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郊外,丘陵無邊,鐵騎也無邊,像條條墨線勾勒著汾水河岸,也像個個墨字落在晉陽城前,更如塊塊墨印鈐在呂梁山與太行山間,宛然就是一張鋪天蓋地的巨幅檄文。

天邊雲蒸霞蔚、旭日初升,照出汾河水麵金鱗萬道,也照出晉陽城巍然屹立的青黑輪廓。

李克用在幾十名戰將的簇擁下,飛馳上鴉兒軍之前的一處高坡,勒馬坡上,用獨目靜靜地掃視著麵前的晉軍。

李克用所領的沙陀部由陰山遷來,當年勇冠六胡人州、漠北九姓,酋長世襲陰山府都督。

沙陀人是突厥別種,生長四戰之地,世代隻知騎射打仗,等他們歸化大唐後,李克用追慕當年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玄甲軍”風采,下令全軍都著黑袍玄甲,騎兵出陣之時,仿佛平地起了一股黑旋風,摧枯拉朽、勢不可當,二十年來縱橫天下,絕少對手。

麵前的鴉兒軍人數雖眾,氣勢也驍勇如昔,近年來卻多次敗於汴州軍之手。

李克用心裏清楚,不是他的十三太保比不了朱晃手下的楊師厚、葛從周,而是他的權術、韜略不如朱晃。

雖然一心忠於唐室,多番死戰勤王,他卻前後受到懿宗、僖宗、李曄三代天子疑忌,一來是沙陀屬於內置的胡人,心跡難明;二來他不懂屈伸之道,君臣禮數不周,更不懂那些官場周旋、拉幫結派、藩鎮交盟,所以遠不如朱晃的遠交近攻、左右逢源。

二十年經營下來,他的河東地盤越來越小,除了潞州、雲州外,汾州、慈州、隰州屢次被汴州軍攻破,幾乎隻剩得一座晉陽孤城仍在掌握。

如今朱溫偏安汴州,無意北上,蜀王王建、歧王李茂貞、趙王王鎔甚至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義武節度使王處存等藩鎮紛紛打算自立割據,他當然也可以按河東諸將的心意,在河東稱帝、號令一方,可李克用卻無論如何說服不了自己。

他的獨目炯炯發亮,與多年老友、河東監軍張承業肅穆地對視著。

自天子被迫遷都洛陽後,張承業每日起身便往長安方向伏地跪拜哀哭。

他在晉陽城住了快十年,心裏卻從來沒有忘記長安,更沒有忘記他自幼生長其中的大明宮,自從聽說大明宮被朱晃付之一炬時起,複唐之誌,便深埋於這個年近花甲的老內官心中。

唐,這個國號的背後,深藏了太多的輝煌與傳承;已成瓦礫的大明宮,匯萃了太多詩詞與藝術的光芒……豈是武力可以征服、詭道可以詐取、烈焰可以燒毀之物?

李克用望向馬前不遠處的李存勖,他的世子,今天脫去了李存孝的舊袍,換上一身繡金黑色戰袍、外罩黑鐵金線大魚鱗甲、頭戴玄鐵鳳翅盔、手持禹王槊,一人一馬俊朗健壯的側影,在晨曦中閃閃發亮。

世子的英姿,比起沙陀祖先們,已多了無限中原風流。

他們沙陀人經過了幾百年的苦難、幾千裏的跋涉,才走到長安,成為大唐子孫,精通衣冠禮儀、浸潤辭章風雅、享用爵封王城,這榮光與美名,值得用熱血去捍衛。

“亞子,點將!”李克用的獨目緩緩掃了一圈麵前的眾將,威嚴地喝道。

李存勖毫不遲疑,從親兵手中接過羊皮紙的花名冊,縱馬而前,大聲念道:“內外蕃漢都知兵馬使、振武節度使李克寧!”

沒有回答,坡前是一片異樣的沉寂。

三十三名上將,甲胄齊全,持戟佩劍,氣度森嚴,在坡下騎馬排成兩列。左邊,是十位太保;右邊,是二十三名以王弟李克寧為首的德高望眾的老將。

晉軍分左、右二軍,每軍十萬人,左軍將領為十三太保,分領兵權,其中兵力最強的是大太保李存顥,手下三萬人馬;右軍為李克寧、周德威所掌,李克寧可調兵八萬。親兵營有五千飛虎軍,歸親兵指揮使李存勖調用。

李克用這次讓世子在左右軍前當眾點將,莫不是從此要交出虎符,讓世子正式以晉王的名義號令兩軍?

李存勖神情莊重,迎接著三十三雙眼睛中各種各樣的質疑不解、恭謹或不服氣,提高了聲音:“振武節度使李克寧!”

“末將在!”李克寧轉瞬間就收斂了臉上的驚訝之色,拱手高聲答應。

“蕃漢都指揮使周德威!”

“末將在!”

“左軍都督李存顥!”

“末將在!”

“馬步都虞侯李存璋!”

“末將在!”

“橫衝指揮使李嗣源!”

“末將在!”

……

三十三名大將唱名已畢,李存勖收起名冊,翻身下馬,在李克用馬前單膝跪地,高聲報道:“父王,左軍、右軍的三十三名上將,全部出列帳下,沒有一人缺席!”

“好!”李克用的聲音象一頭快要衰老的錦毛虎,他勒馬向前,高聲道,“朱賊燒毀長安、屠殺百姓,挾持天子、意欲篡唐。洛陽宮中,至尊泣血,遣密使送來衣帶詔,囑孤火速入關救駕、討伐朱賊。今日我晉軍二十萬人馬齊集城下,誓師南伐,匡複唐室,不滅朱賊,誓不北還!”

