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狂風勁吹著簾櫳,門外飛花如雪。

隔著紗屏,麗妃李洛鏡眺望空無一人的庭院,十幾樹梨花掩映著紆曲回廊、小巧亭閣,上百種珍卉點綴在花牆影壁之間,將不大的院落裝飾得別有意趣。

朱全忠這個外表鄙俗的粗人,粗中卻也有細。

自她當年落難,孤身前來投靠朱全忠,朱全忠便對她寵遇無限,不僅在府中為她築起幽靜的別院,而且送來無數珍玩繡衣、金珠玉飾,生長錦繡叢中,她早就見慣富貴,卻第一次遇見有人如此真心實意待她。

她還記得那次在大明宮宴上初見。

長安淪陷,江山更替,大明宮已是齊帝黃巢駐蹕之地。黃巢命眾將入宮飲酒,趙皇後率六宮同席,她緊跟在皇後身側,當日她是黃巢的李貴妃,著湖色羅衣,薄裳外籠罩水白紗衣,宮裝高髻,一對水滴狀的白玉耳璫與項間的珠串輝映,越發襯得她膚如堆雪、唇若丹珠、眼似深潭。

黃巢的那幫草包手下全都直了眼睛,最失態的就數同州防禦史朱溫、後來的大唐梁王朱全忠,當著眾人,他手足無措,打翻了案上的酒壺,跌落了手中的金爵,卻舍不得移開自己的視線。

人人都道朱全忠好色,那又何妨?

兩度國破家亡,往事不堪,這世上除了朱全忠,還有別人能如此欣賞她、迷戀她、嗬護她、蔭庇她?

來到汴州時,她已經大腹便便,懷著黃巢的骨血。

逃刑賊首、叛黨餘孽,換成別人,早將她們母子縛到京中邀功請賞,可朱全忠卻膽大包天地將她留在了自己的府中,還認黃巢的遺腹子為養子,起名朱友文,視若己出。

就算他名聲再狼藉、為人再惡俗,這番對她的心意,也足以讓她感激涕零。

更重要的是,黃巢兵敗之後,朱全忠經營多年,已成為關中最有勢力的藩鎮。論爵封,他是郡王;論兵力,他麾下五十萬勁旅;論權位,他得文武大臣支持,挾天子以令諸侯,皇上李曄也得看他臉色;論地盤,他除汴州、蔡州外,又吞並河中,直犯河東,比晉王李克用勢力還雄厚。

上個月,朱全忠下令遷都洛陽,天下皆知,不久他就會廢除大唐天子,在封地汴州城禪代稱帝。她所住的梁王府,即將成為大梁朝的皇宮。

在這座新皇宮裏,是否從此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再也不用流離千裏,再也不用鉤心鬥角、察言觀色?

望著簾外穿廊拂花走來的兒子朱友文,麗妃有些惶然地忖度著。

二十年前長安淪陷之際,自己這個曾經的大唐洛鏡公主,和大批嬪妃們一起,被皇兄李儇丟棄在長安、任人宰割。

黃巢亂軍入宮,不少嬪妃公主受辱,有些還被齊軍將校擄走為妻妾,為了保護老母弱妹,她舍身飼虎,以美色甘言侍奉著私鹽販子出身的黃巢,那兩年她在黃巢後宮甚是得寵,不但受封大齊貴妃,黃巢還答應將來她生子後立為太子。

因此李克用光複長安、迎回先帝李儇後,她匆匆易裝逃走。

事後才得知,所有在城破後受辱為亂軍妻妾的嬪妃仕女們,全都以“從賊”的罪名,被拉著在春明大街、金光大街、朱雀大道等長安最繁華的鬧市街頭遊街示眾後,在皇城根西南的獨柳樹刑場斬首示眾。

世家大族、金枝玉葉,亂世中根本一錢不值。

當日兵臨城下,李儇不顧長安城滿城百姓,連夜倉皇開門出逃,丟下滿宮孤弱女子任人宰割。

大唐雄兵百萬、公卿將帥如雲,卻令長安城被草寇攻陷,百姓被屠、淑女被辱。田令孜鬻官賣爵,神策軍上下虧空貪腐,潼關禦敵時,軍中竟拿不出一斤糧餉,十萬大軍不戰而敗、長安失陷,皇上也不責罰他,還尊稱為阿父,當作太上皇敬奉,獨獨對這些被棄的可憐女子求全苛責……這大唐天下,崩壞到這個地步,不亡何待?

所以她才這麽寄望朱全忠能一統天下,憑她的長袖善舞,將來朱全忠身後,她一定能有親掌國器、重整河山的那一天。

隻是入梁王府這麽久,麗妃仍然未能給朱全忠生下一兒半女,一直是她心中憾事。雖說朱全忠與她帶來的朱友文情同父子,但麗妃還是心中忐忑。

名不正則言不順,眼下朱友裕重傷垂危,肯定活不到冊封太子的那一天。朱友裕身故後,朱全忠會按兄弟之序立朱友文為太子嗎?立一個根本不是他親生骨肉的兒子為太子?就算他肯答應,正妃張惠也不會答應,大梁的將軍臣子也不會答應。

“母妃萬安!”朱友文掀簾進來,溫雅地施禮請安。

麗妃帶著幾分自豪的神色,審視著這個仍帶稚氣的兒子。

他是個多麽出色的孩子啊,白皙俊朗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深山幽泉,半點都不像那個麵貌醜陋的生父黃巢,倒仿佛從母親那裏隔代傳承了太宗皇帝、玄宗皇帝的風采,舉動雍容,帶著天然的灑脫與高貴。

朱友文聰明好學,自幼跟隨大儒讀書,不但深通經史,也熟知政事與謀略,雖不能像朱友裕那樣領兵上陣交鋒,可梁軍卻離不了他布陣策劃、經營糧草和調用軍馬,年紀輕輕已世事通達,在軍中賞罰分明、經營有方、上下推服。

如果有一天,這江山在他指掌中,這城池、這百姓,會不會重見當年的盛唐氣象?

