕趙的老將、大梁的降臣,有新任的伶官、初起的新秀,一個個意氣風發、顧盼自雄。
在勝利的這一刻,屬於十三太保的時代,便已經遠去。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盡管李存勖的後唐王朝是十三太保以生命成就,可喪亂既平,兄弟,便不如友生。
李存勖在十哥的淚水裏,清楚地讀出了他的心事。
不遠處,紅日徐升,汴京城外,青藍色遙遠的秋空上,似乎有什麽聲音在呼喚著……
那是一群群南飛的北雁,時而成人字,時而成一字。
山路崎嶇、雲水淼茫,而南征的途中,它們卻始終沒有失去彼此,明年還會結伴而歸,不失良朋舊侶。哪怕月冷,哪怕風清,哪怕霜濃,哪怕露重,有兄弟在,便不畏前途的風險與孤單。
而他的十三太保兄弟,卻失散在南伐的路上,再也不會回來。
雲天之上,是他曾經多麽熟悉的身影,一個個威風凜凜、驍勇忠誠,拔額上插箭再決死生的李嗣昭、上源驛烈焰中赤膊斷後的史思明、擋刺客護主中毒而終的李存璋、率八百騎驚走五十萬梁軍的符存審、與八子同日戰死的李嗣本、與雲州共存亡的李存武、建德勝浮橋累死的李存進……
不,你們並沒有遠去,朕的複唐大業中,每一步成就裏都有你們的血汗與膽識,是你們,以肝腦性命書寫了複唐傳奇。
洛陽西內宮九洲池畔,風激水喧,拍岸如浪。
無論池畔換過多少代天子朝臣,這一年一度的春天景象,仍呈現出同樣的靜美與富麗。
新起的絳霄殿周圍,滿是巨大的牡丹花影,燦若雲霞。曾經的大唐氣象,似乎也就由這些妍麗生姿的花木上滋長出來,遍布深宮的每一個角落,香氣氤氳,花木扶疏,雲水之上,倒映著綺殿崇樓、繡幔羅緯。
琴胡之聲有些咿啞,伶官們清唱著《棠棣》: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半醉中的同光皇帝李存勖,對著銅鏡,惆悵地發現,自己的鬢邊已經依稀可見幾絲白發了。
小內官掀起簾子,翰林學士劉昫走了進來,坐在李存勖身邊不遠處的一處書案旁,拿出了書絹筆墨。每月初一、十五日,負責國史編修的劉昫都會來到宮中,向李存勖匯報國史補遺。
“陛下,《義兒傳》的序言已經寫成,陛下要聽嗎?”
李存勖點了點頭道:“劉學士請講。”
“太祖武皇帝出於沙陀、起自代北,所與俱皆一時雄傑驍勇之人,懷大略、輕死生,往往養以為兒,號‘義兒軍’,至其取天下,多用以成複唐功業。太祖養子多矣,其可紀其者九人,立功名、位將相,曰嗣源、嗣昭、存璋、存審、嗣本、存仁、存進、存孝……”
李存勖眼睛微濕,起身端坐,道:“寫得不錯,朕這些兄長,的確都是一時雄傑驍勇之人。你再為朕念一念李嗣昭傳、李存璋傳、李存孝傳……”
“是!”相貌堂堂的劉昫起身肅立,展卷大聲誦讀著,“李嗣昭,本姓韓氏,汾州太穀縣民家子也。嗣昭為人短小,而膽勇過人。初喜嗜酒,太祖嚐微戒之,遂終身不飲……嗣昭撫幽州,有恩於民,其將去,幽州人皆號哭閉關遮留之,嗣昭夜遁,乃得去。十九年,從今上擊契丹於望都,今上為契丹圍之數十重,嗣昭以三百騎決圍,取今上以出。”
“李存璋,字德璜,從太祖入關,破黃巢,累遷義兒軍使。太祖病革,存璋與張承業等受顧命,立今上為晉王。晉自先王時,嚐優假軍士,軍士多犯法逾禁,今上新立,尤患之,存璋一切繩之以法,境內為之清肅。從攻夾城,戰柏鄉,以功遷汾州刺史。”
“李嗣本,本姓張氏,雁門人也。世為銅冶鎮將。嗣本少事太祖,太祖愛之,賜以姓名,養為子。從今上破潞州夾城。累以戰功遷代州刺史、雲州防禦使、振武節度使,號威信可汗。天祐十三年,還軍振武。契丹入代北,攻蔚州,嗣本戰歿。”
“李存孝,代州飛狐人也。本姓安,名敬思。太祖掠地代北得之,給事帳中,賜姓名,以為子,常從為騎將。文德元年,晉已得澤、潞,歲出山東,與孟方立爭邢、洺、磁,存孝未嚐不在兵間。方立死,晉取三州,存孝功為多。存孝猿臂善射,身被重鎧,櫜弓坐槊,手舞鐵楇,出入陣中,以兩騎自從,戰酣易騎,上下如飛。”
“李存進,振武人也,本姓孫,名重進。太祖攻破朔州得之,賜以姓名,養為子。從太祖入關破黃巢,以為義兒軍使。從今上戰柏鄉,治梁亂軍,一切以法,魏人屏息畏之。從戰河上,以功遷振武軍節度使。是時,晉軍德勝,為南北寨,每以舟兵來往,頗以為勞,而河北無竹石,存進乃以葦笮維大艦為浮梁。今上大喜,解衣以賜之。”
在劉昫清朗的誦讀聲中,同光皇帝的眼角漸生冷淚。