聽父王宣命已畢,李存勖舉槊高呼道:“不滅朱賊,誓不北還!”

二十萬大軍同聲應和,聲音如雷霆般一一響起在汾水之畔:“不滅朱賊,誓不北還!”

在響雷般的誓師之聲中,大太保、左軍都督李存顥滾鞍下馬,跪拜在李克用馬前道:“父王,請聽兒臣一言!”

眾人被他的異常舉止嚇了一跳,誓師之聲漸漸平息,李克用臉色冷厲,喝道:“講!”

李存顥仰起臉道:“父王,大唐之亂,禍延百年,長安兵亂從未平息,大唐天子每次遭難,都要仰仗我們外藩兵馬救護。兒臣昨日夜讀杜工部詠仆固懷恩之詩,突然心有所感,不得不冒死向父王進言!”

李克用身邊的張承業,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冷冷地道:“大太保,你想拿晉王殿下與仆固懷恩相提並論嗎?仆固懷恩救駕有功,叛上作亂有過,功難抵過,已是大唐罪人。”

“末將不敢!”李存顥毫無懼色,仍當眾侃侃而言,“末將隻是撫今追昔,感慨萬千。當年安史之亂,仆固懷恩身為朔方大將,率全家出征、共赴國難,家中上下陣亡子弟四十六人,滿門忠烈!為攻城他不惜在兩軍陣前親手將戰敗的兒子仆固玢斬首示眾,還將兩個女兒嫁到回鶻和親,請來回鶻兵相助,這才殄滅亂黨、收複兩京、恢複唐室。可這力挽狂瀾的勤王之功,又得了什麽回報?一旦戰事平息,皇上就以他與回鶻登裏可汗結親、勾結胡人的罪名,要奪他兵權,逼得仆固懷恩隻能起兵作亂、身敗名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住口!”張承業喝止道,“為臣盡忠,是臣子本分。仆固懷恩恃功自傲,屢屢抗拒聖意,難道曾經有功於國,就可以倚仗功勞為所欲為了嗎?”

李存顥並不理會張承業,抬臉望著李克用,含淚道:“父王,在這大唐的天下,我們鴉兒軍終究隻能被當作一群鷹犬。既是鷹犬,何必堅抱國士之心、死戰之誌?河東勢力早已今非昔比,天下諸王割據自立,獨有我們晉軍發檄討賊,可汴州軍馬地盤是我們數倍,絕無勝算!孩兒隻怕父王此去,徒勞無功,白白讓我們河東晉軍為大唐當了陪葬!”

李克用臉色鐵青,想起李存顥是李克寧女婿,翁婿二人平日甚是投契,疑心李存顥當眾進諫是李克寧背後指使,喝問李克寧道:“四弟,你女婿的諫言,你以為如何?”

李克寧深知大哥性情,看他臉色眼神,知他疑心自己,忙下馬躬身道:“王兄,存顥年輕識淺,不明大義。但依四弟之見,汴軍勢大,我河東軍傾巢而出,勞師遠征,必謀定而後動,方能致勝。如今葛從周屯重兵於絳州的咽喉要地,以逸待勞;幽州劉仁恭垂涎河東,與朱晃暗通往來,對晉陽虎視眈眈。前有豺狼,後有虎豹,全軍遠征,實在難卜凶吉!”

李克寧說得宛轉懇切,又一針見血,觸動李克用心事,他仰天長歎道:“孤一生征伐,四弟與存顥所說,孤如何不明白?可情勢險急,皇上被挾持在洛陽,朱賊殘狠,早晚必盡滅李唐皇室。我李克用受先皇賜以國姓,就是李家兒孫,此時宗族血脈有禍,孤手擁重兵,又怎能在河東眼睜睜坐視不救?”

李存顥在地下重重叩頭奏道:“父王,屈伸都因時勢,強出頭的結果會令我們連河東的根本也失去!父王明察!賜國姓、賞官爵,不過是皇家收買人心之舉。當初黃巢剛剛渡江北上時,僖宗皇上害怕兩線作戰,才撤走圍攻沙陀的兵馬,罷兵言和,加封父王為大同節度使。可一俟黃巢停戰,僖宗又派重兵攻打雲州,鴉兒軍不備,死傷累累,差點全軍覆沒,隻能連夜逃到漠北韃靼人那裏避難。大唐天子如此反複無常,父王何必還要對他們講信義?”

李克用緊咬牙關,眺望天際。

汾水之上,金鱗萬道,水氣中似乎又出現了存孝的身影,若是虎兒仍在,他又何懼於汴州的幾十萬軍馬?

沉默半晌,李克用方沉聲道:“克寧、存顥,記否十五年前,三垂岡夜營,伶人在大帳中為我們詠唱陸機《百年歌》?孤那時便想明白了,人生苦短,終有一死,唯道義能傳千秋。我河東軍為大唐護國鐵騎,保的不但是天子,更是大唐。唐祚將移,河東軍縱然以卵擊石、玉石俱焚,亦不能偏安苟且。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此時倘不能興勤王之師,孤雖生,猶死!”