鑾輿迥出仙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夢裏長安,是城未破、國未亡、家未碎、心未冷、顏未改時的那長安,是她一遍遍教會這個少年吟詠回憶的長安,不是那些大將莽夫們你爭我搶的長安。

即使耗盡此生心血,她也要助他登頂帝位,重建盛世。

即使那個朝代不再是李家的天下。

即使那個國家不再叫大唐。

承輝殿、龍首池、含元殿、麟德殿、大玄樓……還有敬宗皇帝、穆宗皇帝、僖宗皇帝費盡多年機巧築造的清思殿,都在熊熊大火中燃燒著。

大明宮,既然我朱全忠不能穩當你的主子,屢次三番有人要圍攻長安,要奪走我手中的傀儡天子,要分走我勝券在握的九州天下,那我今天便徹底把你燒成瓦礫堆、屍骨場!我要讓誰都不能再住進大明宮,不能走上含元殿去君臨天下!

朱全忠望著大火中的含元殿,這昔日千官萬國入京朝拜之處,楹柱在烈焰中紛紛傾塌,塞住了殿門。

大明宮實在是太壯麗了,綺殿千重、院宇無數,黃巢沒有燒完,田令孜也沒有燒完。朱全忠欲遷都改朝,不想讓大明宮再留存人間,所以命人拆走了多處殿柱和門窗,將木料順渭水而下,以備在洛陽重建新宮,然後四下舉火,焚盡殘餘宮室。

長安民居同樣被他一火焚之,百姓按籍遷移,朱全忠不但要毀掉大明宮,還要廢棄這千年京都長安。

東京洛陽城,地處中原,與汴州近在咫尺,就在他汴州人馬的合圍掌控之下,他從此可以安心把皇上扣押在家門前,號令天下,不用次次出兵奔波,更不用三番五次與李克用、李茂貞他們交鋒爭鬥。

為此他矯旨誅殺了宰相崔胤、京兆尹鄭元規等進諫大臣,以五萬人馬押送大唐君臣與後宮,遷都洛陽。

含元殿內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哭喊聲,哭聲傳到了正從東北角門邊出宮的馬車裏,醉得昏昏沉沉的李曄臥在車中,聽著車輪聲轆轆響起,似乎又回到了那永無休止的逃難歲月。

當日在皇兄李儇的靈柩前即位,他改禦名為“曄”,欲光華曄然、燭照長夜,沿用年號文德,願四方止戈休兵、富國安邦,可他的中興夢再也做不下去了……

是誰在哭喊?是隨行的小內官們嗎?

火焰往緊閉的含元殿門裏毒蛇般奔躥著,執戟守在門外的是一群剛換上內官服飾的梁王親兵。

朱全忠並不放心這個永遠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模樣的皇上,他下令將李曄灌醉,將皇上身邊最後剩下的二百個伺候馬球、雜役的小內官全都鎖進含元殿燒死,然後以兩百個年貌相當的親兵換上衣服去冒充內官,監視李曄前往洛陽。

一聲巨響,天崩地陷,含元殿上的所有楹梁橫柱全都倒塌下來,殿內的哭喊聲頓時減弱直至消失……

今日之後,大明宮便成廢墟。

秉唐政百年的大明宮內官,亦隨之化為烏有。

李克用,你聯合鳳翔節度使李茂貞、西川節度使王建、荊襄節度使趙匡凝,以興複唐室為號,欲合兵進擊長安,今日這長安城火海,便是我朱晃給你的厚贈!朱全忠,這愚蠢的賜名,也同時葬入了大明宮的烈焰。

三子朱友珪匆匆走了過來,向朱晃稟報道:“父王,孩兒剛得軍情,西川節度使王建派了大將王宗祜領兩萬軍馬,與李茂貞約盟,號稱迎駕之軍,欲截路搶奪皇上,前鋒已到興平(今陝西漢中)。”

朱晃望著朱友珪那張瘦削無肉的臉龐,這個從亳州撿來的營妓之子,眼神閃爍、陰鬱內斂,越長大越不像自己,或許他真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朱晃並不在乎這一點,大唐節度使與內官,都有收養子的習慣,朱晃也收了三個義子,次子朱友文儒雅能幹,五子朱友恭、六子朱友謙是軍校出身、武勇絕倫,他一樣視為親生。

朱友珪足智多謀、善伺人意的這一麵,朱晃也很欣賞。

想當年,他多少次對著皇上指天誓日地效忠,說自己會人如其名,助皇上複興太宗基業,才騙得了皇上的信任,以皇命聯合諸鎮,不斷征討李克用,壯大了自己的地盤。他還與朱瑾、朱瑄兄弟倆歃血為盟、稱兄道弟,約定平分中原,而中原平定後,他斬朱瑄、逐朱瑾,將二人妻妾全都收歸己有。

