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不禁又想了那個夢境,在楊廣降生的前夜,她竟然做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夢,夢見一條雄壯威猛的金龍長身而起,上摩青天……

那時候,她還隻是隋國公的夫人,而生下長子楊勇時,她卻什麽也沒有夢見,如果按史書上的夢兆來定皇嗣,顯然楊廣更合天意。

“你去見太子時,太子的神情如何?”伽羅在袖子裏捏緊了拳頭,每當她有所決定時,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會在袖中握拳。

神情如何?楊素想起了楊勇那一臉的氣憤和憎恨。

楊素昨天一大早便去了東宮,楊勇也聽到了消息,知道楊素是楊堅打發來查看東宮情形的,所以,楊勇早就換上青衣小帽,坐在“庶人村”的低矮草屋裏看書。

他擺著這樣哀怨而謙退的姿態,楊素當然不會去看他,免得這情形傳入楊堅夫婦耳中,惹起他們的憐子之心。

楊素在東宮的前廳裏喝茶、賞畫、與手下人閑聊天,就是不肯進後花園看望楊勇,直到下午日已偏西,楊素估計胸無城府的楊勇早已等得不耐煩了,這才帶著大批手下,悠悠然舉步到“庶人村”去探望身穿平民服色的太子。

從小受人嗬護、奉承慣了的楊勇,豈能受一個臣下冷落?

他早已扔下書,一見到楊素,便大吵大鬧,楊素卻裝作充耳不聞,草草停留片刻,從東宮退出。

反正楊勇已經當眾發怒、口出怨言,楊素的目的便達到了。

“太子似乎有些怨氣,”楊素小心翼翼地答道,“太子陛下一見了臣的麵,便痛罵臣隻知道有晉王,不知道有太子。太子說,有朝一日……他會讓臣知道他的厲害。”

這是什麽蠢話?伽羅萬分愕然。

自楊勇前年從洛陽回大興城後,他們母子很少見麵,伽羅隻聽說楊勇還是寵著雲昭訓,而且秘密答應了阿雲,將來一定會立她生的楊儼為太子,並以此為據,冊封雲昭訓為大隋皇後。

——從楊素轉述的這句話看來,楊勇也許有些迫不及待了。

難怪去年他會帶著所謂的洛陽隱士高德入宮送血書,勸楊堅退位,見楊堅與獨孤皇後毫無遜位之意,高德甚至一頭碰死碑下,自稱要以死諫君……她甚至後來還相信了太子楊勇的解釋,以為高德隻是個異想天開、想要以妄言求名的怪人,可如今,從太子的言行、從太子的抱怨看來,或許高德入宮死諫,並非隻是個意外。

潮濕的帶著雨腥氣的長風,吹過整座清涼陰暗的文思殿,一道閃電在遠方劃過,跟著,是一聲沉悶的雷響,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場雷雨。

伽羅不禁打了個哆嗦。

難怪高熲總是抱怨東宮的侍衛不夠強壯,難怪楊勇這些年忽然改了性情,不再喜歡美女和歌舞,而總是帶著手下在龍首原上打獵,並借這個名義買了一千多匹大宛馬……原來楊勇早已暗存了一份如此沉重的心思。

“獨孤公這些天有沒有去東宮?”伽羅的聲音有些鬱悶。

楊素暗暗忖度著她的心思,奏道:“聽說獨孤公前天曾在庶人村裏與太子交談了一夜,臨走前,向大興殿方向長歎了三聲。”

這和李圓通密報的消息是一樣的。

因為一直懷疑著楊勇,伽羅在東宮裏埋下許多耳目,夠了,她再也不想聽那些秘報了,沒有一次,楊勇的言行不令她心生恐懼、憤怒和憂傷。

“越國公。”

“臣在。”

“你多年來對本宮和皇上忠心耿耿,這份精忠體國之情,令本宮深深感動,本宮要重重賞你。”

這分明就是太子廢立的前言了。

楊素興奮地支起了耳朵,卻見伽羅拖著有些艱難的步伐,走至風急雨密的廊下,良久才道:“獨孤公深失本宮之心,他私欲當頭,忘記了一個宰相應有的責任……越公,你今天晚上就親自挑選兩百名最精幹、忠誠的侍衛,守在大興殿和東宮之間的宮道、門戶邊,等皇上從仁壽宮回來,本宮會將這些事好好回奏皇上。”

楊素故意遲疑一刻,才躬身答道:“是。”

昨天晚上,楊堅在仁壽宮聽了楊素的稟報後,比伽羅更怒形於色……楊勇的地位看來是風雨飄搖,難以長久了。

楊素不覺得有什麽好自責的。

他覺得自己今天的作為,功在千秋、利在社稷,他覺得自己不但對得起楊廣,更對得起楊堅夫婦。

楊勇,他怎能和雄才大略的楊廣相比?

楊廣,這位相貌俊雅、才幹出群、心胸非凡、名望日隆的年輕皇子,如果能成功地取代楊勇,一定會開創出罕見的盛世。

“庶人村?”蜀王楊秀正在飲酒,聽得這件奇事,放下酒杯和割肉的銀刀,仰天哈哈大笑道,“楊勇既然甘當庶人,那就怪不得孤了!”

