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殿現在是越來越安靜冷清了,看起來不像是樞理萬機的皇帝所居,倒像一座香煙繚繞的廟堂。

伽羅常常草草處理完奏章和詔書,便持著靈藏大師新譯的佛經,終日埋頭苦讀。陪著她的,永遠是那尊寂寂吐著檀香的博山爐。

楊堅每個月都有幾天住在仁壽宮裏,他剛剛將當年陳國的榮思公主封為宣華夫人,安置在仁壽宮。

伽羅眼不見為淨,再不願也不想去管他了,上個月蕭太醫去看過,說宣華夫人已經懷了身孕。

嗬,什麽誓不生異姓之子,當年春夜深庭發下的誓言,楊堅早就置之度外。但現在看起來,楊堅對宣華夫人,似乎沒有對尉遲綠萼那樣的深恩眷愛,說不定,這匆匆來去的尉遲綠萼,倒還是楊堅一生中最喜歡的女人。

今天是晉王楊廣一年一度來朝的日子,伽羅這幾個月來雖覺得身體沉重、疲弱不堪,也還勉強梳洗了一番。

楊廣是她最疼的兒子,也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安慰,在這茫茫世間,還有誰是她可以依畀的呢?除了阿摩,也許再沒有一個人願意關心她的生死憂喜。

“晉王來了麽?”她不知道是問第幾次了,天已經大亮,殿外卻寂靜得像是子夜,連腳步聲也聽不見。

“晉王和晉王妃正在大興宮的馳道上步行。”

這孩子,總比別的兄弟拘禮,伽羅一顆心這才踏實。

她將手中的佛經放下,想了想,又塞到那堆奏章的最下麵,走到內室的妝鏡前,仔細地察看了自己的臉色。

還好,薄敷了一層胭脂的臉頰,並不像剛剛生過一場重病的模樣。

這是她五十七歲的春天了,她還能看見下一個春天的如雪梨花和一夜之間爆滿嫩芽的鑽天楊麽?伽羅不能知道。

她的身體是這樣虛弱,每天上朝都需要兩個侍女用力扶持,而她曾發誓同生共死的丈夫,卻在前方大步流星。

武官出身的楊堅,看起來不像是六十歲,倒像四十來歲的模樣,也許是因為青春洋溢的宣華夫人常常陪伴在他身邊,才會讓楊堅變得如此年輕。

他們到底是什麽夫妻?伽羅持著眉筆的手有些發抖。難道,如今他們隻能是共同治理天下的夥伴?

前殿的磚地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均勻、有力而富於跳動感,這腳步聲如此熟悉親切,帶著一種急不可待的氣息,帶著走近她身邊的渴望。

“阿摩!”伽羅失控地呼喚了起來,這是她的兒子阿摩,是她最可依賴的人阿摩,是世上唯一愛她的人阿摩。向來端莊自許的伽羅,已經管不了自己是否失態。

“娘!”楊廣掀開簾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一眼看見母親,發覺她衰老得超乎他的想象。

這是母親麽?是從前那個剛強自信的母親麽?是那個一舉一動都合乎禮儀、風神秀朗的母親麽?是那個始終愛他憐他寵他的母親麽?此刻,那顫巍巍站起的老婦,清瘦傴僂,發髻半白,看起來哪有半點皇後的威儀?

他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地下,膝行而去,抱住了伽羅的雙腿,兩行熱淚沾濕了伽羅深紫色折襇裙的下擺。

隻在這一刻,楊廣才意識到,過去的二十年間,他曾怎樣辜負了一顆母親的心。高高在上的母親,一直都有著不願被人知曉的孤寂和淒涼,直到此時,她才將人背後咽淚裝歡的模樣展示在自己麵前。

天下人都知道,獨孤伽羅是個了不起的鐵腕女人,可又有誰知道,她連普通老婦那種兒孫繞膝的歡樂都無法享受?

跟隨在他身後的蕭妃猶豫片刻,也走過去,跪了下來,她從眼角瞥著伽羅老淚縱橫的臉,心下起了陣秋風漣漪般的悲涼。

這樣強大的女人也會衰老,這樣豪邁多才的女人也會痛苦,比起獨孤皇後來,自己的人生至少還算是平靜和溫暖的罷?楊廣雖算不上是個忠誠正直的丈夫,可至少,他獨立多才,不需要自己為他操心打點前途的一切。

“阿摩,”伽羅輕輕摩挲著楊廣的頭頂,歎道,“娘這一年來總是流淚,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娘常想著阿摩,不知道你在揚州好不好,不知道你和蕭妃過得快不快樂,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喜歡徹夜不眠地辦公事。阿摩,娘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以後,你一切要自己留意……”

她的話令心酸鼻塞的楊廣陡然清醒了過來,他的眼淚刹那間嚇得全幹了。嗬,他怎麽能任由廢立大事這樣遲延下去?父皇是個優柔不決的人,倘若一旦母後百年,自己奪位的打算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隻怕難克全功……

而深得人望、也備受父皇信任的高熲,卻一直堅定地站在楊勇身後。以高熲的威名、人望,楊素目前還不是他的對手。

“娘!”楊廣將頭埋得更低了,嗚咽道,“娘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孩兒長這麽大,全仗著娘在身後護持,一旦娘有個三長兩短,孩兒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伽羅急忙掩住他的嘴,勉強收住眼淚,有些嘖怪地說道:“阿摩,不許胡說,你也是快有孫子的人了,怎麽還這樣癡?娘老了,就像大興宮裏的那些梨樹,老得連花都開不動了……你風華正茂,大隋的國運,還要指望你。”