可朱友珪隻有他的詭詐無信,卻沒有他的勇悍無畏。

他忽然有些想念剛剛身故的朱友裕,如果鎮國指揮使還活著,不等自己吩咐,早就會帶兵前去退敵,這早晚已經歸來報捷。

“知道了。”朱晃冷淡地回答道,“著楊師厚領兵兩萬,前去迎敵。”

朱友珪看出了父王的不滿,陪笑道:“父王無需出兵,孩兒已命人給王宗祜送去重金,並寫信勸蜀王王建趁機墨敕除官、據蜀自立。王宗祜得使者金帛書信,大喜過望,此際已退兵回蜀地了。”

他本意是想向朱晃邀功獻寵,卻見朱晃滿麵鄙夷之色,心知自己精通詭道、向來怯戰,並不得父王之心。

大哥朱友裕死後,世子之位懸而不決,今日車駕前往洛陽,不久就是大梁改朝換代的時機,按親子承位的排序,自己是朱晃的次子,可如果麗妃非要恃寵爭奪,身為養子的朱友文也未必沒有機會。

朱友珪的背後冒著冷汗,這半年來,父王對自己越來越疏遠,越來越懶得理會,莫非,在父王心中,太子之位另有人選?是麗妃帶來的拖油瓶朱友文,還是名正言順的正妻嫡子朱友貞?

朱晃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絲不經意的喜悅,朱友珪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遠處,二哥朱友文正匆匆帶人趕來,他峨冠博帶、意態從容,在滿宮烈火殘木之中,仍然走得不急不徐,顯出一派灑脫幹練的派頭。

朱友文不是武將,從不曾上陣打仗,但軍中上下仍對他佩服敬重,他為人沉穩,深通政事,而且大度寬容、文采風流,或許,向來自愧沒有容貌氣度的父王,就是想要那樣一個風度貴重的太子。

幸好自己早有防備。上個月,他已托人向張妃之兄說親,很快,他就會迎娶張惠的侄女,攀上張妃的高枝。內宅中,能與麗妃爭個高下的,隻有朱晃的正室張妃。

張惠為人賢能,在諸子之間不偏不倚,雖生有嫡子朱友貞,卻並無爭位之心。

而麗妃不同。

她野心外露,雖然多年來並沒為朱晃生育子女,卻嚴禁府中上下傳說朱友文身世,儼然要瞞天過海,把朱友文這個不知來路的野種扶作將來的大梁太子。

自己怎麽可能會讓這個女人如願以償?

一槊之威,他便斥退了十萬梁軍。

梨花溶溶,彩燈高懸,晉陽宮花園的夜宴上,劉妃望著與李克用同案飲酒的世子,有些難以置信。

這真的是她從小哺育成人的李亞子嗎?她沒有親見他出城殺敵的勇悍,卻從晉王府上下人的口中聽到越來越傳奇的演繹。

這一年來他穩重了許多,眉眼間平添了威嚴與深沉。

晉陽城外的十餘萬軍馬野戰,無數支騎兵與方陣的對衝,重盾長刀、血光劍影的曆練,讓這個自幼稟賦過人的世子成長神速。那日重傷朱友裕之後,他還與周德威合兵一處,征戰數月,收複了晉州、絳州與汾州。

晉軍上下,從此無人再小瞧世子年少。

酒過三巡,李存勖一臉莊重,前來向她敬酒:“亞子敬母妃一杯酒,孩兒幼承庭訓,至今才明白母妃苦心。亞子得以隨父出征、斬將殺敵,多虧母妃管束有方、教導成人。”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太恭敬客氣了,客氣得很生分。

這不禁讓她心生悲涼,一旁的晉國夫人曹氏已為李克用生下四子一女,另一旁的魏國夫人陳氏和年輕的張姬,也接連生下七子。

如今李克用姬妾環繞、兒女如雲,越發襯得人到中年的她形隻影單,在晉王府仿佛一個局外人。

亞子的世子之位,曹夫人的宅院恩寵,說到底,都是她給的,可她苦心經營的這一切,又能有什麽回報?

劉夫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淡淡笑道:“亞子能懂得母妃的心,母妃這十八年便沒有白白辛苦。”

李存勖還沒答話,案幾下伸過來一隻柔軟溫涼的手,輕柔相握,曹夫人俯近她身邊,莊容說道:“姐姐當年救命之恩,妹妹沒齒難忘。沒有姐姐,就沒有我的今天,更不會有亞子。妹妹入府侍候晉王,不是為了自己的恩寵榮華,而是為了報答姐姐、追隨姐姐,與姐姐朝夕相伴。我這條命是姐姐給的,亞子成人也是姐姐教誨的。姐姐放心,這輩子,我們母子都不會忘記姐姐的恩情。”

二十年過去了,明月公主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仍如星子明滅,有著少女的純真溫雅,她的述說是那樣情真意切,讓劉夫人打心底裏感到溫暖。

當日劉夫人與明月公主隻有一麵之交,憐其無辜被賜死,帶人在獨柳樹刑場趁亂劫出了她。混戰之中,劉夫人中了兩箭,傷重臥床一月。被救出來的明月公主無處可去,便改了母姓曹氏,嫁給李克用為側室。二十年來,明月公主視她為親姐,忠心耿耿,而劉夫人也視她為親妹,厚遇過人。