他把酒杯往地下一擲,顯然有些驚喜。

蜀王宮裏,宦官侍衛眾多,比太子的東宮要多十倍。

這些宦官都是蜀王從旁邊州縣捕來的山獠野人,前兩年嶺南獠人作反,都督益州等二十四州軍事的楊秀帶兵前來平叛,大兵到處,獠人無不束手就拎,獻俘無數,楊秀便選了很多雄壯之士,淨了身子,入宮充作雜役。

楊秀今年才三十出頭,他相貌雄壯魁偉,膽氣雄豪,美須髯,多武藝,頗有乃祖楊忠的風采。

靠山王楊林對這個侄兒頗為欣賞,認為他膂力過人,堪稱宗室諸王中武勇第一人。

如今天下平定,楊秀總覺得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長期在蜀王宮裏飲酒作樂,蜀地素來豐饒富裕,凡有朝廷來使,楊秀一律結以深恩重賄,所以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他說話。

盡管楊秀已麾下擁兵二十萬,秦王楊俊病廢之後,他還兼領楊俊並州的二十萬軍馬,可兵部侍郎元衡出使蜀地之後,與楊秀深交,竟然還上表請求給楊秀再擴大部屬、增加官佐,說他是大隋的西北屏障,不得不倚重,這下,令晉王楊廣和越國公楊素全都警惕起來,楊秀仗著戰功和軍勢,隻怕也在垂涎楊勇那早就坐不穩的太子之位了。

楊秀可不是楊勇那樣軟弱無剛之人,他完全是一隻猛獸,加上四十萬軍馬在手,一旦起了異心,就會成為沒有韁繩羈絆的噬人猛虎。

因此楊素連上幾次奏表,分了楊秀的兵勢,楊俊遺下的並州大總管一職,也由靠山林楊林代勞。

楊秀大感不滿,這兩年索性在蜀地花天酒地,宮室建得一座比一座奢華,車馬服飾,比太子楊勇華麗得多,比皇上禦用的也華貴得多,出門打獵時,甚至還敢乘用六馬規模的天子安車。

楊秀站起身來,望著自己高大深闊的宮殿,有些憤懣地對身邊的行軍司馬萬智光說道:“哼,孤身為二聖的第四子,卻是最像祖父的那個,這些年來,在大隋西北邊陲建功無數,父皇母後卻不以為念,隻顧著寵愛那個隻會寫詩矯情的楊廣。我九歲便外出隨軍打仗,從不避刀矢,心中隻有大隋的江山、大隋的社稷,隻有父皇和母後,難道就因為我不如二哥楊廣能說會道,不如他臉皮厚,整天淚眼婆娑地對著母後,裝成母子情深,就因為我不如五弟楊諒會撒嬌博寵,不如他一把年紀仍在父皇膝前裝作孩童,就活該受他們冷落麽?”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殿角,拿起弓箭,往麵前的人形鵠的上引弓而射。

殿角一共放了三張鵠的,楊秀命了高手匠人畫了偶人形象,麵貌分別與太子楊勇、晉日楊廣、漢王楊諒相同,三人身穿朝服,雙手被絲繩所束,鐵釘穿心,項戴枷鎖,看上去全是罪囚模樣。

楊秀連發三箭,正中三個木偶前胸,那三個偶人身上衣飾破爛,滿是刀眼箭孔,顯然楊秀不是第一次拿他們出氣。

萬智光見楊秀又不高興,知他脾氣暴虐,一言不合,就可能成為楊秀刀下之鬼,忙小心翼翼地道:“蜀王殿下,殿下上個月吩咐之事,小臣已經全都辦妥。正是因為小臣將相士王輔賢派到東宮,還讓人到大興城去散布流言,說有白虹貫穿東宮之門,太白襲月,是皇太子廢退之象,此刻,這些話不但傳到太子和晉王耳中,隻怕也傳到了二聖耳中,京中百姓人人傳說,認為太子即將被廢黜。”

楊秀笑道:“此計甚妙,大興宮裏,孤也派人傳了流言,父皇向來崇佛,相信異征異兆,這次天象示警,不容他不相信。對了,萬司馬,我們此計擾亂京城,讓太子被廢,倘若有成,母後最偏疼二哥楊廣,萬一立他為皇嗣,我們豈不是替他人做了嫁衣,功虧一簣?”

萬智光忙稟報道:“回稟殿下,臣已經想到此事,所以還在外麵散布了其他流言,說蜀王殿下骨相清奇,絕非人臣之象,又授意其他官員上奏,說青城山挖出古碑,碑文顯示此地將出聖君,殿下的蜀王宮就在青城山山下,非殿下還有誰能稱得上聖君之材?”

楊秀大喜,道:“不錯,不錯!萬司馬辦事得力,明日孤必重重有賞,哼,太子大勢已去,不足為慮,這晉王楊廣、漢王楊諒,一個得母後寵愛,一個得父皇偏袒,孤必除之而後快。你去青城山求兩道符,求華山的慈父聖母開化孤那對冷心腸的父皇母後,讓他們心中以後隻疼我一個兒子。對了,你再請華山神兵九億萬騎,收楊廣與楊諒的魂魄,閉在華山之下,不讓他們魂魄開散,免得他們二人敢起野心,跟我爭奪太子之位。”

楊秀素來相信邪魔外道,到了蜀地後,這裏偏僻落後,巫祠風俗仍重,他就越發信上了求神問道。

“是。”萬智光趕緊答應道,“臣即刻去辦,上次臣已經造了讖言,說木易禾乃當為天子,以當八千年皇運,還說吉祥之兆出於蜀地,想必這些讖言早已天下流傳、二聖耳聞,太子更是提心吊膽,甘為庶人。如今,隻要我們再求符派神兵收走晉王、漢王魂魄,這太子之位,不,天子之位,除了蜀王殿下,還有誰能擔當?”