“娘,”楊廣趁機仰起臉,泣道,“孩兒的心事,一直不敢盡情告訴娘,今天,孩兒隻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唔,”伽羅像撫弄著嬰兒一樣,輕柔地撫著楊廣的臉,問道,“你有什麽事,盡管告訴娘,趁娘還有一口氣在,誰也不敢動你。”

“孩兒知道。”楊廣就著伽羅的撫摸,將臉偎依在母親的掌心,道,“娘在五個兒子當中,待孩兒最深情,因此有人對孩兒心生嫉恨……”

“怎麽?東宮又有什麽舉動?”伽羅停住了手,她本來有些下垂的雙眉,忽然間揚了起來。

“太子深恨孩兒,常在人前人後責罵孩兒,孩兒想,太子是大哥,自然有資格教訓兄弟,是以每次都垂首聽命。可太子卻一直不能釋懷,曾當著東宮的幾個屬官說,父皇既然能賜給同母兄弟滕王楊瓚一杯毒酒,他將來即位,早晚也要賜給阿摩一杯鴆酒……”

“嗬!他敢!”伽羅一拍桌麵,怒不可遏,聲音有些嘶啞地嗬斥著。

跪在一邊的蕭妃,不由得渾身一顫,雖然年事已高,可獨孤皇後還是這樣厲害,她像猛獸一樣在殿裏來回踱著步子,呼吸濁重得令人害怕,這是她最後的力量罷?她看起來很快就要耗盡氣力。

蕭妃的視線轉向楊廣,在裝飾在表麵的悲哀和痛楚下,蕭妃清晰地看見,楊廣有一種大事已成的愉悅。

她和他已經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生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不太清楚自己有沒有愛過這個相貌堂堂、舉止完美得無可挑剔的王爺,可她清楚地知道,他有好幾張麵孔,而且善於利用獨孤皇後的力量,也許他會成功地當上大隋皇帝,可長袖善舞、心思奇詭的他,會是個好皇帝麽?

“這個天性涼薄的東西,他連母後都不放在眼裏,連結發妻子都能毒殺,還會講什麽兄弟之情?”伽羅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責罵太子楊勇,楊勇已經一年多未入大興宮請安了,據說他早已搬出了庶人村,又過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他隻會寵著阿雲,和雲定興那班小人來往,我夫妻二人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就交給這個忤逆子來安享?不,不,不……他隻會喝酒、打獵、看女人,和北齊、南陳的那些昏君有什麽兩樣?”

楊廣垂首不語,他想讓母後的怒氣發揮得更充沛一些,比起大哥楊勇來,楊廣自信要出色許多,立皇嗣本來就該立賢不立長,一無所能的楊勇,憑了什麽在東宮盤踞二十年?而自己卻為了謀求太子之位,活得那樣壓抑艱辛。

南下平陳、治理並州揚州、曲意迎合父皇母後,這些事做來容易麽?五個兄弟中,就數自己最辛苦也功勞最大。

才貌最出色這一點且不論,母後在生自己的前夜,還曾夢見金龍飛天,這以後不久,父皇才由一個柱國大將軍平步青雲,成為大隋開國之君……

自己不當君王,難道要將母後費盡一生心血得來的江山事業留給無能的楊勇麽?何況蜀王楊秀也有奪嫡爭嗣之心,差人造了各種謠言讖語,在民間傳說,說什麽蜀王才是聖君之象,說蜀王可以為大隋帶來八千年皇運,就算他楊廣不爭,楊秀也會仗勢爭位,而楊秀一旦登上皇位,同樣不會有他這個二哥的好果子吃,聽說青城山下的蜀王宮裏,楊秀常常喝醉了拿晉王楊廣的偶人練劍,他可不想有一天這刀劍真砍到自己身上來。

“蕭王妃,”伽羅漸漸怒氣平息,又恢複了從前那種精明強幹的神氣,衝蕭妃擺了一擺手道,“你出宮去看樂平公主,本宮有事要和晉王商議。”

“是。”蕭妃又叩了個頭,拾起裙裾,躬身退出。伽羅滿意地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簾外,這是個多麽溫雅知禮的女人,南梁公主出身的蕭妃,比來路不明的雲昭訓,更具備大隋皇後的氣度和容儀。

“娘。”楊廣仍然親切地呼喚著,他小心地窺伺著母後的神色,他必須迫使母後在這個春天裏痛下決心,廢了楊勇的太子之位。

母後這樣憔悴衰老、暮氣沉沉,一旦她撒手人寰,廢立之事不果,楊勇隻怕真會在即位當皇帝後毒殺自己——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給楊勇的壓力實在太大,讓楊勇吃的苦頭也實在太多。

長風從殿窗外吹過,撩來一陣似近還遠的花香,幾片羽毛般的白色花瓣落在伽羅的肩上,楊廣伸出手去,輕輕地將它們拾了下來。

說起來,楊廣早已不將楊勇放在了眼裏。

但楊勇的親家高熲,卻是朝中德高望重、手握重權的老宰相,聽說,這一年來,高熲幾次在楊堅、伽羅麵前苦諫,要他們撤走大興宮和東宮之間的衛戍隊伍,重新給楊勇一個機會。

進宮前,楊廣特地由大興宮的東門繞道經過,那裏表麵上看起來平靜,但七八道守衛森嚴的門禁,讓楊廣興奮地發現,楊勇和疑竇倍生的父皇母後之間,這幾年滋生出的隔閡顯然不小——楊堅和伽羅對楊勇防備得這樣明顯,楊勇的位置還能坐穩麽?