就算夫妻同心靠不住,骨肉親情終無緣,麵前這個苦命的公主,二十年來生死追隨,已是她能傾心吐膽的親人。

劉夫人拉住那隻溫涼的手,輕輕一握,當作無言的回應。

這一切,看在旁邊的伊明貞眼中,隻覺溫暖。她在二位夫人身邊長大成人,也深深敬愛這二位情同姐妹的夫人,劉夫人外冷內熱,曹夫人溫婉體貼,都是仁慈正直的長者。

她執起酒壺,為二位夫人注滿酒,又托腮望向月下的庭院。

月至中天,大太保李存顥與二太保李嗣源、五太保李存璋同時拔槊起舞。

二太保李嗣源膚色黝黑如老農,質樸寡言,平日手中使一杆方天畫戟,最擅騎兵衝陣,所以部眾被賜名“橫衝都”。

此時他在月下持畫戟與有儒將之風的李存顥兄弟同時起舞,招式精妙,身姿矯健,一派大將之風,毫無平時的俗陋之氣。

樂官們合奏著杜甫的《北征》:

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

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

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

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李克用舉起麵前的酒爵,獨目中老淚長流。

一百年前,憲宗皇帝在位時,他的曾祖朱邪執宜來到了大唐長安,立刻被長安城的繁華氣象迷住了。

他們沙陀人是西突厥之後,世代都是漠北最勇悍的部落,可因人數太少,連一塊像樣的地盤都沒有,隻能向吐蕃或回鶻稱臣,到處奔波賣命。

沙陀人早就向往大唐的中原樂土,向“天可汗”唐帝進表稱臣多年,隻是沒機會入關。朱邪執宜之父朱邪盡忠領兵時,衰落的吐蕃為了與日益強大的回鶻搶奪甘涼二州,執意要讓沙陀人全部渡河到黃河以北死戰,自己屬下的吐蕃軍都留在黃河之南以保存實力。

朱邪盡忠與朱邪執宜父子不甘心送死,連夜盡拔三萬沙陀軍民,往石門關急馳。吐蕃王大怒之下,派重兵前後圍追堵截,從洮河到石門關,前後數百戰,短兵相接,沙陀部落死傷大半,酋長朱邪盡忠也力戰身亡。

朱邪執宜率領沙陀殘部來到代北,被任命為陰山府都督,從此成為唐臣,入長安陛見。

穿城渭水恍如天上銀河,縱橫街坊好似紙上棋盤,杏園宴上進士鬥詩,曲江池邊仕女爭妍,眺終南山之畫屏,望大明宮之仙闕……他們沙陀人的戍邊夢中,從此夜夜長安。

再也沒有長安了!

秦川帝宅、函穀皇居,被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綺殿千尋、離宮百雉,如今不過是遍地的斷瓦殘磚屍骨場……

他十三歲就能箭射雙雁,二十八歲就平定了幾十萬黃巢亂黨受封節度使,可這輩子拚了性命殺來打去,終究也沒保住大唐,沒守住長安。

《北征》之聲越發沉鬱,李存勖站起身來,對不遠處正在飲酒的彬州刺史李存信拱手道:“久聞八哥出身回鶻將族,祖傳劍法稱雄代北,請八哥陪小弟同舞!”

李存信性子高傲,除了七太保康君立外,其他兄弟都不放在眼裏,此刻見李存勖開口,不好拒絕,遂起身拔劍笑道:“世子有請,愚兄就獻醜了。”

李存信持劍肅立片刻,便旋身起舞,舞姿雖然緩慢,卻帶幾分殺氣。

李存勖取過一旁的禹王槊,站到李存信身旁共舞,皎潔月色之下,黑色的玄鐵大槊越發顯得輪廓醒目,槊尖映著月輝,寒光凜冽。

隻見李存顥揮槊橫截,李存顥、李存璋、李嗣源三柄槍槊同時揮起,四把大槊將李存信團團圍住。

李存信心頭突突亂跳,他越過槊林,向酒席上看去,卻看見了李克用陰沉的臉色與憤怒的眼神。

今天竟是一場事先設伏的鴻門宴,自己實在太大意了!

“世子要取愚兄性命,實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隻需父王一道軍令,明示罪過,愚兄便心甘情願引劍伏法!”李存信擲劍於地,冷冷地說道。

李存勖冷笑一聲道:“原來八哥如此忠孝!我問你,今日夜宴,是何年何月何日?”

李存信莫明其妙,順口答道:“今日是大唐天祐元年,三月十五。”

李存勖一抖槊尖,怒道:“叛賊!父王早已曉諭河東,天祐年號,是汴州朱賊矯詔。朱賊僭越,挾帝遷都,焚長安、篡大唐。八哥是河東宿將,理當與我父子齊心協力興複唐室,奈何卻要勾結反賊、包藏禍心?”

李存信滿背涔涔冷汗盡出,猶自強辯道:“朱賊矯旨傳布天下,百姓均以天祐為號,愚兄一時不察,失口說錯,難道就該當死罪?”

“一時不察?”李存勖持槊頓地,喝問道,“這些年來,你心向朱晃,勾結梁軍、叛主逆父、謀害大將,早已罪不容誅。父王待你不薄,把你從一介軍校提拔為帶甲數萬的大將,享盡榮華富貴,可你卻賣父求榮,不但害死了十三哥,還向朱賊出賣河東軍機!”