楊秀聽得大為開心,笑道:“木易是楊,禾乃是秀,我楊秀當為天子,本來就是上天注定之事,哈哈哈,辦得好,萬司馬這事辦得好,明日孤重重賞你金銀財寶!”

萬智光跪下謝賞,連連叩頭道:“多謝殿下厚賞,臣當造更多的讖言,找更多的天象,來增添二聖疑心,早日廢黜太子、扶持新君登基!”

楊秀手撫美髯,仰頭大笑,洪亮的聲音甚至振動了殿頂的梁柱和簷瓦。

楊堅一天一夜沒回來,習慣與楊堅同睡一衾的伽羅,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從今年春天開始,楊堅養成了每月必去仁壽宮一次的習慣,留下伽羅在大興城裏料理那些沒完沒了的政務、宮務。

侍女們知道皇後沒有入睡,在外室不敢大聲說話,走路都踮著腳尖。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伽羅索性披衣起身,由後門走至院落裏,她獨自一個人憑在樹蔭沉森的欄杆下,望著天空上那輪小而白的秋月,月輪邊,星星萬古永存,而自己卻已經從當年的如花少女,變成一個雙鬢星霜的老婦。

伽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夜景了。

近二十年來,她的夜晚都是在批折的書案上度過的,從前明亮而美麗的眼睛,永遠帶著睡眠不足的黑圈。

“她美不美?”忽然間,身後有人推開了門,響起一陣衣裙的窸窣聲,竟是兩個文思殿的少年侍女緩步走出來,她們一個穿著淡黃色小垂手繡衣,一個穿著水紅色細絹折襇裙,在廊下舉扇看月。

這句問話讓伽羅毫無由來地感興趣,站在樹影深處的她,悄悄向回廊轉角退了一步,沒入了深黑的夜色。

默坐在暗處的伽羅,有些欣賞地看著庭院裏那兩個青春洋溢的女孩子。

她們都是侯門千金,選到宮裏當兩年差,就會嫁給家世相同的王孫公子,一輩子安安樂樂當著貴婦。

比起這些無憂無慮的女孩兒,伽羅有一種虛度青春的感覺,她在這個年齡時,成天隻想著怎樣報複家仇國恨,心存高遠,很少會想起自己也是個儀態萬千的女人。

穿著水紅絹衣的侍女向左右看了看,確信周圍無人,才輕聲笑道:“當然美貌,說起來你也知道,那人就是叛將尉遲迥的孫女兒,叫尉遲綠萼,三年前在我們文思殿當過差,那時節你還沒進宮呢。不知道為什麽,隻當了五六天的差,皇後就把她打發到仁壽宮去了,聽說,自從今年春天皇上在仁壽宮裏又遇見了她,忽然就動了心,萬分眷戀,當真是三千寵愛集於一身,連皇後當年隻怕都沒受過這樣的恩情……”

這個伶牙俐齒、消息靈通的侍女說到這裏,忽然謹慎地停住了口,旁邊那個黃衫侍女早已聽得癡了,連忙推她道:“偏你會賣關子,人家正聽得入神,你又打起啞謎來了。快說下去,皇上怎麽寵她?皇上四十年來,心裏隻有我們獨孤皇後一個人,想不到,他這麽老了反而會去喜歡另一個年輕女人,唉……”

她大歎一聲,似乎深有為獨孤皇後不值的意思。

紅衫侍女笑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你沒見楊相爺,家中的歌姬舞女,成百上千,比起那些王公大臣,我們皇上就算不好色的了,說也是,皇上年齡都這麽大了,怎麽會忽然喜歡起尉遲家的女孩子?你說,尉遲綠萼和從前的尉遲皇後是堂姐妹,尉遲皇後又和樂平公主共侍一夫,這皇上不是和自己的女婿當起了連襟麽?”

她吃吃笑了兩聲,黃衫侍女聽她聯想得有趣,也笑道:“要是這麽說,皇上還算是給尉遲迥這個大對頭當了孫女婿呢。男人當真重色不重情麽?皇後待皇上那樣體貼入微,皇上竟然還要偷偷與別的女人相會,姐姐,我想一想也寒心,為什麽但凡有點錢財和地位的男人,都是三妻六妾,見一個愛一個的?”

紅衫侍女搖了搖頭,也陷入一種深沉的憂鬱中,歎道:“我也不知道……也許獨孤皇後太強了,又對皇上太體貼關切,所以皇上反而想和一個頭腦簡單、才能平平的女人在一起。”

伽羅已經無法再站起來,她頭腦空****的,什麽感覺也沒有,周圍的一切都在變黑,又變亮,再陷落下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圖景。

她伸出手去想摸索著抓住什麽,什麽也沒有。

哦,不,有一枝虯勁的梨樹枝幹伸在了她麵前,伽羅死勁握住那粗糙的樹幹,有什麽尖銳的東西戳破了她的手,又有什麽溫熱的東西一滴滴墜落下來,隔著紗衣,落在她的膝上,隻有這瞬間的劇痛讓她感到,自己還活在世間。

“皇上好像重新回到少年時一樣,騎馬時,將尉遲綠萼擁在胸前,在驪山腳下馳騁,在她麵前射箭、舞劍,甚至會情不自禁,當眾和她親熱……聽說還曾賞過一斛指頭大的明珠給尉遲綠萼綴一件珍珠披肩,說是在月下看美人穿珍珠衣特別美,咱們皇上是個節儉人,對獨孤皇後都沒這麽大方過,那年突厥使者來,送了獨孤皇後一筐上好的東珠,皇上竟然將它折變成了軍費。”

她們說的是誰?