伽羅靠在楊廣的臂彎中,扶著頭,重新坐了下來。

今年以來,她常覺得神思恍惚,也許是大限已到罷……過了知天命之年,她早已心靜如水,讀經多年,她算得上深通禪理,王圖霸業是幻,情癡愛恨也是幻,但她偏偏放不下愛子楊廣。

秦王楊俊被崔妃在瓜果中下毒後,一直臥床不起,就住在離大興宮不遠的秦王京邸裏,但伽羅除了偶爾打發醫生去看,自己一次也沒有探視過中毒垂危的楊俊。

楊勇、楊俊、樂平公主、蘭陵公主……他們真是她的孩子麽?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女麽?為什麽他們這樣怨恨自己的母親,從不肯給她一點愛和安慰?

“阿摩,本宮心意已定,必在今年內將楊勇廢為庶人……本宮就是不為江山社稷想,也得為你們兄弟著想,將來你父皇身後,楊勇登上皇位,定會將阿雲這賤人冊封為皇後,將楊儼立為太子,難道我獨孤伽羅的兒子,要向一個賤婢的兒子俯首稱臣?”伽羅有些迷亂地說著,楊廣覺得母親的聲音近乎咬牙切齒,“本宮耗盡一生心血,所為何來?難道就是為了讓阿雲這賤人安享我和樂平公主犧牲一生情愛換來的尊榮?難道就是為了讓阿雲那卑賤的血統玷汙我們楊家和獨孤家的高貴?嗬,她休想!本宮已經給過勇兒機會了,本宮給他娶了最高貴的鮮卑世家的女兒,而他卻如此辜負母親的苦心……”

刹那間,楊廣心事如潮,他既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又有一種隱秘的悲涼感。

當年,他也曾眷戀過晉王府的兩個侍婢,並與她們生下了兩個兒子,可就為了讓母後放心,楊廣將這兩個庶生子連同他們的母親都送往了偏僻鄉間,至今下落不明。

出身獨孤部落和清河崔家的母後,人過中年後,越來越講求門第,自己怎敢不迎合她?楊勇就是現成的例子。

“阿摩,你放心!”伽羅收回了自己走得有些茫遠的思緒,拍了拍楊廣的手背。

楊廣忙低下了頭,臉色盡量表現得鄭重。

他知道,母後這樣表過態之後,廢立也不過是指顧之間的事情,父皇雖然最近一直與宣華夫人在一起,但他在朝事上還是最尊重母後的意見。也許,多年來在朝議和國事起決定作用的人,並不是大興殿上端坐著的父皇,而是殿後“凝思閣”裏隔屏傾聽的母後。

“母後,茲事體大,兒臣不敢擔此沉重,蜀王武幹出群,漢王雄才大略,他們比兒臣更有才能……”楊廣有意推辭了兩句,他很害怕母後看出他的激動和熱衷,他已經接近成功了,不能在這一刻功虧一簣。

伽羅淡淡地哼了一聲,道:“蜀王不成,你父皇常說:老四將來恐怕不能善終。老四鋒芒外露、咄咄逼人,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連在蜀地獨當一麵,本宮還怕他專橫失道,何況將天下交給他?漢王也不成,他自小嬌生慣養,駕馭不了全局,去年和獨孤公一起出兵突厥,不但無功而返,還到本宮麵前哭了鼻子,說是獨孤公欺負他,險些就在長城外將他殺了……你聽聽,這成什麽話?當年你和獨孤公南下平陳時,隻得二十一歲,要管束的軍隊更多,卻不但建了功勞,而且將軍機大事都辦得井井有條。”

她說著話,搖了搖頭,似乎又想起了十幾年前,楊廣平陳歸來,那副雄姿英發的模樣。在驪山腳下,當著三軍將士,渾身甲胄的楊廣一頭撲入了母親的懷中,另外四個兒子,哪一個能對她這樣真情流露?

還是母後最懂得他,楊廣心下感動。

他天生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盡管這些年來,為了謀求太子之位,楊廣費了不少心機來取悅伽羅,但他對母後的感情,卻也大半出自真心。

在他心中,母後遠比威嚴冷漠的父皇更可親可愛。當年,他離開大興城去並州當總管,陛辭時將伽羅的衣袖都哭濕了,不少大臣風言風語說楊廣矯情,隻有楊廣自己才明白,他那天惜別的眼淚都是真的。從小,在八兄妹中,隻有他最得母後歡心,也隻有他才懂得母後的孤單和哀傷。

“母後,”楊廣舉袖拭去腮邊的冷淚,抬手間,不經意地露出內穿單袍袖口的一塊補丁,令伽羅更加憐惜,“其實,漢王去年出兵突厥,未建尺寸之功,並不完全怪他。”

“唔?”伽羅用眼神鼓勵他講下去。

“聽說出兵突厥前,獨孤公就大力反對,但父皇仍堅持派兵出塞,獨孤公既然心存不戰之誌,這無功而返……”楊廣故意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自己富有煽惑力的說辭。

從小時候起,楊廣就不喜歡高熲,高熲的眼神看起來那樣銳利而富洞察力,似乎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他瞧出後麵藏著的企圖,誰能喜歡這種先知模樣的臣子?