“存孝不是我害死的!”望著李存勖手中的禹王槊,李存信更是害怕,從世子披上李存孝舊甲的那一天起,他就該當機立斷帶兵離開晉陽,是他拖延得太久了,忘了晉王從來就沒為李存孝之死原諒過他。

“你還要強辯!來人,將李存信勾結老賊朱晃、欲以彬州投敵的密信拿來,讓他死個明白!”

李存信聽他揭出自己隱事,自知前日派出的通敵細作早已落入李存勖手中。他後退一步,望著李克用身側的七太保康君立,以眼神示意。

卻見康君立站起身來,走到李存勖身側,冷笑道:“八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然你早已背主求榮,今日事泄,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連累家中妻兒老小!”

康君立是當年李克用雲州起兵的首義之臣,追隨李克用年歲已久,資格最老,說話也最有分量,李存信與他素來交情深厚,所以緊急關頭才向他求救。

聽得康君立也如此絕情,李存信大驚失色,剛要再說話,康君立臉色一肅,飛快拔出腰劍,往李存信當胸便刺。

李存信身在重圍、猝不及防,被一劍穿心,他悵望著麵對麵站著的康君立,又遠眺著正若無其事據案飲酒的李克用,張大了嘴巴,終於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倒在了滿是梨花的地下,倒在了禹王槊的槊尖之前。

李克用閉上了那隻獨目,舉杯遙祭星空。

存孝,你魂魄猶存,今日父王為你殺此賊子,以慰英靈!

他緊閉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閃過了李存孝那張清秀冷漠的臉,還閃過了四太保史敬思英俊不凡、風流倜儻的身影,也閃過了八太保李存信威武雄壯的陣上英姿。

史敬思是在汴州遇難的,那天晚上敬思渾身浴血,持長刀斷後,力戰而亡,才從緊鎖的上源驛館中救出他的性命。

李存信,曾經是多麽威風的一條好漢,可他心胸狹小,容不得李存孝分去他的戰功、他的權位,如今河東勢力一落千丈,他又迫不及待地要投敵求榮。

不再有十三太保了,這三個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朱晃賊子,此仇不報,孤死不瞑目!

李存勖站在李存信的血泊裏,安靜地打量著酒席上的其他義兄。

今日,難得他們都集聚一堂,這些他從小到大熟識的兄長們,個個身手不凡,為父王開疆拓地,打下了河東的基業,多年來,與李克用父子情深,也與他兄弟義重。

坐在李克用左邊的,是三太保李嗣昭,他身形短小,卻膽勇過人、精明強悍,對陣之時咆哮如猛虎;右邊是六太保符存審,此人形貌平常,極為冷靜、心細如發、智謀過人,擅長布陣;左邊第二人是九太保李嗣本,他身材比常人高大得多,使一柄厚背銅環長刀,烏騅馬至處,悍將授首,年紀不大已戰功累累;右邊第二人是十太保李存仁,此人麵若好女、氣質嫵媚,其實卻武藝精湛、計謀多端,常一招斃敵;左邊第三人是十一太保李存武,他人如其名,將勇過人,是晉軍中第一神射手;右邊第三人是十二太保李存進,此人年紀輕輕已滿麵虯髯,少年老成,勇敢善戰,治軍嚴謹,馭下以法,上下敬畏。

十名善戰的兄長,二十三位能征的沙陀老將,便是父王碩果僅存的手下,比起汴州城如雲的將帥,晉軍的勢力,如今越來越式微了。

朱晃駐馬汴州,轉眼二十一年。

初來時他是汴州刺史,僅領數萬人馬,如今他是一統中原的梁王,治下幾十州縣,兵雄馬壯。

不久前,他下令升汴州為開封府,號為東都,將原來的東都洛陽城冷落一旁。大唐氣數將盡,朱晃禪代之舉,也按著曆朝曆代的習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而他的正室張惠卻終於沒當成大梁的皇後。

剛剛翻修的梁王寢宮中,張惠大睜著失神的雙目,若有所待,她十七歲的兒子朱友貞伏在母親胸前泣不絕聲。

他知道,母妃是活活累死的。

父王這輩子雄心勃勃,可才智不夠,又乏仁德,母妃是宋州刺史張蕤的千金,以大家閨秀的身份下嫁朱晃這個武夫,費盡心血去輔佐朱晃,軍機戰事、宮廷權謀,無不一一為他籌劃張羅。

母妃雖然聰明能幹,本性卻是個善良柔婉、大度寬厚的女子,心懷仁愛,不懂得爭位,不願意害人,豺狼之性的父王,多年來獨獨敬畏妻子,對她言聽計從,一聽說她病重,便無心再戰,收回攻燕的人馬,班師回朝。

這些年,或許是因為母妃坐鎮汴州王府,父王才不像從前那樣殘忍好殺、好色荒**。而羈絆父王這匹野馬的籠頭,卻要在他即將君臨天下之際除去了……

門外傳來沉重的靴聲,朱晃甲胄未除,便帶著侍衛們匆匆趕來,他臉帶淚容,顯然很是惶急。他身後的次子朱友文、三子朱友珪,也麵帶戚容,這些年,張惠在梁王府處事有方,上下都感張妃之德。

“賢妃,賢妃!”六十三歲的朱晃走進內室,撲在張惠的身邊,老淚縱橫地道,“你自嫁給孤以後,二十年來飽經患難,從未安枕過一天,孤即將踐祚稱帝,與賢妃共享江山,傳位兒孫。你怎忍心在這個關頭棄孤而去?”