是她的丈夫,是大隋的帝王楊堅麽?

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伽羅無法從這樣的噩夢中醒來。

多少年了,她一直以為楊堅在深沉而真摯地愛著自己,如果不是因為這份深情,她怎麽可能心甘情願每天站在這個平庸的男人身後,枯盡自己的才思和能力,為他打理國家大業?

如果不是因為楊堅那樣真誠地愛過她,曾被獨孤信視為“絕代女子”的伽羅,怎麽可能無怨無悔為楊堅生下八個出色的兒女,鞠躬盡瘁地撫育著這些出色的孩兒?

沒有她這些年的付出,楊堅怎麽能夠坐上這令天下英雄虎視的寶座,楊家的列祖列宗又怎麽能夠入主大興城的皇廟?

沒有她,楊堅從何得到這五個秀才出眾的兒子?

難道自己這麽多年的苦心,不但不能令他滿足,反而會令他對自己心生厭惡?令他一心想逃離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

伽羅聽見了淚水墜落在綢衣上的“沙沙”聲,真好,她本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眼淚了,她以為自己在這樣蒼老的年齡,已經會波瀾不驚。

她這樣地恨她,恨那個眼神裏充滿魅惑力的女子,那個出自尉遲家的叛臣之後。伽羅用力折斷了手中的樹枝,緩緩站起身來,在那兩個悠然回首、被聲響嚇呆了的侍女的目光中,轉身走進殿門。

伽羅不知道自己怎麽樣守到了天亮,今天是休沐日後第一天上朝的時間,楊堅帶著滿麵的疲憊,走進內室,一邊更衣,一邊微笑著摸了摸伽羅還未梳起的頭發。

伽羅忍著心下的厭惡,盡量不失禮節地扭過了臉。鏡中映出身後這個男人滿是皺紋的笑臉,昨夜,自己為之付出一生的丈夫,就是在一具年輕溫熱的身體邊過的夜麽?他就這樣輕易地背叛了自己?背叛了他忠貞而深情的妻子?

“臣妾不大舒服,今天就不陪皇上去大興殿了。”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裏流露出氣惱。

楊堅關切地問了她兩聲,又一迭聲地命人去請蕭太醫,這才離她而去。

等楊堅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外,伽羅一任落寞堆滿了臉頰,冷冷地吩咐貼身侍女道:“叫李圓通給本宮備十輛車,大興宮裏的女官,挑三十個身強力壯的,隨本宮去仁壽宮。”

侍女們都明白獨孤皇後的憤怒,她們對視一眼,默默按皇後的吩咐去辦。

除了生病外,伽羅這還是第一次沒陪著楊堅去上早朝,仁壽宮在驪山腳下,宮中有溫泉和森林,修建得十分氣派,裏麵裝飾得美輪美奐,據說前朝的任何宮殿都比不上它的莊嚴華麗。

“將尉遲綠萼拖出來!”在前殿的黑漆屏風裏,伽羅看見一個腰板挺直的老婦的身影。她已經老了,是的,她的容顏無法和年輕少女相比,可任何一個女人也別想奪走她的丈夫,別想和她獨孤伽羅一較高下,楊堅是她的,無論他是隨國公,還是大隋皇帝,他始終都是她的,他是她一手造就的帝王!

尉遲綠萼被健壯的女官推倒在地,卻平靜地仰起了臉。

幾年沒見了,伽羅沒有想到,尉遲綠萼會變得這樣靜雅柔和。一瞬那間,伽羅竟生出幾分垂憐的意思。

尉遲綠萼並不是她想象中那種煙視媚行的女子,毫無**和嬌豔可言。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後事要交代的?”伽羅背對著她,負手冷冷地問道。

尉遲綠萼將肩頭被撕碎的紗衣理好,站起身來,異常平靜地答道:“三年前,我隻是一個渴望富貴榮華的女子,而這三年裏,我見到了在萬善尼寺出家的姐姐尉遲熾繁,才第一次知道,獨孤皇後原來這樣恨我們尉遲家的女人。”

“那又怎樣?”伽羅冷笑一聲,原本存於心底的一絲憐惜,登時化為烏有,“你姐姐本來是周宣帝宇文贇的侄媳婦,就是因為相貌生得美,才害得丈夫一家家破人亡,她不說為丈夫殉節,反而心甘情願地侍候起宇文贇,那已經毫無貞德可言……你祖父不但不敢對荒**無道的宇文贇進諫,反而進表謝恩,為了尉遲家的富貴榮華,寧可容忍這種不倫之戀;當今皇上聖德明明,你祖父反而起兵造反,你們尉遲家,原本就罪不可貸。”

“可這些,和自幼生長深閨的我們姐妹有關係麽?”尉遲綠萼依舊寧靜地注視著伽羅,似乎不知道她自己已經死期臨近。

“你不貞的姐姐逼迫了楊麗華的皇後之位,害得本宮在天德殿叩頭流血,你說,本宮如今沒有殺她,反而讓她在萬善尼寺清修,算不算得上宅心仁厚?”伽羅轉過臉來,眼神銳利得有些攝人,“你勾引了皇上,讓皇上幾乎為你荒廢朝事,讓年輕時與本宮在白楊樹下共誓‘二人同心,誓不生異生之子’的丈夫,背叛了當年堅貞的誓言,像你這樣的女子,本宮恨不得生食你肉!”