李存勖敬佩地望著瘦削精幹的父王,他一天比一天衰老了,但他內心的鐵血與剛勇,卻沒有被歲月摧折半分。

即將中秋,梁王府到處桂子盛放,暗香浮動。

麗妃走入朱晃所住正院時,恰好一陣風起,吹落無數丹桂在她肩頭,令她倏然想起大明宮的秋天。

賢妃張惠亡故後,朱晃一下子就老了好幾歲,顯出鬢發蒼蒼、皺紋叢生的模樣,這讓麗妃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她當然不愛朱晃,她仰慕的隻是他手中的兵馬和權力,可這樣一個強大詭詐、好色荒唐的男人,心中竟會深藏如此摯情,又不能不讓她欣羨渴望。

她已經年過四旬,再怎麽精心打扮,也不複當年的如花容顏。

以色侍人者,色衰則愛馳。如今朱晃對她頗為冷淡,連著幾個月也不到她的房間來,倒是對朱友文還一如既往地疼愛。

為了禪代,也為了賢妃的臨終遺言,這一年來,朱晃並未出外征伐,而是在中原減租庸、興水利、獎勵農耕。

戰亂多年,中原十室九空,耕田大半荒置,朱晃便在各州縣發放大批耕牛供農夫租借,稻熟之際,州縣紛紛上奏豐收喜報,讓朱晃在民間的譽名大起。

廊下侍衛見到麗妃進門,正要奏報,麗妃擺了擺手阻住他,她剛剛聽說宰相柳璨入王府議事,特地前來打聽消息。

柳璨雖是當朝宰相、柳公權之後,但風骨遠不如族祖,心胸狹窄、貪圖富貴。

崔胤死後,柳璨拜相,一登相位就向朱晃卑膝奴顏,借汴州勢力在洛陽京中打壓百官。朱晃見他頗通書史,對自己千依百順,也頗為信任,這半年往來十分頻繁。

麗妃見他得勢,便讓朱友文請柳璨過府私宴,送了不少金珠,托柳璨到朱晃麵前旁敲側擊,立麗妃為正室,將來便可順理成章地冊封皇後。

無奈兩個多月過去,事情仍沒有下文,這日聽見柳璨入府奏事,她按捺不住,親自前來查看。

她走到書房門外,已經聽見柳璨慷慨激昂的聲音:“臣上次密稟過王爺,梁王府中上下妃妾婢仆數千人,正室不可久虛,久必生亂。麗妃是王爺寵妃,才識過人、賢能聰慧,宜立為正室。”

朱晃沒有回答,麗妃屏息走近門前,半天才聽朱晃歎道:“柳相之意,孤已經明白。賢妃去後,孤無意續弦。孤遲早要登基為帝,若另立正室,將來她就要被冊封為大梁的皇後。在孤的心裏,大梁皇後隻有一個人,就是孤結發的妻子張惠。她活著,會成為大梁的皇後,與孤同治天下;她死了,孤的宗廟裏也隻讓她一個人配饗,與孤共享血食。孤對麗妃是真心喜歡,可這和孤喜歡別的美貌女子沒什麽分別。孤生死與共的人,此生隻有賢妃……”

麗妃氣得臉色發白,心知後位無望,她強自克製心中怒意,片刻後,才向書房門外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連忙高聲報道:“稟報王爺,麗妃求見!”

朱晃懶洋洋地叫了聲:“宣!”

麗妃滿麵笑容地走了進去,問安施禮,向柳璨笑道:“即將八月中秋,聽說洛陽宮裏頭甚是熱鬧,德王就是八月的生日,王建、李茂貞、錢鏐等各路節帥都進表向德王賀壽,德王是當過皇帝的人,如今年過十八,騎射高明,有勇有謀,將來一定能中興大唐,柳相亦必定能輔之成就帝業,成為一代名相。”

她的話暗藏機鋒,嚇得柳璨驚出了滿背冷汗,趕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朱晃道:“王爺,臣決無此意!上個月臣也向皇上進言,說德王三年前曾經踐祚為帝,害得皇上被關入少陽院,應該下旨廢爵賜死。可皇上鍾愛德王,不但不肯大義滅親,還要複立德王為太子。當著臣與蔣玄暉的麵,皇上噬指出血,痛哭流涕,臣也是無可奈何!”

德王李裕是李曄的長子,七年前受封太子,三年前劉季述作亂時逼李曄退位為太上皇,曾立李裕為帝。

李裕受內官挾持為帝,原非本心,但朱晃從鳳翔迎駕歸來,見李裕機敏能幹,又漸漸長大成人,心存畏懼,所以多次暗示朝中百官上奏表諫言,要李曄賜死德王李裕。

李曄見長子如此聰慧,哪裏舍得?百般回護,甚至當麵向朱晃哭求過,朱晃隻得將此事擱置一邊。

皇上今年不過三十八歲,德王十八歲,都比自己年輕,經得住歲月,而朱晃年過半百,發蒼體衰,再也等不下去了……

難道皇上以為,一直這麽裝糊塗下去,就可以躲過禪代換朝之危?

麗妃望著朱晃深皺的雙眉,深知他已下決心。

登不登後位,她並不真的在乎,朱晃發誓宮中不立皇後,也就意味著身為側妃的她依然具有無上尊榮,無人爭鋒。何況,就算是封後,她也不過是為兒子朱友文爭到一個更大的籌碼而已,仍不能讓朱友文正式成為太子。

眼下,朱晃諸子中,長成的隻有五子。

三子朱友珪、四子朱友貞為親生,次子朱友文、五子朱友恭、六子朱友謙均為養子,三子朱友珪與五子朱友恭早就勾結在一起,最有奪嗣之望,朱友珪陰險多謀,武寧節度使朱友恭勇力絕倫、有名將之才,二人聯手,當初連長子朱友裕都不是對手,何況溫文爾雅的朱友文?