一言未落,帶著侍女來送湯藥的麗妃已經怔立在屏風之外。

這老賊,他再迷戀自己的美色,真心愛慕的仍是結發妻子賢妃張惠,打算與之並肩共享天下的人也是賢妃。此刻他神色悲痛欲絕,那是男人對自己視為生死伴侶的女人才有的憐惜與不舍。

而自己這個曾經的大唐公主,卻不過和那些外麵的鶯鶯燕燕一樣,隻是朱晃一時興起的寵幸,是給點金珠綢緞就可以打發的女人。

張惠睜開了眼睛,她的瞳孔已經放大,視線開始模糊,迷蒙昏沉中她聽見朱晃的慟哭聲仿佛從遠處傳來,茫然地伸出手去,顫抖地撫摸著他臉上的皺褶和半禿的頭頂。

當年在宋州,她是飽讀詩書的刺史之女,而他是好勇鬥狠的街頭無賴,卻厚顏學著東漢光武帝劉秀那樣徘徊府門外,歎息“仕宦當為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他當然不是劉秀,他沒有劉秀的仁厚、才幹、堅忍和俊美,她也不是什麽美貌無雙的陰麗華,她隻是感動於他的癡心。亂兵之中,刺史府被圍,是他殺開一條血路,冒死救走了她,娶她的時候,他身上的十幾處傷創還沒有愈合。

所以她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麗妃也好,朱瑾之妻也好,朱友珪之母也好,她們統統都走不進他的心底,她們也統統都不愛這個粗野凶暴的男人。

隻有她願意交付出自己的一顆真心,她看見過他的孱弱與絕望,陪伴過他的垂危與凶險,她也知道,這輩子,他隻信她一個人。

然而這條同行的路,她再也走不下去了。

“王……王爺,妾聽說,王爺親領大軍前往燕地,攻打幽州劉仁恭……”張惠喘息甚急,“王爺,劉仁恭膽小怯戰,又毫無義氣,與晉王李克用早已斷盟,王……王爺急攻之下,燕晉複盟,恐不……不利於我大梁。”

“賢妃說的是。”朱晃含淚道,“孤已撤軍回來,這就派人與劉仁恭修好議和,夾擊晉陽。”

“如……如此甚好,天下諸藩,皆不足慮,唯……唯有晉陽沙陀鴉兒軍將才輩出、英勇善戰,可……可沙陀人能打天下,不善治天下,倘若王……王爺能減租庸、修水利、用人才,天……天下歸心,便可不……不戰而勝。”張惠用盡最後的力氣述說著。

生於亂世,她的夫君卻是這亂世的王者,有著問鼎天下的野心,她不能阻遏他一統中原的步伐、禪代天子的妄為,那麽,至少她能夠為這烽火大地、苦難黎庶布一點力所能及的福澤。

“孤答應你!賢妃,你年紀輕輕,為何要棄孤而去?孤龍袍加身在即,卻不能見到孤的賢妃成為六宮之首,何其憾然!”朱晃淚落如雨,這輩子,他被人稱作奸雄,權術過人,從不對人存有真心,可獨有麵前這溫良聰慧的女子,讓他相信了世上還有幾分真與善,“賢妃,若你棄孤而去,孤在世上從此便惶然無主,無人可信、無人可托……”

張惠撫摸著他滿是淚水的臉龐,微微笑道:“王爺,這輩子我跟著你,沒……沒想過要當皇後,要富貴,王……王爺受盡天下人非難,可……可天下亂兵紛爭,不殺人,便……便會被殺。王爺一世梟雄,力克諸藩,一統中原,今欲為社稷主,也……也當得起。隻是稱帝容易,治天下難,妾將大行,隻有四個字留……留給王爺,王爺謹記。”

“賢妃盡管說。”朱晃依依難舍地握住妻子的手。

“王……王爺多疑,常冤殺大將,又……又常存憐香惜玉之心,惑於婦人。妾願王爺戒殺遠色,必……必能遠禍。”張惠緊緊握住朱晃的手,感受這男人心底不同一般的情意。

他或許是個色鬼,可卻對自己畏服溫順、生死相伴;他或許是個逆臣,可卻對自己言聽計從、恩深義重;他或許是個屠夫,可卻對自己珍之重之、一往情深……

自己終究是個難明大義的女子,盡管麵前這男人被天下人唾罵,盡管他從來沒停止過風流好色,可自己卻是那樣深情繾綣地牽掛著他,連大限到來之際,都有這麽多的擔憂與不舍,擔心他在沒有自己的歲月裏,會獨自麵對太多的凶險,會走上歧途……

張惠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追隨這樣一個殘狠猜忌的奸雄,這輩子,她的心太累了。

朱晃不能置信地搖晃著妻子,半天才爆發出來一聲慘嚎。仕宦當為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孤即將加九錫、代天子,成為中原的九五之尊,一步步走過劉秀登頂帝位的道路,而孤的麗華,為什麽偏要在此刻撒手西去?