伽羅聲音裏的怨毒,讓尉遲綠萼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她從沒有想過,這位看起來精明過人、為人寬厚的皇後,竟也會有怨婦的口吻。

“可是皇後,你以為,皇上願意一輩子當一個被你操縱的木偶?”尉遲綠萼冷笑著,搖了搖頭。

她聲音中的垂憫意味,反而顯出一種令伽羅難以承受的尖銳。伽羅難以忍受心底忽然泛上來的疼痛,閉上眼睛,向空中茫然地揮了揮手。

“我真心喜歡皇上,皇上也真心喜歡我……皇後,你真可憐……”尉遲綠萼的話還沒有說完,三四名身高力大的女官已經揪住她的發髻,將她橫拖了出去,另一個女官手持著長長的白練,緊跟在後。

殿外,隻沉悶地響了幾聲,就變得了無聲息。

伽羅頹然跌坐在胡**,用手支住了額頭。她自幼誦讀佛經,平生最不願傷害人,連每年大理寺決獄時,她都會為之淚下,並一日不食,可今天她卻等於是親手殺死了一個柔弱而美麗的女子,她的心在緊縮……

殺了尉遲綠萼,楊堅曾經的背叛就能被洗滌幹淨麽?

不,永不能,這垂暮之年的傷口,將在她心底永不能愈合。

也許,她隻是將對楊堅的怨氣遷怒於尉遲綠萼,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她一生中充滿了不幸,可她卻敢嘲笑大隋的皇後,敢在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後麵前表現出愛情的驕傲……

是的,伽羅扶著痛楚欲裂的頭,真真確確地發現,自己真可憐,自己付出了一生,到底又曾得到過什麽?

兒女麽?兒女們都迫不及待地要疏遠她。

楊堅麽,楊堅早已不甘也不願被自己“操縱”,他明知她總有一天會發現尉遲綠萼,卻敢半公開地與她同宿雙飛。

高熲麽,也許他現在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意。

楊堅的車馬停在仁壽宮的內殿門前。

他分明覺出了幾絲異樣,到底是沙場身經百戰的大將出身,楊堅環顧殿門內外,並未看到車駕,可門前原來閑散出入的宮人一個不見,沙地上還留著幾道深深的車轍,他不禁驚詫地問道:“是誰來了這裏?”

李圓通從殿外柱石閃出身來,無言地注視著楊堅。

楊堅登時醒悟了過來,手指有些發抖,顫聲問道:“是……是皇後?”

李圓通依舊無言,隻是點了點頭,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絲說不出的鬱悶與同情。

楊堅更加心驚肉跳了,他壓低聲音問道:“那她怎麽了?”

孤苦弱小的尉遲綠萼,怎麽可能是伽羅的對手?就像是高山麵前的一粒微塵,巨人麵前的一隻螻蟻,伽羅隨隨便便伸出手指去,就可以碾碎她那條微不足道的小命。

“皇上問的是哪個她?”

楊堅突然想起來,李圓通一直都是伽羅的親信,就像高熲也自始至終都是伽羅的心腹,他們二人,表麵赤膽丹心,忠心不二,可他們忠的是獨孤伽羅這個皇後,而不是楊堅這個皇上,所以李圓通才敢瞞上不報,擅自跟隨獨孤皇後來到仁壽宮。

李圓通眼中的鬱悶與同情,當然也是為獨孤皇後而發,不是為楊堅,更不是為尉遲綠萼。

“朕問的,是尉遲姑娘。”說完這句話,楊堅便後悔了,還用問嗎?看李圓通臉上的神情,他也該知道,尉遲綠萼絕無好下場。

仁壽宮前殿的殿角,放著一個長長的包裹,用草席捆綁得緊緊的,楊堅一步一步走近那個包裹,隻見草席上已滲出了血漬,在地下流下幾攤血跡。

獨孤伽羅注視著楊堅沉重的步履,他臉上的悲慟之情令人震愕。

楊堅是個清心寡欲、不喜歡流露情感的男人,即使與她夫妻多年,對她的深情厚意,也是行動多於言語,可此刻,這個老去的天子眼中,分明有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尉遲綠萼,她不僅擁有過楊堅的身體,她還走進了這個男人的心底……

“你……你殺了她……為什麽?”楊堅頭也不回,呼吸沉重地問道,“她不過是仁壽宮的一個宮女,年少無知,是朕喜歡她,朕挑她來侍寢,朕當了這麽多年天子,從來沒有親近過除了皇後外的其他女人,可朕一看到她,就動了心,朕知道自己對不住皇後,可情牽於心,身不由己……”

楊堅望著那具有尉遲綠萼形狀的草席,惆悵難言。

他寵幸這個年少嬌媚的女人不過三個月,連名分都沒給過她,她也從來沒向自己這個大隋皇帝索取過什麽。

“皇上,臣妾初嫁皇上之時,便曾說過,這輩子,臣妾容得了夫君的平凡無能、庸碌一生,容得了夫君的到處征伐、不能顧家,也容得了夫君的升沉榮辱、前途難測,無論如何,都會誓死不離不棄,可臣妾隻容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夫君的背叛。”獨孤伽羅強抑心底怒氣,鎮定地回答道。