除掉朱友恭,就等於去盡朱友珪的羽翼。

這步棋,她盤算已久,要從洛陽宮中開始落子。李曄雖是她的皇兄,可早已是一枚死棋,她要借這枚棄子,來狠狠拔掉朱友珪的爪牙。

見柳璨萬分惶恐,朱晃淡淡地道:“皇上既如此不明大義,孤自有辦法處置。柳相不必過於自責。”

柳璨一邊抬袖擦拭著額上冷汗,一邊偷眼望著麗妃似笑非笑的神情,唯唯退下。

麗妃這才親手替朱晃剝了個蓮子送上,笑道:“王爺,昨天桂花開得極好,妾想著賢妃妹妹最愛丹桂,派人到她陵前供了三瓶桂花,沒想到派出去的人回來告訴妾,在陵前遇見四王子友貞痛哭拜陵,哭得十分淒慘。”

“想是他思念母妃,難遣悲懷。”朱晃不願她提起賢妃,賢妃生前,自己對麗妃曾專寵一時,賢妃當時雖然沒說什麽,但他也明白賢妃心底一直有受傷的感覺。

“四王子年幼儒雅,不懂行軍打仗,比不了三哥多謀、五弟驍勇,一向謙退。友恭這孩子,將才卓絕,可脾氣大,排場也大,妾聽得市井傳說,友恭的府第與友貞相鄰,今年春天翻新,把友貞的後花園和側院全都占了進去,友貞怕王爺生氣,竟忍氣吞聲沒有告訴我們。”麗妃一邊替朱晃按摩著肩膀,一邊柔聲細語地稟報著。

朱晃沉默不語,四子友貞雖是嫡子,但自幼受賢妃嚴格約束,反是兄弟之中最溫和柔弱的少年,麗妃所說的事,他也有所耳聞,曾當麵詢問過三子友貞,友貞卻掩飾不言。

麗妃深知,朱晃越是沉默便越是憤怒,他是多疑詭狠的性子,隻要把眼藥給他塗夠了,他自有手段收拾朱友恭。

“友恭與友貞既是住在一起,平日裏,友恭家中侍役也是盛氣淩人,友貞是個不爭的性子,隻一味退讓。前幾天不知怎的得罪了友恭家馬夫,竟然將友貞家門前路上灑滿了馬糞,堵門不讓他們出入,害得友貞隻能從後門回家。王爺,妾越想越是難過,賢妃妹妹要是在地下知道友貞如此受人欺負,不知道會有多傷心……”麗妃一邊說,一邊感受到朱晃肩頭的肌肉在繃緊。

“還有嗎?”朱晃冷冷地問道。

“還有,那朱友恭為王爺效力多年,戰功無數,妾本不該多嘴,可上次晉陽之戰,朱友恭讒言譖害鎮國指揮使,害得大王子力戰身亡,如今他又處處欺壓四王子。妾聽說,友恭常說王爺的幾個親生兒子都平庸無能,隻有他長於軍伍、能征善戰,堪承國之重器,隻怕他是垂涎世子之位,所以才極力排擠兄弟。”麗妃其實知道,朱友恭這個人,驕狂或有,野心倒不大,隻是為了忠於朱友珪,所以才不遺餘力地打擊著朱友裕、朱友文和朱友貞等人。

“想當孤的世子?好,那孤就試試他的膽略和斤兩!”朱晃忽然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丹桂清香,縈於階前,繚繞滿園,亦空寂滿園。

他與她宋州初識,便是這樣的風清雲淡日、桂香縈懷時,秋色依舊,斯人無痕。在這世上,朱友貞是她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和血脈,他絕不會容旁人欺負賢妃的孩兒。

洛陽的宮室沒興建幾天便草草完工,連皇後的寢宮也處處將就,何皇後站在門邊,看著宮人好不容易將椒蘭殿的窗戶關好,窗欞上到處裂縫,西風呼嘯而入,吹得燈焰搖搖欲滅,滿室蕭索,毫無皇家富貴氣象。

半醉的李曄在臥榻上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下午他在九洲池邊賞桂喝酒,突聞雷聲,醉中望天狂嘯道:“隻解劈牛兼劈樹,不能誅惡與誅凶!”

陰雲密布的蒼天上,一個接一個閃電撕開洛陽城頭的陰雲,中秋將至,這反常的氣象讓李曄覺得不祥,覺得緊張,覺得一種大限將至的恐慌……

能怨誰呢?

兩百年前,宰相姚崇便上過十策:“為政先仁義”“不求邊功”“中官不預公事”“行法治”“租庸賦稅之外杜塞貢獻”……這十策,兩百年來形同虛設,天下驕兵悍將、長安內官專權、百姓租役沉重,連年戰亂後更是十室九空。

十一年前李茂貞犯闕時,李曄慌亂中帶著百官逃往終南山,幾十萬長安百姓跟隨馬後,卻被李茂貞亂軍殺死近半。

去年遷都之時,長安民宅被燒毀一空,巍巍帝京從此成為荒城。

前幾天,歸州刺史郭禹收複了荊南的土地,可十一個縣的疆域內,竟然隻剩下了十七戶不完整的人家,其他人統統餓死、戰死、病死,村村都是荒墟白骨,到處耕田無主……

安史之亂後,雖有憲宗的元和中興,武宗的會昌中興與人稱小太宗的宣宗秉政,可藩鎮日盛、兵事紛亂,盛世大唐的氣象難以再現,直到李曄的父皇懿宗與皇兄僖宗,這兩個縱情聲色犬馬的天子徹底終結了李唐天下。

或許,隻有改朝換代,這江山、這百姓才能再見天日、重享安樂,可是,把帝位讓給奸險殘狠的朱晃,李曄決不甘心。

眼下,他身邊親信全無,所謂的內官全是朱晃手下親兵冒充,宮衛由新調來的左龍武統軍朱友恭掌管,宰相柳璨早已投靠朱晃,百官亦畏朱晃如虎,除了椒蘭殿內外的妃妾侍女,他這個大唐皇帝,差遣不了任何人,早已是砧上魚肉……

朦朧秋月,被天上的層雲遮擋住,遠處的九洲池水聲拍岸,西風從明堂呼嘯而至,荒涼的唐宮中,秋蟲在石階下鳴聲交織。突然間,一個女人的慘叫聲從不遠處傳來,又很快歸於寂靜。

何皇後惶恐不安地站到了椒蘭殿門邊,年輕的昭儀李漸榮也從廊下走來,二人緊張地望著殿門外的無邊黑暗。

這是一個陰森的夜晚,五步之外便無法視物,剛才的那聲慘叫雖然一閃而過,何皇後還是分辨了出來:“是……是裴夫人?”