是天意嗎?如果他能早點下決心除去那個無能的大唐皇帝,也許他當年給過她的婚誓,就可以真的實現。

朱友珪伏在床前地下,哭得比朱晃其他幾個兒子更為傷心。

他剛娶了張惠的侄女不久,口口聲聲喚張惠為母妃,正要借賢妃之手與麗妃、朱友文爭鋒,偏偏賢妃在此時病故,把大梁皇宮拱手讓給麗妃當家。

麗妃手中的藥碗也跌落在地,在整個梁王府裏,她唯一沒有防備過的女人就是賢妃。她甚至喜歡賢妃的豁達溫婉,隻有得到過真愛的女人,才有這樣純淨的心地。

賢妃不過是刺史之女,但自幼被家人愛如掌珠,出嫁後又得朱晃一片真情實意。

而麗妃自己呢,雖是懿宗皇帝之女,可父皇當年隻心疼帶來皇嗣之兆的同昌公主一個人,不惜花盡國庫為她營建奢華無雙的公主府,從沒正眼看過其他女兒一次。父皇懿宗、皇兄僖宗這些大唐天子,幾十年來隻知道鬥雞走狗,兵臨城下,皇兄竟帶著幾個親信連夜偷偷出城,把公主們全都丟給了亂軍。她這個公主,在亂世中風雨飄搖地活著,委身黃巢,又投奔朱晃,哪裏比得上賢妃那從容坦**的人生?

就算賢妃香消玉殞,大梁後宮從此被她獨霸,她還是會羨慕如此深得人心的賢妃。

漲潮的大風,在晉陽城頭下呼嘯著。這個夏天,汴州是多事之秋,河東戰事初歇,還算平靜。

李存勖與叔父李克寧並肩巡城歸來,已是初更。七月天氣,晚涼如水,李克寧見侄兒衣甲單薄,愛惜地脫下自己的外氅,親手為他披在肩上。

李克用有三個弟弟,二弟李克讓、三弟李克恭早亡,隻剩下四弟李克寧,平日裏十分倚重。

李克寧性子溫和敦厚,對大哥忠心耿耿,對李存勖也疼愛如親生。李克寧比大哥多了幾分文雅與內斂,不似李克用一臉悍然英氣,李存勖自小與這個叔父意氣相投,很是親近。

“亞子,今日洛陽遣來密使,所為何事?”李克寧不經意地問道。

“朱賊逼宮甚急,皇上以指血寫下衣帶詔,請父王發兵攻汴州。”李存勖歎道,“父王與張公公得詔之後,慟哭失聲。歧王李茂貞、蜀王王建本與父王約盟,南下勤王,可這二人得朱賊挑動,也欲各據地盤、自立為帝。眼下,歧軍與蜀軍為爭奪劍南道,正在混戰,無力攻汴。”

李克寧點了點頭,歎道:“唐室式微,大勢已去,如今已成漢末分崩之勢。朱賊雖然這兩年如得神助,連戰連勝,穩坐中原,但所控州縣不足天下三分之一。倘若你父王也有意割據一方,此時倒不失為良機。”

李存勖知道,叔父的想法也是晉陽諸將的想法。

蜀王王建已經墨敕除官,雖還未自稱天子,一應起居禮儀都如同帝王。

歧王李茂貞早就垂涎帝位,近來又奪了劍南道,關隴之地,盡歸他有。

一旦朱晃在汴州禪代登基,王建與李茂貞肯定會先後擁兵自立,天下便成戰國分立。如果李克用有意稱帝,憑他在河朔、河東的地盤實力,足可以與這三人抗衡。朱晃爭戰多年,兵力大減、府庫空虛,這兩年看來無意北上。

但他更知道,父王不會走出這一步。

父王愛惜名聲羽毛,赤膽忠心,絕不會叛唐自立。四代唐臣,歸化已久,讓這個沙陀漢子隻認太宗的血脈、李家的天子。

所以他淡淡一笑道:“叔父應知父王忠於大唐,絕無二誌。下個月,父王會樹起討梁義旗,傳檄天下,興複唐室。”

李克寧歎道:“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王兄雖然勇氣可嘉,可如此行事,絕非亂世爭霸之道啊!憑我們區區河東,如何能討梁複唐?”

李存勖沒有答話,晉陽城中的將校們都不明白父王的肝膽,不理解他身為胡人卻要為唐室抱忠守義、欲以一介孤旅聲討如日中天的朱晃的緣故。

而他卻知道,父王從來都是個黑白分明的人,當年天下兵馬都監楊複光曾多次在皇上麵前稱讚李克用“忠不顧難,死義如己”。

忠義孝悌,這四個字在李克用心中重如泰山,看得比性命還重要。或許,就因為父王不知權變、不懂屈伸,才落到這種窘迫困頓的地步,可也正因為如此,近年來屢戰屢敗、一再失陷城池的父王在李存勖心中仍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在晉陽宮側門外下馬,親兵將李存勖的坐騎牽走,他信步走到嘉福殿西院門外,見燈燭仍明,窗紙上有伊明貞伏案提筆的窈窕身影,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敲了敲窗戶。

身世孤弱的伊明貞來了晉陽多年,與李存勖一起長大。伊明貞比李存勖年長一歲,貞靜聰慧,不但一起跟師傅讀過《春秋》,還精通詩詞音律,兩個人一遇到就會談天說地、經緯古今、詩詞相和,每每有說不完的話。