而且,多年來,高熲一直傾力幫扶著楊勇,從沒對自己報以顏色。

當年平陳時,楊廣身為三軍統帥,僅僅想留下張麗華一條性命,也被高熲無情地拒絕了,他竟然殺了那個世間少有的絕色女子,讓楊廣足足心痛鬱悶了幾個月。

像這樣的臣下,就算他再正直再有才能也不行,何況,高熲幫著楊勇,多半還是看在了兒女親家的情分上,哪裏就稱得上剛直了?

伽羅沉默不語,心下卻十分同意楊廣的看法。

高熲的確曾在朝議時力拒出兵,聽漢王楊諒說,高熲在塞外行軍時,每天走不到五十裏,行軍這樣緩慢,突厥自然有充足的時間做好戰備,當年衛青和霍去病之所以能大敗匈奴,就是仗著一個輕車簡從、日夜急行軍……高熲卻會說什麽時勢已移、隻有穩紮穩打才是平胡之道,真是荒謬。

楊廣小心地察看著伽羅的神情,他知道,僅憑出塞無功這一點,他還無法動搖高熲在母後心目中的地位,高熲這幾十年來為大隋建下的功勞實在是太多了,多得令楊堅和伽羅怎麽賞賜他都不為過。

因此楊廣沉默片刻後,又開口說道:“說起來,獨孤公的這份才幹也還是難得。母後,去年父皇離宮出走,獨孤公和楊素同時追上了父皇,父皇落淚不止,說他在宮中行止不得自由,不管楊素如何勸,父皇都不肯回宮,倒還是獨孤公最懂父皇的心,隻說了一句話,便令父皇回心轉意。”

哦?這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高熲不是說楊堅那天並沒有什麽異常,見了兩個追趕來的宰相,就跟著回宮了麽?那天晚上,在文思殿的酒宴上,伽羅與楊堅都沒有再提舊事,互相客氣得有些過分,就像是兩個陌生人。

“他是怎麽勸你父皇的?”伽羅若不經意地問道。

“獨孤公說……陛下豈能以一婦人而輕天下?”楊廣低頭答道。

他從眼角觀察著母親的表情,天知道,自己並沒有篡改高熲的原話,恐怕就是高熲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天他所說的“一婦人”,到底是尉遲綠萼這種微不足道的侍女,還是獨孤伽羅這位隔屏聽政二十年的皇後。

“一婦人?”伽羅終於雙眉倒豎了,她笑得有點古怪,“豈能以一婦人而輕天下?嗬,獨孤公說得真好,難怪你父皇一聽便不生氣了……”

將近正午,浩**的春風在殿外潮湧般鼓動著、流漾著,伽羅忽地想起了高熲在那夜的表白,是,他說章姬長得很像她,也許,相貌與年輕時的伽羅酷似、卻既不讀書又無野心的章姬,才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女人罷?自己和高熲認識了一輩子,直到今天,她才算領教了深藏在高熲心底的輕蔑和嘲笑。

一婦人……自己這個婦人,已經做了令須眉男兒都要自愧莫及的大事,卻仍然會得到這平淡無奇的字眼下隱藏著的蔑視!

就憑著楊堅這個相貌威嚴、才幹平平的男人,他能夠奪取北周的天下,能夠一統分崩三百年的神州麽?

號稱有“輔國之才”的高熲,不靠了她當年的大力舉薦,和這些年的另眼相看,隻怕早成了皓首窮經的腐儒、老死幕下的清客,如何能這樣登堂入閣、成為令天下男兒羨慕崇敬的一代名相?又如何能一酬懷抱,建下這份永誌青史的功名事業?

“一婦人”,這就是高熲給自己的回報,這就是一向謹小慎微、善於自我掩飾的高熲對獨孤伽羅的真實看法。

楊廣注意到伽羅的手指微顫,對於一向鎮定從容的母後,這代表著怎樣的怒氣,他不能了解。

楊廣並不打算刺激自己的母後,但他卻不能不撼動高熲在母後心中的地位,高熲一日不除,楊廣就一日不能入主東宮,而母後和高熲長達五十多年的情誼,豈是容易消散的?

楊廣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倚在殿窗前的伽羅,心底感受到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巨大無邊的悲涼。

她青春時代的最後一抹亮色,就這樣淡去了……人生還有多少東西禁得起風雨和歲月消磨?