河東夫人裴貞一住在椒殿院的後室,負責後院門戶,是什麽人闖進了皇宮內院?

李昭儀素來膽大,她抓住何皇後的手,高聲喝道:“侍衛何在?快去稟報朱統軍,有刺客!”

不遠處倏地響起一聲朗笑,笑聲略帶陰沉,映著殿門前的微光,幾個渾身甲胄的將校大步走了過來。

“朱統軍?”何皇後緊盯著階下的朱友恭,朱友恭是朱晃的五子,一向目中無人、囂張跋扈,可……可他帶著侍衛攜刀入內院,難道想弑君?“你……你……你們想幹什麽?”

朱友恭冷笑一聲道:“聽說宮中有刺客,末將特來緝拿!”

何皇後見朱友恭身後還跟著右龍武統軍氏叔琮和樞密使蔣玄暉,二人均神色凝重、如臨大事,院中影影綽綽還有大批甲士,越發知道不妙。

她實在低估了朱晃的無恥和殘忍,他竟連“九錫”和“禪代”的遮羞布都不要了,幹脆派人前來血洗唐宮、弑君自立。

“請將軍停步!慘叫聲從河東夫人房間發出,刺客必在椒殿院後門,不在椒蘭殿中!”李昭儀伸開雙臂,橫身擋在殿門前,大聲說道。

他們的說話聲驚醒了還在醉夢中的李曄,李曄嘶啞著嗓子問道:“殿外是什麽人?”

“皇上快跑!從西門去德王院子,朱友恭與氏叔琮領兵前來椒蘭殿,圖謀不軌,意在弑帝!”李昭儀尖叫起來,何皇後也突然從僵硬中恢複了過來,二人逃入殿中,帶著侍女七手八腳要落栓關上殿門。

朱友恭的狂笑聲在院落裏回響著,笑聲未歇,他舉劍喝道:“撞開殿門!我奉父王密令,誅殺昏君!上!”

樞密使蔣玄暉仍有幾分猶豫,問道:“朱統軍,梁王既有密令,可否取出讓我一觀?”

朱友恭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既是密令,如何公示眾人?蔣大人是父王身邊近臣,父王心意,蔣大人想必早已深知。昏君回護叛王李裕,亂國法、違天意,我為國除害,另立明君,才能保住大唐社稷,這也正是父王平生大願!”

蔣玄暉知道朱晃一向不滿李曄回護德王李裕,聽朱友恭點明此事,頓時信之不疑。

按朱晃的意思,李曄遷都洛陽後,便應該盡快賜朱晃九錫,然後柴燎告天、行禪代之事,可李曄從春天拖到中秋仍遲遲裝傻、不提九錫之事,還多次在蔣玄暉、柳璨麵前痛哭,欲複立李裕為太子,也難怪朱晃要趁著夜色昏黑命朱友恭入椒殿院屠戮。

李曄如此不識相,能活到今天已屬僥幸。

上百個唐宮侍衛持明晃晃的刀劍直衝入椒蘭殿,剛才手刃河東夫人裴貞一的龍武衙官史太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他手中的腰刀刀尖還在滴血……

李曄披衣而起,惶恐地往屏風後跑去,見史太即將追及,李曄隻能繞柱躲閃,昭儀李漸榮從床榻邊撿起李曄佩劍,急擲過去。

李曄接劍在手,卻不敵史太及眾侍衛合擊之力,被上下幾把刀劍同時砍翻在地。

何皇後嚇得幾乎昏厥,眼見李曄身上傷痕累累,赤黃團龍袍上到處血跡斑斑,漸漸癱軟在地。李漸榮奮力推開眾人,擋在李曄麵前,嘶聲道:“弑君之罪,禍及九族!你們不怕嗎?叛上之罪,殃及子孫!你們不懼嗎?官家是大唐的皇帝、太宗的子孫,你們不得動手傷他!要殺,你們就殺我!”

殺聲之中,沒有人理睬一個弱女子的叫喊。

亂刀之下,李漸榮緊緊摟著一生流離苦楚的李曄,望著他鮮血淋漓的臉上,一雙茫然睜大的眼睛慢慢凝滯不動……

“官家!官家!”李漸榮搖晃著李曄的屍體,厲聲高叫起來,“朱晃老賊,你謀奪大唐天下,弑君叛亂,不得好死!”

朱友恭聞聲一劍刺穿她的胸膛,李漸榮無力地伏在李曄身上,用盡自己最後的力量,去回護那個至死不願向朱晃屈服的苦命天子。

他曾有過一個豪情萬丈的中興夢,卻最終被朱晃的權術摧毀成碎片,紛落如此際殿外的桂雨……

院中的腳步聲突然又如雷霆般響起,闖入的是朱晃二子朱友文與親兵營防禦使王彥章,還有他們帶來的大批親兵。

王彥章是朱晃新近提拔的一員驍將,使一柄六尺二寸長、十九節銅飾的沉重鐵槍,連戰皆捷,號稱汴州軍第一猛將,也是朱晃身邊的親兵首領,護衛朱晃出入,形影不離。

朱友恭見得二人現身,不禁一怔,問道:“二哥,王將軍,你們怎麽來了?父王呢?”