獨孤伽羅坐在殿內的胡**,望著地下那個人形的草席。

殺了尉遲綠萼,也無法盡除她心頭怒氣,棍杖隻能銷毀這賤婢的形骸,卻無法銷毀此刻橫亙於她與楊堅之間的巨大阻障。

她曾以為她放在心底不忘的那個人,才是她一生至愛,可直到昨夜,從侍女的議論聲中得知楊堅竟然在垂暮之年另有所愛,伽羅才覺出一種天崩地陷的滋味。

有的愛,無影無形,無聲無息,從不輕離一步,甚至讓人從來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會在心底留下刻骨的思念,不會讓人牽腸掛肚、患得患失,正因為它已經融入她的家常生活,成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她的肝腸肺腑。

所以一旦有失,那豈止是傷筋動骨,根本是生不如死。

她與楊堅,早已渾然一體,不分你我。

而楊堅,卻在老態龍鍾、步履蹣跚的年紀,非要固執地離開那個多少年來同生共死的老妻,渴盼去眺望新的風景。

縱然容顏已老、芳華已逝,可是那羅延,世間聰慧女子如我,世間摯愛你如我,你還能尋得見第二個麽?

“伽羅……你知道嗎,直到遇見這女子,朕才知道被人仰視的滋味……哪怕做了皇帝,在你眼中,朕也看不見嘉許和欣賞,隻看得見你的憐憫、你的俯視、你的高高在上……”楊堅怔望著草席中那具屍體,那是前幾天還在他身下嬌喘籲籲的女人,那曾是一個多麽美好單純天真的年輕生命,“朕也是男人,也是天下萬人景仰的將軍,是四邦朝貢的聖人可汗,可朕在你麵前,卻像一個聽嗬的奴才、受挾製的傀儡,每當朕在朝堂上手足無措,隻能聽你的意見下詔,還要強裝歡笑地說‘皇後意見、每與朕合’時,朕感覺自己就像個傻子……誰都知道朕不學無術、粗魯無文、見識淺陋,完全因為有了皇後提點,朕才能賓服天下、號令群臣。伽羅,就算是這樣,就算天下人都笑話朕是個木偶皇帝,朕也不在乎。朕從十七歲那年第一眼見到你,便願意用性命、用一生守護你、敬愛你,件件事朕都依順你,你要複仇,朕為你聯絡眾臣、結親宇文家,你要奪位,朕為你不懼罵名,殺盡宇文氏,改朝換代,你要什麽,朕都依你,可是,朕對你的心,這輩子你從來不在乎,你心底,隻有你的昭玄哥,那朕的這一生,又算什麽?朕日夜辛勞、忍辱負重,承你顏色,盼你歡笑,你的心底,卻住著別的男人……”

“皇上,臣妾的心底,從來就隻有皇上,怎麽可能還有別人?”沒想到楊堅居然是這麽想的,居然認為自己這輩子深沉戀慕不舍的人,會是高熲,伽羅含淚分辯道,“臣妾此生對皇上忠貞不二,善侍公婆,生兒育女,輔君聽政,照料後宮,任勞任怨,從無二誌,皇上怎可隨意猜疑臣妾?”

“猜疑?那日你在文思殿對高熲說,這一生,朕從未走進你的內心深處,在你心底永遠都是高熲的影子,是高熲不要你,他不肯娶你,是獨孤信大人不讓你嫁高熲,你才嫁給了朕這個傻瓜!”楊堅回過臉來,嘶吼著說道,“你對高熲說話的時候,朕就在屏風後不遠處,到了這個年齡,朕才明白過來,當年的獨孤伽羅,嫁的不是那羅延,她嫁的是秦州軍的統帥,嫁的是楊家的爵位,好伺機重掌兵權、替父複仇、征服天下!伽羅,你的心太深了,朕看不懂,朕隻能看懂尉遲綠萼這種無知無識的簡單女人的心,可你不愛朕,又不肯放走朕,朕這輩子,就是你捏在手心玩弄的一個小醜!”

獨孤伽羅泣不成聲,道:“皇上,那天臣妾隻想跟高熲斬斷舊日牽念,徹底訣別舊情,一時失言。可是皇上,這麽多年來,臣妾守在你身邊,牽掛皇上的起居寒暖,生養八個孩兒,跟隨征伐巡遊,三更起床,在凝思閣後聽政,子夜入睡,在文思殿裏批折代勞,政事宮事,一手操持,處處為皇上著想,事事為皇上籌劃,這些辛苦操勞的日日夜夜,難道是假的嗎?難道都是臣妾偽裝出來的嗎?臣妾心裏沒有皇上,怎麽會甘心情願,把青春芳華全都付給你、付給楊家、付給大隋天下?”

楊堅望著地下染著血汙的草席,臉上慘然變色,幾乎痛楚得說不出話來,仍搖頭道:“朕不信,朕再也不信你了!”

獨孤伽羅哽咽難言,昏花的淚眼凝注著楊堅。

當著眾多侍女和宦官們的麵,楊堅顫抖著手,直指著伽羅那張充滿疲憊神色的臉,半晌,他才脫下身上的天子朝服,摘下頭頂的天子琉冕,將手中玉笏放在地下,輕聲地道:“伽羅,這是你給朕的,江山,皇位,朕都不在乎,你給不了朕的情意,朕以後也不在乎,從今而後,你就當這個世上沒有朕,沒有那羅延這個人。”

“皇上……”獨孤伽羅撲上前去,想挽住楊堅的衣袖。

楊堅深望她一眼,決絕地轉過身去,他隻穿著一身白紗單衣,大步走下台階。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天上開始飄起綿密的雨絲,落在仁壽宮富麗堂皇的殿宇上,那層層疊疊的高挑簷牙直堆向天邊,直逼著鉛灰色的層雲。

殿下,有一匹無鞍馬正在閑步。

楊堅急步過去,翻身上了那匹無鞍馬,冒著秋雨,獨自衝出了仁壽宮,馳往驪山深處,不知去向。

“李圓通!”獨孤伽羅哭著喊道,“還不帶人去攔住皇上!”