去仁壽宮的車駕已經備好,陪行的李圓通也在宮門前等候了,楊堅卻默默地回過頭來,注視著獨坐在燈影深處的伽羅。

“朕……明天就回來。”他明了她的痛苦,但這一切能怪他麽?幾十年來,他從沒為自己活過一回,來日無多,伽羅,你應該最知道我的寂寞。

伽羅動也沒動,她似乎麻木了,這滿宮的幢幢黑影,是她最忠實的老友。

等楊堅離開,她打算再讀上半卷經,這半年裏,蕭太醫不知道進過多少方子了,卻沒有一種藥能夠挽救她的衰弱和疲倦,她真是倦了,在這個人來人往的熙攘世間,她經曆得太多,得失得太多,已經再也感覺不到悲喜。

伽羅孤坐在暗處的模樣,令楊堅更覺壓抑,他幾乎是逃一般想離開大興宮這個樹影深密、氣氛幽靜的地方。

宣華夫人正在城外的仁壽宮裏等著他,她剛剛為他生下一個甜淨可愛的女兒,睫毛深長,臉上帶著兩個深深的酒渦,那明媚的模樣,不笑都令人心醉。

孝順的楊廣,還為這出生不久的小公主送來了黃金打製的駱駝、馬羊等物,今天,楊堅打算去和這幼小的女兒好好親熱親熱,再精心給她起個名字,宣華夫人曾溫柔地說,她一切都聽楊堅的,不管起什麽名字都好。

“皇上不必為臣妾擔心,臣妾隻是這幾天睡得不好,休息半日便會沒事的。”伽羅平靜地站起身,轉身離開了楊堅有些緊張的視線。

見她這樣大方,不在乎自己去探視宣華夫人母女,楊堅反而躊躇起來。伽羅是真的想開了,不再嫉妒了呢?還是根本放棄了自己?

又或者她並不真的在乎自己的背叛?

也許是恨伽羅對尉遲綠萼下手太毒辣,楊堅這一年來和伽羅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無話不談,兩人之間保留著一種看不見的距離感。

可看了伽羅此刻靜靜離去的瘦削背影,看著那背影上的蒼老氣息,楊堅又不禁有些感傷,沉浸在這樣的情緒裏,他默默離開了大興宮。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庭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伽羅靜坐在漆色微顯斑駁的走廊下,凝視著庭中白霧一般的雨色。

自從當了皇後,她幾乎足不出大興宮,而她的心裏卻時刻裝著外麵的萬裏江山和無盡事務,現在她覺得倦了,她覺得百無聊賴,她隻想和民間那種中等人家的老婦一樣,被兒孫們親熱地簇擁著。

可她的兒女、孫兒們,沒有一個不怕她。

多麽可憐。伽羅伸出手去,想觸摸廊下一根斜伸來的梨樹枝,茂密的樹葉上,灑滿了雨點,兩隻黑羽白尾的小鳥在樹枝上停著,互相啄弄著羽毛。

“母後。”被楊堅特旨召來的樂平公主楊麗華,站在伽羅身後,用一種蘊意複雜的眼光打量著母親,這才走過來,這些天來,她每天都準時進宮來陪母親,“母後又不聽話,坐在這正起西風的走廊裏。父皇要我陪母後去般若寺散散心,母後去麽?”

“般若寺?”伽羅搖了搖頭。

般若寺被楊堅修得越來越氣派了,每年他都要和伽羅一起前往,並祭掃嶽丈嶽母的墳墓,今年他卻要女兒來陪她,他真有這麽忙麽?

還是他害怕和她單獨相處?

“麗華,來。”伽羅拉過女兒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雖然年過四旬,楊麗華看起來還十分端莊秀麗,伽羅的心底浮起一種歉疚感,她欠這個女兒的,的確太多了。

其他兩個女兒所嫁的丈夫,雖不是什麽王公,卻都是才貌兼備的少年,夫妻恩愛。

隻有楊麗華,少年時嫁給了那個宇文家的瘋子,受盡折磨,又年輕守寡,僅剩著皇後的尊號,還被伽羅所奪……她這一生,除了為父母的遠大抱負當了鋪路石外,什麽也沒有得到。

也許是看出了伽羅目光裏的和善,楊麗華趁機說道:“聽說昨天一天,父皇和母後下了十幾道聖諭去責備太子,不知是為什麽?”

作為楊勇和楊廣的同母姐姐,她並不偏向任何一個弟弟,但楊勇那惶惶不可終日的緊張模樣,看了真讓她心疼。

伽羅苦笑了一下,放開了楊麗華的手,歎道:“是勇兒太過分了,他這一年買了近千匹好馬,本宮不過打發人去問問他買這麽多馬幹什麽,他便又是哭又是鬧,嚇得本宮不敢再當麵詢問,叫了東宮的幸臣姬威進來問話,想不到,姬威揭發道,勇兒在背後曾說過,皇上經常出城去仁壽宮,倘若東宮能出動一千名精銳騎兵,合圍仁壽宮,皇上必不是對手……嗬,勇兒是想學著侯景的榜樣,將皇上困在宮城裏餓死呢!”

伽羅的冷笑令楊麗華渾身一顫,她忽的想了起來,她女婿李柱國說過,姬威這一年來與楊素過從甚密,而楊素似乎總是幫著楊廣說話……

難道,廣弟他這麽有心機?楊麗華的眼前浮起楊廣那張充滿了誠摯之情的漂亮麵孔,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隻是傳聞,做不得準……母後,勇弟性情仁厚,斷不會說這種話。”楊麗華有些無力地幫楊勇辯解著。

“性情仁厚?元妃是怎麽死的?”伽羅尖銳地反問道,若不是高熲昨天在大興殿上叩頭流血,令楊堅有些下不來台,當時她就要下詔廢去楊勇的太子之位了。

高熲,哼,這個自身難保的老家夥,他態度那樣激烈地反對廢長立幼,到底是為了什麽?