一篇篇春秋筆法的列傳、一章章簡明扼要的史家文章,幾十字、幾百字,便寫盡了十三太保的一生,無非是攻城略地、建功立業、升官封爵,而那些曾經生動過的容顏、激動過的熱血、傾吐過的肺腑,則如畫壁漫漶、模糊難辨。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登位已經兩年,每一天都有九洲池畔的盛宴、絳霄殿裏的琴胡,宴樂之際,卻再也不見故人身影,那些曾共寒暑征伐、曾同浴血奮戰的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倘若沒有他們的赤膽忠心,潞州、柏鄉、魏州、德勝、晉陽,這些地方早就成了他李存勖的葬身之地、埋骨之鄉,是他們的守護與遮擋,成全了他,這洛陽城中的大唐新天子。
如今他奄有河東、河中、河朔、中原近百州縣,隴右、吳越、南楚、南平、西蜀,皆向他俯首稱臣,新的大唐江山,遠比從前更為遼遠廣闊。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是什麽樣的情義,可以讓他們為他的江山事業付出生命,與他風雨同舟、同甘共苦,而大業成就,他們卻翕然無蹤、無跡可尋……這棠棣之情,兄弟之義,他就算身為天子,又能拿什麽回報?
是這紙卷上寥寥數百字的列傳嗎?
他有了遠超前代的江山,有了流傳千古的大業,卻沒有了那些披肝瀝膽的兄弟……在這一刻,李存勖突然明白了當初伊明貞為什麽痛恨邊亂與戰爭,戰爭成就了他的事業,戰爭也奪走了他的至親至愛,讓此刻君臨天下的他,生活得如此孤獨而寂寞,再也聽不見曾經一起走馬逐獵的笑語,看不見曾經一起攻城夜襲的身影。十三位義兄中,因戰事、因謀亂、因疲病身故者十一位,這勝利,實在太過慘烈。
是這些沒有血脈關係的義兄們成全了他。
梁末帝朱友貞一生兄弟相攻,隻能信任外戚,朱友貞生前親手鏟除謀亂的三哥朱友珪、弟弟康王朱友孜,幽禁了不少皇弟。汴京被圍之際,他還不忘下旨給衡王朱友諒、惠王朱友能、邵王朱友誨、賀王朱友雍、建王朱友徽五個弟弟同日賜死。
契丹耶律阿保機半生受困於諸弟之亂,三叛三平,人到中年已發如皓雪,大誌難遂。
唯有他李存勖,不知何德何能,卻能擁有這些鐵血丹心的義兄弟,共進退、同生死,成就此複唐大業。
可此刻醉臥帝位上的他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為什麽他打從心底覺得疲憊無力與孤單無助?
倘若舉義南伐之際,他知道會失去這麽多的兄長與同伴,他還會如此一往無前嗎?
春風綿軟,從絳霄殿外吹來層層花香與疊疊樂聲,浪湧般覆蓋著同光皇帝臉上的醉容。肅立已久的翰林學士劉昫朗讀已畢,卻發現麵前的皇上已經又進入了夢鄉,眼角仍有淚水,嘴唇上卻泛出一絲甜美的微笑。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在夢中,他是否重見了那些代北的鐵血男兒?是否和十三位義兄一起駐馬汾河之岸、呂梁山前,一起舉義旗、複天下,一起踏遍雄關、指點河山?
隨風漫卷的紗帷之下,同光皇帝的身影顯得那樣落寞孤獨,除了絳霄殿前那些可以惟妙惟肖扮演各朝大將們的戲子,已不再有任何人能走近他的身邊,能體會他的惆悵。
春風呼嘯,從書案邊卷起了劉昫剛剛讀完的《義兒傳》,內官們一時不及按捺,雪白的紙頁滿殿飄飛,如燕山大雪、如雁門飛鳶、如黃河急浪、如晉陽孝幡、如潞州白刃、如午河浮冰、如幽州降幟、如德勝春柳……
從此代北宿草年年春生,你們提三尺劍以定四海、兩度光複大唐天下的傳說,終成不滅不朽的中原傳奇。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
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
殺身炎洲裏,委羽玉堂陰。
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
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
多材信為累,歎息此珍禽。
——唐·陳子昂《感遇·其二十三》
“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這是莊子早就感慨過的賢愚人生。
蘇東坡也有同樣的體會:“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當然我個人認為最後兩句詩的邏輯並不成立,首先愚魯者不可能位至公卿,而倘若愚魯者真的靠祖蔭世襲位至公卿,那天下人就要有災有難了,此子也難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