李存勖從小淘氣,但見到伊明貞,心中便會生出一片寧靜,覺其如姐如母、百知百曉,值得依賴。這兩年漸漸長大,李存勖對她越發存有一種異樣的情愫。

伊明貞聽見敲窗之聲,吃了一驚,半啟窗扇,看到李存勖,笑道:“亞子,快二更天了,你還沒睡。明日一早還要隨王爺登台點將,發檄誓師,難不成你是鐵打的?對了,我這裏有一碗冰酪,你進來喝了再歇息。”

李存勖走進她房間,聞得沉香如水,看見紗屏掩映、帷幔低垂,書案上展開一張素箋,上麵是伊明貞恢宏遒勁的顏體手書,抄著韓偓的《浣溪紗》:

宿醉離愁慢髻鬟,六銖衣薄惹輕寒,慵紅悶翠掩青鸞。

羅襪況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細更沈檀。

他在桌邊坐下,伊明貞端來冰酪,李存勖接在手裏,卻隻管上下打量伊明貞。

伊明貞祖上是太子太保伊慎,伊家兒孫與老太爺一樣,個個文武雙全,尤其是一筆書法為人稱讚,伊明貞也傳承家學,自幼精於書道。

當年幽州城下大戰劉仁恭時,伊明貞的父親孤軍深入險地,父子多人力戰身亡,隻留下未長成的幼子伊承俊,十年來伊明貞姐代母職,細心照料伊承俊起居,還管教伊承俊讀書學禮,雖是十九歲少女,已經頗具賢母風範。

他喜歡伊明貞,此刻,燭影下的少女,蜂腰濃髻,雪白的鵝蛋臉上五官精致,沉靜的雙眼中透著聰慧,比平時添了幾分嫵媚嬌豔,素箋上的詩詞,也流露出平日裏少見的婉轉情致。閱罷素箋,李存勖再望向麵前的素妝少女,聞著她衣衫上的淡淡薰香,不禁有些心動。

李存勖喝完冰酪,正起身欲離開,卻見案上一隻木匣半開,裏麵露出一張吉祥符,是晉陽城延壽寺的新春錦簽。他拿起來一看,卻見符上也是伊明貞的字跡,一麵寫著“亞子平安福壽”,另一麵寫著“天長地久,比翼連枝”。

與伊明貞相處這麽久,還是第一次明了她的心意,李存勖心下感念,拾起那張吉祥符看了又看,望著伊明貞笑道:“姐姐才貌堪比楊妃,隻是我功名未成,比不了玄宗皇帝。”

伊明貞與李存勖自幼在晉王府耳鬢廝磨地長大,雖然知道李存勖有不少出入寶局戲樓、賭博群毆的劣跡,但無奈自情竇初開起,心中就深銘著他的影子,而李存勖待她也十分禮敬溫柔、處處信任,所以這些年來,伊明貞已對李存勖情根深種。

何況劉夫人與曹夫人素來喜愛伊明貞的明理與端莊,若非河東近年屢屢戰亂,早已下聘禮成,府中上下也莫不視她為將來的世子夫人。

但聽了李存勖這當麵調謔的話語,伊明貞臉上一紅,又羞又怒地道:“楊玉環是禍國紅顏,玄宗皇帝也是自甘墮落之人,亞子豈能如此自比?安史之亂,天下刀兵、百姓流離,都是這二人造的孽業。亞子,你是不世英傑,萬萬不要學那個整天隻知道重用戲子、內官的昏君。”

李存勖見她麵色緋紅、嬌羞可愛,越發憐惜,入懷取出一個小小錦盒道:“姐姐三天後生辰,我已備好薄禮,隻怕這幾日軍事緊急,提前取來,為姐姐賀壽。來,姐姐,我幫你戴上。”

他打開錦盒,裏麵是一對小小的翡翠耳璫,金墜上分別是一片銀杏葉狀的綠色翡翠,以鏤金花枝纏繞。

伊明貞父祖鎮守汾州,府前府後到處銀杏古樹,伊明貞思鄉,到晉陽宮後,院落裏也種滿銀杏樹,籠在西廂之前,夏綠秋黃,十分悅目。

伊明貞見到這對耳環,感念李存勖體貼,十分欣喜,輕輕撩起鬢發,由著李存勖為她戴上耳璫。

李存勖走近伊明貞身旁,聞見少女幽香,再也按捺不住,將伊明貞攬入懷中,輕吻著她的額發道:“縱是造了孽業,明皇與楊妃,這二人的絕代風華、千古深情也令人欣羨。姐姐,待亞子明日誓師後,發兵進擊中原,戰勝歸來,便與姐姐比翼連枝、永不分離。”

伊明貞感受到他的吻越來越熾熱大膽,心中害怕,用力推著他道:“亞子,你我自幼相識、情投意合,有母妃主張,早晚我都是你的人,亞子若真心待我,此時名不正言不順,還請尊重。”

李存勖戀戀不舍地放開了她,卻聽院外更鼓又響,已經是三更天了。

他想起天亮時父王便要到郊外誓師,再無睡意,拿起那張織錦的吉祥符,小心放入懷中,笑道:“姐姐這張符,我也貼身留著。今日與姐姐一別,還請姐姐在晉陽城待我重振唐綱,報捷歸來,永偕鴛盟!”

伊明貞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信任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