“是!”李圓通領命而去,剛下得兩步台階,獨孤伽羅又喝止道:“回來!”

李圓通又趕緊返身,獨孤伽羅拭淚道:“此事非同小可,隻怕找到皇上,他也不肯輕易回來。你一麵帶人去找皇上,一麵派人到長安城裏,將此事告知獨孤公和越國公,讓他們二人一起去找皇上,隻要找到皇上,就好言相勸,讓他先回宮再說。”

“是!”

望著這陰沉的天空,獨孤伽羅又習慣性地想了起來,楊堅天生腹胃不好,一旦受寒就容易生病,綿密的雨中,這個倔強的老頭兒,隻怕會淋壞了身子。

夜已經深了,侍女們有些緊張地在簾外來往著,不時打量一眼紗簾後的獨孤皇後,她托著頭,寂寞地坐在文思殿的胡床邊,看情形,似乎是睡著了。

沒有一個侍女敢走近她身邊,皇後是這樣蒼老、這樣疲倦,她已經不再試圖掙紮著掩飾自己的年齡了。

她那張嘴角下垂、皺紋叢生的臉龐上,已經幾天沒見到鉛粉和胭脂的影子了,這放棄了容顏的老女人,如此孤單,蜷縮著身體,托頭坐在胡床邊,身側的書案上,是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奏章、佛典、史籍。

這些出身宦門的大興宮侍女們,從沒有見過比伽羅還酷愛讀書、還擅長國事的女人。然而這一切才能,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麽用處?

“獨孤公來了。”一名侍女微微屈膝,在簾外輕聲稟報,她不能確定獨孤皇後是睡是醒,因此又將聲音放大了一些,重複地說道,“聖上,獨孤公求見。”

“叫他進來。”伽羅的聲音是那樣索然幹枯,原來她沒有入睡,她隻是一直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像雲岡石窟的佛像一般,凝固在胡床邊。

來通報的侍女,偷眼看了看伽羅,不禁微微心驚:枯坐了一天未進飲食的獨孤皇後,似乎整個人都失去了生機,她看起來是那樣絕望,絕望得甚至異常平靜。

高熲掀開簾子時,刹那間產生的感覺,與那個侍女毫無分別。

伽羅這是怎麽了?像她那樣強大的一個女人,竟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刻?就為了楊堅喜歡了另一個年輕女人?

他幾乎難以相信,向來追求完美、心存高遠的伽羅,卻會為了一個變心的丈夫心碎,原來,她並不是隻懂得江山社稷。

“回稟聖上,皇上已經在回宮的路上。”高熲很小心地措著辭。

他不知道該同情誰。

伽羅麽?

她已經牢牢控製了楊堅一輩子,換了任何一個男人,也無法忍受這種完全聽命於妻子的生涯,楊堅常常在大臣們麵前笑謂“皇後之意每與朕同”,可在高熲看來,楊堅什麽時候曾經有過自己的主見?他嘴裏說出來的,全都是伽羅的心意和想法。

同情楊堅麽?伽羅已經鞠躬盡瘁,為楊家當年的恩情付出了一生……

伽羅老了,自己也老了,可同樣人到暮年的楊堅,卻顯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叛逆勁頭,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這個相貌嚴肅而內心熱烈、氣派儼然而才幹平平的帝王,與伽羅同富貴共患難了一輩子,幾十年來一直都服服帖帖地按著伽羅的意誌生活著。

沒想到,年屆六十歲時,他卻迫不及待地要甩脫伽羅的影子,打算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人身上重新找回自己。

“他去了哪裏?”伽羅的聲音雖然聽不出是憂是喜,但她原本黯然失色的棕黑色眼眸,卻明顯變亮了。

“皇上單人匹馬從華林門出來,連路都沒有看,一口氣奔入驪山裏二十多裏……聖上,臣和楊素找到皇上時,他滿身都是泥漿,頭發和胡須上沾滿了冷雨。”高熲有些憐憫地說著,他的這份憐憫,卻不是為楊堅而發。

不知道為什麽,他想起了一些遙遠的歲月,在那個下著雨的初春,在像文思殿前院一樣飄滿雪白梨花的大司馬府,年輕的穿著白色夾領繡襦的伽羅,在走近自己身邊時,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就那樣將她和高熲的朦朧情懷放棄……她嫁給了楊堅,這一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想不到楊堅會這樣狼狽,伽羅的眼睛潮濕了。

這樣陰冷的雨天,白發蕭然的楊堅卻在荒林古道上澆著冷雨,到處奔走,哪裏有半點帝王的尊嚴和體麵?自己是不是將他逼得太過分了?