楊廣不也一般是她伽羅和楊堅的兒子麽?為什麽他要如此強硬地進諫?盡管昨天勉強聽從了高熲的勸解,今天楊堅離京時,還是帶了比往常多一倍的軍馬,李圓通也親自帶著精兵護衛在側。

見母親聽不進自己的勸說,楊麗華心下有些難受。

她想起了從前隨國公府的寧靜生活,那時,他們一家人曾經多麽自在歡快。自從她嫁入宇文家以後,父母生活的內容似乎隻剩下“權力”這一件事……而自己那五個可親可愛的弟弟,也為了同一樁東西變得麵目全非。

“父皇總是去仁壽宮麽?他難道忘記了母後這輩子為他付出了多少……”楊麗華有些憤憤不平。

隨著伽羅的衰老,她舊日對母親的敵意越來越淡,化為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憫。

這偌大的大興宮裏,伽羅連個談心的人都找不到,茫茫世上,似乎無人願意領受伽羅的愛,曾充滿雄心壯誌、自信而獨立的母親,真是這樣可畏麽?

雨色又深了,伽羅站起身來,扶著廊柱,盡量挺直了腰,她的視線在滿庭梨樹間穿行,人世這樣美好寧靜,令伽羅無限眷戀:“麗華,你不懂得你父皇,他這一生從未曾像今天這樣令我傾慕,直到今天他才做回了自己……從前,從前他隻是個泥雕木偶,任由我的思想和語言通過他的軀殼發布出去。”

“可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楊麗華真是不能理解自己的母親,當年,她不在乎宇文贇有多少女人,那是因為她根本不愛他。

而母親顯然還對父親繾綣有情,以母親剛厲的個性,她竟然忍得住讓父親和一個南朝公主這樣卿卿我我!

“像一個剛剛長大的孩童那樣,他隻是想試一試自己的力量,想試一試自己能走多遠。那不是感情,麗華,他永遠都無法再喜歡上別的女人,因為,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像獨孤伽羅這樣真誠地愛他敬他守護他……他早晚會重新回到我身邊,你放心。”伽羅微笑著,她昏花的眼睛望出去,似乎又看見了當年般若寺門前剛剛下馬的楊堅,他幾乎是看了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地吸引。

與楊堅夫妻這麽多年,偶然間,想起舊事,她仍然無法判斷自己是否真愛他,但伽羅知道,楊堅對她的深情,那是真的,他一直愛著她多過她愛他,他為她舍棄了那樣多的東西,隻為了實現她少年時的夢想。

就在這個時刻,冒雨行進在前往驪山仁壽宮路上的楊堅,忽然煩躁地喝道:“停車,李圓通,停車!朕要回大興宮!”

李圓通有些吃驚地勒住了坐騎,刹那間,他明白了一件事:皇上這一輩子,永遠無法真的離開獨孤皇後,尉遲綠萼、宣華夫人,她們隻是花朵一樣徒具姿儀的女人,她們永遠無法走近皇上的靈魂。

發髻半白的伽羅,和肌膚如雪的宣華夫人,輪流在楊堅的腦海裏出現,最後,楊堅終於閉上了眼睛,他看見了一個穿著深紫色袴褶服的少女,神情沉靜地站在龍首原的暮色中,頗為留意地看著他。

那一刻,龍首原土脊上的夕陽,照亮了楊堅沉悶的毫無情趣的生命……這一生,他得到的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帝位,而是這個了不起的女人。

他一直都沒有弄明白她是不是愛他,但在今天早晨她無言離開的背影中,楊堅終於看到了他等候已久的答案。

伽羅,千秋萬歲之後,我們將同為灰土,我們將互相擁抱著,睡在泰陵的巨石棺槨裏,永不分離。然而有你在我身邊,我將不會害怕那亙永的寂寞和黑暗。

頭上一頂紫紗帽、身穿平民服色的高熲,沒想到秦王京邸的門邊竟會長出蜘蛛網,他用手拂了一拂沾在肩頭的蛛絲。

這動作落在不遠處的李圓通眼中,李圓通不禁輕輕一哂,這個剛被削去所有官職、隻保留了齊國公爵號的高熲,做事還是那樣細碎謹慎,缺少皇上的那種大丈夫氣概。

“皇上和聖上都在秦王的寢殿裏等你。”李圓通不肯向這樣一個已被削職為民的老頭兒使用敬語,有些冷淡地說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高熲沒有在乎李圓通的態度,被削職半年來,他受過的冷言冷語太多了。

隱隱中,他早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因此在大興殿上被當場奪去相位時,高熲不但沒有落淚,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當年母親高夫人曾在他官聲最隆時警告過他:“你位極人臣,富貴滿盈,隻欠一死。”這一生,他所有的誌向都已實現,他建下了不輸於西漢張良、韓信的功績,北抗突厥,南平吳越,興科舉,平征徭,清戶口,文功武德,赫赫勳勳,封公拜相,位極人臣……