朱友文見殿中死屍狼藉,心下一沉,顫聲道:“五弟,你……你好大的膽子,你奉命統領洛陽宮衛,竟……竟敢帶兵弑帝,你想置父王於何地?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唾沫淹死父王嗎?”

朱友恭越發驚疑,手中的腰劍跌落在地,惶然道:“二哥何出此言?除此昏君,正是父王密令,我怎敢擅自主張?”

“你口口聲聲說有密令,密令何在?”王彥章大喝一聲,拔劍向前,質問道。

朱友恭越發惶恐,張口結舌道:“密……密令……是父王口授,王將軍難道不知道?”

王彥章怒道:“今日我隨王爺入洛陽為皇上賀節,行舟剛至上陽宮,便聽說椒殿院有人帶兵叛亂。五王子,你不但敢入宮弑帝,還想委過於王爺!如此膽略,難怪人人說你有奪嗣奪位的野心!”

“我……我不敢!”朱友恭嚇出了滿背的冷汗。當初,他就是因為心思穎利、善伺上意才得到朱晃歡心,被朱晃收為義子,可難道這一回他猜錯了嗎?“氏將軍可以作證!前幾天晚上,父王的確是親口向我二人說了,欲除掉昏君,過個清淨的中秋節,所以才派我來洛陽當統軍,打掃宮室。父王明明是說過,不想讓昏君再活過這個中秋啊!”

“胡說!孤何時有此等言語?”一個冷森森的聲音在朱友文身後的暗影裏響起,“友恭,軍中都說你膽大妄為、目無君上,孤還不相信,派你來守衛皇宮,沒想到你竟然犯下弑君之罪!”

隨著那人的話聲,眾軍點亮鬆明,將椒蘭殿外照得亮如白晝,一個肥胖的紫袍身影浮現出來,竟是梁王朱晃親自入宮了。

朱友恭沾滿鮮血的雙手不住顫抖,渾身哆嗦。

他望著滿麵淩厲之色的朱晃,終於明白了,沒錯,今日這“一箭雙雕”之局,正是為他而設,朱晃要借刀殺人,還要順手廢掉這把過於聰明過於靈活的刀。

可他是什麽時候起失去了父王的歡心?是因為欺淩四哥朱友貞嗎?還是因為得罪了二哥朱友文?

在這一刹那,朱友恭絕望地發現,把自己緊綁在朱友珪的戰車上有多不明智。

“你……你……父王你好狠啊!那天晚上,不是父王望著窗外丹桂歎氣不歡,雙淚長流,說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到洛陽宮中九洲池畔清清淨淨地賞桂望月嗎?說不知道自己和皇上誰能活得更長久嗎?說完之後,父王便授我洛陽宮左龍武統衛之職,並親授腰劍,囑我入宮清君側,還要我盡快把洛陽皇宮打掃幹淨嗎?”朱友恭顫聲質問著,他惶急地問一旁的氏叔琮,“氏將軍,那天你也在場,是不是這麽回事?”

氏叔琮也知道事情不妙,忙跪下道:“正是!王爺,五王子與末將猜出王爺心意,這才趕在中秋節前動手除去昏君,助王爺早登九五之尊!王爺雖未明言,但言語與授意,明眼人一望便知。王爺!末將與五王子忠於王爺,這才不怕天下人唾罵,帶兵弑君,還請王爺體察末將等人苦心!”

朱晃冷笑一聲,大步走入椒蘭殿,望著殿內縱橫滿地的妃嬪侍女屍首,望著僵臥李漸榮懷中的李曄屍身,突然間號啕大哭道:“皇上!皇上!老臣救駕來遲,竟讓皇上被逆子所弑,還被逆子栽贓叛君之罪,欲令老臣受惡名於萬代!皇上,老臣必大義滅親,誅逆子以謝天下!”

朱晃一撩袍角,跪在李曄屍體前,大禮叩拜,痛哭流涕。

朱友恭跟隨朱晃多年,實知道他心術詭詐、變幻莫測,可沒想到他對自己也會突然變臉下狠手,當下驚恐萬分,也跪下道:“父王饒命!兒臣妄測上意、辦差不力,還請父王念在兒臣從征多年的功勞上,饒兒臣一命!”

一旁的樞密使蔣玄暉倒吸一口冷氣,他是朱晃最倚重的謀士,也最了解朱晃。

昨天朱晃派他來洛陽入宮辦事,還要他全都聽從朱友恭的安排,可今天晚上朱晃當眾的這番做作,卻分明是在過河拆橋、借刀殺人,他與朱友恭同時帶兵入椒蘭殿,朱友恭若有弑君死罪,他自也難逃其咎。

當下蔣玄暉跪倒在地,稟道:“王爺,臣剛才與五王子、氏將軍一同入椒蘭殿,皇上已經被河東夫人裴貞一與昭儀李漸榮所殺,審讞之下,方知二人曾被皇上責打,心懷怨恨,所以趁皇上醉後,入宮弑帝。此二人皆是將門之女,素有武藝,侍女們一時不備,以致她們得手,還請王爺明察!”

朱晃站起身來,望著滿地的侍女屍體,冷笑道:“人全都死了,死無對證,孤還怎麽明察?皇後娘娘,蔣將軍所言是否為實?”

何皇後四望椒蘭殿,牛燭半殘,西風狂卷,幾乎是轉眼之間,她的寢宮裏便橫屍一片,僅剩她形影相吊。

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李曄、舍身護帝的李漸榮,還有那麽多柔弱無辜的女子,均已再無生機,她應該殉帝而死、罵賊而亡,抑或者苟活下去?