和自己成親這麽多年,楊堅從沒有違背過一次自己的意思,也沒有對自己惡語相加過一次,無論是國事、宮事、家事,楊堅都唯自己命是聽,雖說這一半是由於楊堅身無長才,可另一半,也是因為他對自己從少年時起就敬愛有加……而自己,卻從不能以同樣的熱烈情懷回報他。

也許,那天尉遲綠萼說得對,她和楊堅才是相愛的,而自己呢,也許終此一生,隻是將楊堅視為一個可以並肩奮鬥的盟友。

“你們見到皇上時,他說了些什麽?”伽羅強自壓抑著起伏不定的心緒,淡淡問道。

高熲心情複雜地抬臉看著她,半天才道:“皇上什麽也沒有說,他在林下勒馬佇立良久,隻淡淡地歎息了一聲。”

他不敢將當時的真實場景轉告伽羅:高熲和楊素追趕到楊堅時,楊堅正神情癡怔地立在林下,眼睛注視著細雨中無邊的暮色,耳朵似乎在傾聽什麽來自天外的聲音,周圍雜樹古木,森森逼人,林中卷來長長的風嘯聲。

楊堅幾乎一看到他們,就近乎崩潰地嗚咽起來,道:“貴為天子又有何用,朕連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都無法保護……朕還比不上一個平常的農夫,哪裏還有什麽自由可言?”

楊素默然,高熲隻得勉強開口勸道:“皇上,皇上豈能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就放下國家大事不管?大臣們此刻還在大興殿等著皇上歸來聽政。”

也許是他誠惶誠恐的態度感動了楊堅,楊堅這才收了眼淚,長歎一聲,垂頭不語,聽話地跟著他返回大興城。

楊堅為什麽在林下佇立良久?伽羅不想明白。

他真的愛那個年輕靜雅的女人麽?如果他對自己愛意已逝,就算攆走大興宮所有的年輕侍女,他的心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

嗬,如果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她還願意那樣盡心付出麽?伽羅有些昏亂地想著,自己也許是個苛求盡善盡美的女人,所以楊堅和孩子們才會害怕和自己在一起,害怕那種強大的壓力,可自己有什麽錯?

眼見伽羅眼中蘊淚、神情恍惚,高熲垂下眼睛,淡淡地道:“皇上即將返回大興宮,他……已經一天一夜未進水米了。”

“哦,”伽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順手拾起書案上的一方絲帕,坦然拭去了眼淚,吩咐道,“來人,在前麵的花廳備宴,準備兩壇最好的蜀酒,本宮一來要給皇上壓驚,二來要重重感謝兩位宰相。”

她臉上毫無怨恨和氣憤之情,整個人也有種煙消火滅的頹廢感。

高熲不知道這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伽羅會在一天之內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麽?在伽羅站起來的那一刻,她的腳忽然一軟,整個人向前傾去,一直留意著的她的高熲,手疾眼快,連忙從後麵扶住了她。

不知道為什麽,伽羅有些發怔地靠在他的臂膀間,沒有站起來,而高熲也沒有拿開自己的手。

在從前,在那永遠春光明媚、月色靜美的少年時,他們也曾站得很近很近,甚至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可伽羅沒有一次像這樣依偎在他的懷中。

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阻隔著正當青春年少的他們,在那時,伽羅曾經毫不懷疑,自己會嫁作高熲的妻子,而高熲也曾誤以為,自己會和從小一起長大的伽羅共度一生。

有什麽使他們彼此錯過了呢?是什麽使他們這一生永不能抹去這咫尺間的距離?是父命麽?是天意麽?還是那少年時的輕狂?在那時候,高熲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仕途,伽羅也同樣充滿了雄心。

“伽羅。”忽然間,高熲喃喃地低喚著。他俯視著伽羅那微現花白的發髻,這一生,他幾乎一直陪伴在她身邊,而他們倆互相卻充滿了疑忌,互相禮貌而客氣,客氣得像是兩個素昧平生的人。

五十多年過去了,龍首原上的黃昏仍然平靜絢麗,但他們卻再也無法重新走回去。

伽羅沒有說話,她扶著高熲的胳膊,試圖將他推開。

他呼喚她時的聲音,依稀仍帶著幾十年前的情懷,而她卻永不能再回應這呼喚……

一個人到底能有幾個人生?她已經無法再前往那大司馬府的梨花裏尋找失落已久的少年心緒。

“伽羅,我聽說,你因為章姬生子而厭惡我……可你見過章姬麽?”

他怎麽會在此刻提起這種不合時宜的話頭?伽羅掃開了他的袖子,一言不發地掀起了紗簾,抬步向前院走去。

“她長得很像你。”高熲沒有注意到,他和伽羅之間已經有一幅紗簾在輕輕飄動了,一向自控力很強的他,此刻卻茫然地說道,“她長得很像少年時的伽羅,那個大司馬府的七小姐,她美貌、驕傲、嚴厲而才華出眾,她是這樣一個出色的女人,這一生失去了她,而我要到現在才能覺出疼痛……”

伽羅不禁又踉蹌了一下,她無法判斷自己此刻的迷亂心情,貴有天下又有何用?她的這一生,過得是如此荒冷,還沒有真正地愛過一次,便已經白發蕭然。

她辜負了自己,更辜負了高熲,當年,在龍首原的黃昏裏,他一向冷漠憂鬱的眼神,曾在注視她時,忽然間變得那樣迷醉……

那個刹那永存在她的回憶中。

而眼前,卻隻有楊堅是她唯一的期待。

那羅延,歲月靜好,我想要的一切,你都給了我,我能給予的一切,我都已傾心傾力付出,這世上,沒有什麽愛,比四十年來的相伴相依、同沐風雨更珍貴。

你與我,早已不再是兩個人,你的靈魂中有我深種的堅忍與明識,我的心底,永銘你無言的依順與寵溺,你怎麽可能隨意再遠離我,拋棄我,屏蔽我?

這世上我能放開一切,唯獨不能放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