他知道自己被天下男兒羨慕,他也知道自己會受到後世子孫的推崇,就是這樣因為強諫被當廷奪職,也隻會給他帶來更高更遠的威望和影響,而非其他。

百姓們都說:“世上的宰相成百上千,隻有高仆射才算得上是真宰相。”世譽如此,功業又如此,就算是在這一刻死去,他的人生也足夠充實了。

帶著這樣的自信和驕傲,高熲走在通往秦王寢殿的走廊上。

年久失修的走廊上,到處可見折斷的木條,廊磚都翻了起來,如果不留心腳下,難免會一腳踏空。

但就是這樣,秦王府舊日的繁華還是留著許多痕跡,不少屋宇的飛簷上都殘餘著金粉,半舊的廊柱和花窗雕刻精美,整座庭院布局宏大美觀,在寢殿的院落前,遍植著高高的楊樹。舊時王謝風流已散,秦王府裏瘋長的野樹和雜草,愈發讓人感覺出荒涼。

“譬如虛空不過去不當來亦不現在。過去世非世空,當來世非世空,現在世非世空,三世等等者空,摩訶衍衍自空,菩薩菩薩自空。須菩提,空者亦非數亦非多亦非少。有常無常及與吾我亦不可見,苦樂我非我亦不可見。三界亦不可見,度三界亦不可見。何以故?其形事不可見故。過去色以過去色自空,當來色以當來色自空,今現在色以現在色自空,痛想行識亦爾。過去色空不可見,過去空空不可見……”

燈燭的微光從殿門裂開的縫隙裏射出來,隨之流出的是伽羅那蒼老的聲音,她在念著《放光般若經》。

聽說,她還是第一次來探視秦王楊俊。

中毒病廢多年的楊俊,自知大限將臨,在枕上咬指寫了一篇血書給伽羅,伽羅讀之淚下,這才和楊堅一起來看兒子。

高熲不明白,她怎麽能對親生的兒子們這樣狠心?

楊勇是她的長子,但伽羅不出今年一定會廢了他,會將楊勇和楊儼父子都廢為庶人;楊俊中了毒,秦王府和大興宮近在咫尺間,她連看都不肯看他;楊秀遠在蜀地,連著三年都未獲許入朝,顯然也不得意,不討父母的喜歡;楊諒雖然深得楊堅喜歡,前年又接任了楊俊的並州總管之職,總領北方五十二州軍事,但伽羅也對他有些戒備……大約諸子當中,她隻喜歡楊廣這一個兒子。

“老臣高熲求見。”他不敢推門,站在門外高聲稟報。

讀經聲倏然中斷,半晌,伽羅才隔門吩咐道:“獨孤公,快進來。”

侍女們打開門,給他讓開一條道。

高熲低著頭,一直走入內室。

他這才發現,半年不見,楊堅夫婦都老了許多。

伽羅的臉上甚至長出了褐黃色的老人斑。她真的衰老了,皺紋湮沒了她從前的清秀和剛強,隻留下一種至深至遠的沉靜。

“獨孤公。”楊堅站起身來,有些動情地呼喚著。

半年沒見到高熲,楊堅偶然也有些懷念他,但免他的官是伽羅的意思:誰叫他竟將大興宮裏的事情都一一轉告給楊勇,平時又以司馬懿自居呢?

司馬懿是什麽人?曹操父子打的天下就斷送在他手裏。雖說自比於司馬懿這說法,也隻是外臣風傳,但既然有這種傳聞,對高熲已心生不滿的楊堅夫婦,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寬恕他、信任他。

“草民拜見二聖。”高熲的聲音倒很平靜。

在私心裏,高熲以為,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情誼交纏了幾十年,已經說不清是恩是怨,但,倘不是因為這份人人覬覦的皇權,他們應該相處得非常和睦。

高熲至今仍堅信,楊勇比楊廣更適合當太子,楊勇雖然內寵眾多、行為不羈,可他畢竟胸懷仁厚、性格坦**。

而心機不可測的楊廣,他壓抑了這麽多年,就為了守候一份皇權,一旦大權在握,能肆意行事,這位貌似儉樸、內實多欲的晉王爺,還不定會做出些什麽來。

伽羅怔怔地望著他,良久,她手裏的書掉在了地下,扭臉泣道:“昭玄,你老成這樣了,叫人看了好心酸。”

她這句話,比任何一句問候都更令高熲動情。

可不是,他們都老了,老得白發蕭然、筋骨衰竭。六十歲,老百姓們大多還活不到這個歲數呢。

回首這一生的愛恨情癡,回首這一生的功名事業,高熲有一種沉重的無力感,他跪在地下,竟然無法起身。

“看座。”楊堅吩咐著。

想不到的是,侍女們將高熲扶起時,才發現他須髯斑白的臉上,已經老淚縱橫。高熲無言地凝望著獨孤伽羅,渾濁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地將他的視線打斷。

楊堅也不禁傷感。

他說不清自己對高熲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是兄弟之情麽,楊堅對自己的親兄弟也沒有這麽好;是父子之情麽,楊堅的五個兒子,倒有三個不大稱他的心;是朋友之義麽,楊堅一生都沒有幾個知心朋友;還是為了伽羅的緣故愛屋及烏?

“昭玄,”伽羅看著穿著一身白衣倍顯淒涼老態的高熲,抽泣著說道,“本宮和皇上沒有負你,是你負了本宮!”