何皇後慢慢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道:“蔣將軍所言是實,剛才皇上的確是被裴貞一和李漸榮聯手殺害,是哀家親眼所見。”

她望著跪在地上的蔣玄暉,朱晃的這個心腹,有著過人的詭詐與無恥,也一定有著過人的野心,她要借著他的手,再來延續大唐朝的國祚。

朱晃有些驚訝,也有些無奈,望著何皇後那張剛強冷靜的臉龐,他撩袍叩拜道:“老臣救駕來遲,娘娘恕罪。事已至此,元凶已誅,皇上龍馭賓天,國不可一日無主,老臣恭請立皇後嫡子、皇九子李柷為帝,尊皇後為積善太後,廢裴貞一、李漸榮為悖逆庶人,滿門抄斬,請太後速下懿旨!”

何太後望著殿中匍匐的將校們,就在剛才,他們還把她視為一個草芥般的弱婦人,任她怎樣嘶血怒吼都不屑一顧,轉眼間又叩拜山呼在地……這傀儡般的人生,是戲?是夢?

“一切都按梁王之意!”何太後從牙縫裏迸出這句話。

朱友恭抬起袖子,悄悄拭去額上的冷汗。幸好蔣玄暉這人聰明有急智,看在大家風雨同舟的份上,幾句謊話就把自己擇幹淨了,讓自己撿了一條小命。下一次,自己可得好好察言觀色,不能死守著三哥朱友珪這一條船,至少也要掂掂麗妃和朱友貞那邊的分量。

朱晃的冷厲聲音又響了起來:“雖是宮妃弑帝,可朱友恭與氏叔琮二人身為左右龍武統軍,負責皇宮守衛,治下竟有椒蘭殿血案,令至尊枉死、皇後受驚,聳人聽聞!二人職守所在,死罪難逃!來人,拖他們倆下去,斬首示眾!”

朱友恭嚇得倒伏在地,膝行到朱晃麵前,苦苦叩頭哀求道:“父王饒命!父王饒命!兒臣知錯了,今後再也不和三哥合盟,再不會欺負二哥和四哥了!”

朱晃冷冷地望著他道:“好,既知道錯了,父王命你恢複本名李彥威,再賞你一條全屍。來人,賜腰刀,準他二人自盡!”

朱友恭還要再哭求,氏叔琮走上前來,一腳將朱友恭踢到柱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沒看明白?老賊早盤算要用我二人性命去換皇上一命,求又有什麽用?朱老賊,你賣我二人,欲塞天下人之謗,可天下人不是傻子,能任你老賊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後世青史,必留你弑君自立的惡名!可歎我氏叔琮一身本事,為你攻城略地多年,仁政愛民、能謀善戰,此生不能為賢主所用,終成弑君罪臣!朱老賊,你詭詐多殺、貪色荒**,將來必不得好死!”

氏叔琮言罷,刎頸而亡。

朱友恭望著托盤裏遞上來的腰刀,手如篩糠,無法拾起。朱晃望著王彥章,頷首示意,王彥章上前一步,搶過腰刀,往朱友恭脖頸間快捷無倫地抹過……

凶手們倒在他們剛才親手殺死的天子身邊,鮮血與鮮血交流,屍體與屍體交錯,一場彌天血案,朱晃隻消用幾個眼神與幾句言語便可生發與平息。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月亮已經從烏雲縫隙間灑出了幾抹清輝,滿宮桂子輕搖落,九洲池水寂拍岸,雲隙間的那輪月亮,還差一條弧邊便成滿月。

還有四天,李曄本就可以在洛陽過上遷都後的第一個中秋節。

中秋之夜,晉陽宮中遍地縞素,到處掛著白燈籠,清輝灑處,花木、宮室均是冷瑩瑩一片,透著寂靜之氣。

李曄身亡的消息傳來,張承業日夜慟哭,仿效當年楚亡後申包胥泣血秦庭,求李克用發兵紓難。

銀安殿上,高高供奉著李曄的黑木神位,李克用率諸將素服跪拜於地。

張承業當先哭道:“皇上!老奴領皇上旨意,遠來河東為大唐留條後路,可老奴年邁無能,眼睜睜看著皇上被朱賊挾持到洛陽,卻不能發一兵一卒去救皇上!老奴對不住皇上啊!”

他雖是內官,卻聰明穎悟,飽讀經史又老於世務,實有宰相之才,也是李曄生前最依賴的人。

這個忠心的河東監軍,一直以為自己遠鎮晉陽,依仗鴉兒軍勇武,多少能震懾一下朱晃的篡位野心。

可沒想到朱晃權術過人,先是騙得李曄信任,挑動李曄征蜀伐晉,自己趁機一統中原、實力大增,再西擊隴右李茂貞、北攻河東李克用,十年苦心經營,已成最強大的藩鎮,河東兵力不再是朱晃的對手。

李克用溝壑縱橫的臉上也流下一行渾濁的老淚,他回想起李曄那張永遠堅忍的長方麵龐,想起李曄那首在宮中吟唱多遍的《菩薩蠻》:“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隻見雙飛燕。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這些年,李曄一心寄望河東鴉兒軍來隻手撐天,可他卻沒能擔起這份沉重。

李克用率諸子叩拜再三,這才列座議事,他望著麵前生氣勃勃的世子與十太保,精神一振,問道:“張監軍剛才所言,你們都聽到了。當年先帝派張承業來河東當監軍,是為了在大唐北都留一支勁旅,保長安太平。可如今朱賊血洗長安、挾帝遷都,又弑君自立,罪大惡極,孤卻未能興兵討賊,於心憾甚。事不宜遲,如今契丹人正與劉仁恭交戰,天雄軍也有內亂,孤無憂幽州、河朔,可以南伐中原,諸將以為如何?”