她想起那“一婦人”的輕藐說法,不禁難過。

我沒有辜負你啊,伽羅,高熲挺直了身體,在心底無聲地辯解著。

楊廣是你的愛子,楊勇也是你的兒子嗬,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將楊勇指給我看的情景麽?從那一天起,我就暗下決心,不但要為你,而且要為你的兒子效忠一輩子……而你卻以為,我做這一切,都是由於貪圖富貴榮華。

他無法將自己的用心說出來,也無法再以一個戴罪之身為楊勇進言。

這些年來,他已經做得太多太多,而事態發展卻證明,他所有試圖為楊勇挽回聖眷的言行都沒有發揮效用,隻徒然連累自己失去了宰相之位。

伽羅,你在用一顆母親的心做著無法挽回的錯誤決斷,為什麽你在大興殿的凝思閣裏當了這麽多年隔簾聽政的“二聖”,卻無法真的擺脫尋常婦人的心胸?無法理智地看待皇嗣廢立?

見高熲低頭不語,似乎有後悔之意,伽羅這才拭了眼淚,莊容道:“太子無德無行,請了巫婆到東宮去算皇上的壽數,又密地操練兵馬,似有不臣之意,下個月,皇上就要集合大臣,當眾廢除太子。”

高熲哽咽難言,半晌才道:“太子不是那樣的人……”

伽羅冷冷笑了一聲,她的聲音有一種意外的清明和冷漠:“皇上說過,皇上雖不能和堯、舜那些古聖君相比,但終不會將數千州縣的百姓交付給一個不肖子!皇上,是不是?”

楊堅望著高熲那張悲傷過度的臉,沉重而堅決地點了點頭。

“父皇,母後!”半掩的床幃後,秦王楊俊吃力地張開眼睛,用嘶啞的聲音低呼著。

楊堅和伽羅、高熲三人,同時轉過了臉。

在昏暗的燈影裏,楊俊那張原本俊秀清雅的麵容,因中毒和服藥過多而變得蠟黃臃腫,一度清亮攝人的棕黑色眼眸陷在肥肉中,看起來神采渙散,他掙紮著想坐起來施禮,被伽羅輕輕按住了。

“癡兒!”伽羅不禁泣道,“你父皇戮力關塞,你母後多少年枕席難安,才創下了這片江山基業,你不說為父皇母後分憂,好好管轄並州軍民,卻奢靡無度,敗壞我大隋國體。你,你,你……本宮真不知該怎麽責備你!”

楊俊暗黃的眼睛裏,流下了一絲渾濁的淚水,他盯著自己多年沒見過麵的母親,一眨不眨。

高熲卻驚訝地注視著伽羅,說不出話來。

垂暮之年的伽羅,怎麽會變成這樣一個心冷意冷的女人?

她的兒子即將離開人世,即將帶著痛悔和一生的失意、對母親的眷戀離開這熙攘而令人煩惱的世間,可這給予他生命的女人,卻仍然毫不留情地數說著他多年前的過錯。

難道,在楊俊因人生和婚姻失意而放縱的背後,就沒有她的責任麽?她總是想操縱自己的兒子們。

“母後……”楊俊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啞地說著,“兒臣死後,請將兒臣葬在般若寺後,讓兒臣死後得遂出家為僧之念。若母後念及當年生我養我之時,曾心存一絲憐愛之情,就將若眉的頭顱,放到兒臣的棺木中,放在兒臣的懷裏……”

“癡兒!”伽羅痛苦地捉住楊俊的手,伏身大慟,淚水傾瀉在他的枕邊,“你父皇今天來秦王府之前,已經親自草詔,要重加給你上柱國之位,隻等你身體好起來,就再去並州或揚州上任……”

楊俊凝視著她,半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兒臣……永不願再當什麽王爺、總管……”

他放開了伽羅的手,顫巍巍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鬢發,用弱不可聞的聲音說道:“父皇老了,母後也老了,兒臣這就要去了,兒臣這一生都過得不快樂,兒臣的心底,永遠都在為若眉流血……死後,那些侈麗用具、珠寶,請母後都布施給大興善寺,兒臣的墓前,不立碑,不留字,就讓兒臣與草木同朽……”

他的視線又在楊堅的臉上逗留片刻,便遙遙投向了暮雲流動的殿窗外,長風吹過白楊樹頭,樹聲洶湧而入,而楊俊的眼神便在這一刻渙散得無法收束。

悲不可抑的高熲,透過迷蒙淚眼看去,卻見楊堅的臉上毫無大慟之色,他僅僅是有些傷感地扭過了臉。

這是怎樣的父子,怎樣的兄弟,怎樣的親情嗬……

高熲不禁又想起了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楊勇。

當初,在楊堅沒有登基為帝之前,隨國公府裏父子情深、夫妻恩愛、手足篤愛,融融泄泄的溫情,令任何外人看了都要羨慕,而這一切已不複再有,九五至尊的皇位,讓楊家的父子兄弟,全都密懷陰謀、反目成仇。

伽羅,如果你能看到今天的淒涼,你還會那樣堅忍地走向你的皇後之位麽?

小而淡的月輪在殿窗外升了起來,遠處,仿佛是東宮裏,隱隱傳來彈奏《無愁曲》的琵琶聲,舒緩、寂寥、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