大太保李存顥大聲道:“父王,萬萬不可!劉仁恭狡詐多謀,契丹人未必是他的對手,支撐不了幾時。我們河東兵馬一旦南下,劉仁恭必會趁晉陽空虛,吞並代北之地,直入雁門關,令我們腹背受敵。這且不論,以我們河東區區十幾萬軍馬,又怎是那朱賊對手?”

李克用皺了皺眉頭,李存顥在諸太保中長得最有氣概,既相貌堂堂又儒雅深沉,可近來的言辭卻顯得十分怯戰,李克用當然知道南伐的風險,可此時天下藩鎮都對朱晃的惡行憤憤不平,機會也是難得。

“亞子,你以為如何?”李克用望著堂下侍立的李存勖,一年多來,這孩兒越來越顯得沉穩,讓他深為信賴。

“兒臣以為,朱賊弑帝之舉得罪天下,為大不義。我晉軍以義伐不義,一呼百應,就算他們汴州有百萬之師,也未必能夠抵敵。”李存勖拱手答道。

沒想到兒子的心意竟與自己完全契合,李克用越發舒心,轉臉又問道:“君立,如若南伐,當以潞州兵為先鋒,你意下如何?”

潞州是晉陽城的門戶,得潞州,便能直取晉陽,也因此,從河東出兵南下,取道潞州最為便捷,可以直入絳州,逼近汴州。

康君立是李克用從雲州帶來的老將,跟隨李克用最久,名義上是李克用的七太保,實際年齡比李克用還大兩歲。

當年推李克用為雲州刺史、邊關起兵時,康君立是首功之臣,所以後來一路升遷,如今已是昭義節度使,統領潞州、澤州、邢州等八州,論權位,在十太保裏算得上最高。

李存孝當時叛出河東,原因之一,就是對戰功不如他的康君立獲封昭義節度使感到不服氣。

三年前河中失守,絳州被朱晃手下大將葛從周占據,地界與河東相接,康君立領兵出鎮潞州,守衛晉陽門戶,與葛從周相拒多年。

康君立年紀已在五旬開外,鬢發半白,眼神犀利,聽得李克用垂詢,忙上前道:“兒臣身為昭義節度使,統帥潞州兵馬,南伐先鋒之職,當然責無旁貸。”

李存顥還要進言,被李克寧攔住道:“存顥,你所說的,的確是老成持重的想法。但如今朱晃冒天下之大不韙、弑君奪權,你父王蒙先帝寄以匡複重任,怎能為了偏安一隅,就忘了君臣大義?你讀書萬卷,獨不記得魏丞相的《述懷》嗎?‘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複論!’人生莫不有死,我們沙陀部為唐臣百年,受國恩深重,此時若不能飲馬黃河、討伐叛賊,既對不起祖宗勇冠六胡人州的威名,也對不起當年懿宗皇帝賜給國姓的隆恩!”

李存顥有些羞愧,臉上微微一紅。

李克用聽弟弟說得豪邁,讚許地點了點頭道:“四弟,說得好!孤讀書不多,記得《孟子》裏有一段話,‘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當年赤壁之戰時,劉備手下兵力不過幾千人,卻因為匡複漢室、仁政愛民,受天下人推戴,燒得曹操百萬大軍不敢再渡長江。孤半生勤王,年年征戰,為的不是地盤、不是金銀,甚至也不是天子,而是為了‘忠義’二字,為了孤心中的煌煌大唐!”

銀安殿上一片肅穆,唯有昭宗皇帝李曄的牌位在幽光中閃閃發亮。

沒人想到李克寧會有如斯氣勢,說話如此擲地有聲。

雖然位高權重,但李克寧在軍中威望並不算高。雖然平時表現得有些優柔寡斷,可一上了戰場,李克寧聲威立顯,他比李克用更為睿智冷靜,打仗贏多敗少,善於保存實力、判斷形勢,不像李克用,勝得轟轟烈烈,輸得一敗塗地。

隻是一旦離開沙場,李克寧就成了個唯唯諾諾的小人物,不管是對他的王兄李克用,還是對他的妻子孟夫人。

今天這番肺腑之言,才讓人看出了他心底的肝膽。

李存勖見眾議已定,這才望了望麵前花白頭發的七哥康君立,和身邊五官俊俏的十哥李存仁,還有神色凝重的左右軍大將們,朗聲道:“父王,葛從周屯兵絳州,據天險要衝,若硬要從潞州起兵,就算能衝破絳州防線,隻怕兵力也大有損傷,還請從長計議!”

李克用沉吟道:“不錯,絳州為河中咽喉之地,葛從周所率天武軍為汴州軍的精銳,正麵衝突,絳州急切難下,也會讓我們鴉兒軍陷入困境……承業、亞子、君立、存仁、克寧,你們幾個到孤小書房裏來,好好商量出兵之事。”

河東是黃河東邊的天險之地,易守難攻,可離開了河東的險要,他們便要麵對朱晃的大片中原之地,還有汴州、青州、徐州的近百萬兵馬,宛如進入了一片茫無邊際的黑森林,從何處撕開第一個缺口、走出第一步足跡,至關重要。

絳州、潞州都在晉陽之南,晉州在晉陽之東,從潞州出兵,就意味著選擇了絳州做出兵第一關,而絳州與汴州相鄰不遠,援兵源源不斷,又有葛從周率重兵坐鎮,是塊極難啃的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