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熲穿過重闕三門的廣陽門,走在大興宮的青石馳道上,滿意地環視了一眼這座崔巍的新宮。
這一年時間,他和以築城術聞名的宇文愷兩個人,衣不解帶,在龍首原的荒坡上建起了規模超越前古的帝京。
工程這樣浩大,卻沒有什麽言官激烈上諫,民間不但沒有怨言,老百姓們反而歡天喜地,熱盼著關中大地能重現西漢的盛世氣象。
這中間,當然有高熲不少苦心。
為了充分實現“平徭”,高熲向楊堅進諫,要在天下州縣全麵普查戶口,普查結果,新增了一百六十多萬人口;他又親自製訂了《輸籍法》,為各種捐稅定了總綱,這兩個舉措,不但除了北朝多年的弊政,也為新都的築成立下了汗馬功勞。
大丈夫立身於世,無非是立功立德立言幾件事情,自己不但令北朝大治,還曾立下破齊、抗突厥的戰功,倘若能再帶兵平陳,統一這分崩了三百年的關中大地,必將名垂千古,父親高賓也會含笑於九泉。
這些紛紛湧起的念頭,令人到中年的高熲渾身一振,他大步向文思殿方向走去,獨孤皇後正在那裏等著和他談事。
文思殿前依然像長安正陽宮那樣種滿了梨花和白楊,有時候,高熲曾想,是否在獨孤皇後心中,白楊樹就像她立功厥偉、忠直過人的父親獨孤信,而那落花如雪的梨樹則像她出身清貴、才貌出眾的母親?
因為早年失去父母,為人純孝的伽羅常常羨慕那些父母雙全的大臣。每遇到這些臣下進宮議事,伽羅往往會在議事後殷殷問候他們的父母,並特地賞賜些老年人喜歡的食物,自己的母親還曾蒙她召見,當麵被誇獎生了個好兒子。
文思殿前隻有兩個小內侍執著拂塵站著,引高熲入見的小內侍剛要去稟報,忽見殿門大開,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人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那人長方麵龐,劍眉星眸,長得雖然俊朗,但嘴角下拖,眼神憂鬱,正是獨孤皇後的三兒子秦王楊俊。
“秦王殿下。”高熲見楊俊臉帶怒容,眼角還有未拭淨的淚水,驚訝莫名,停步打了個招呼。
平常為人謙和的楊俊,卻好像根本就沒看見他,獨自拂袖而去,高大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梨樹下。
高熲滿腹疑惑,跟著小內侍走進文思殿裏,卻見殿內一個身穿卷草花紋紫綾繡服的女人來回踱步,步伐既急躁又不安,帶著幾分煩悶的氣息,那正是獨孤伽羅。
“聖上,”高熲微一屈膝,便在側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伽羅不許他在文思殿裏還來這君君臣臣的一套,隻許他用家人之禮相見,高熲一直按她的意思行事,此刻,高熲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試探地說道,“臣剛剛在門前遇見了秦王。”
“唔。”伽羅淡淡地答應一聲,停下了步子,胸前卻起伏不定,似乎有滿懷的怒氣和牢騷,卻又不想說出來,“他神情如何?”
高熲不想枉作小人,背後議論,因此將話題又推了過去:“聖上適才為何教訓秦王?”
伽羅勉強壓下去的怒火又升騰了起來,她重重歎了一聲,一掌拍在麵前的一幅白綾上,道:“為什麽?這個不肖兒,他放著好好的秦王不當,放著隴右諸州不管,竟然要出家為僧!他剛滿十二歲時,皇上就授他上柱國、洛州刺史的高位,去年又讓他當了秦州大總管,總領隴右十幾個州的軍事,皇上和本宮對他的期望何其高?他肩上的承擔又是何其重?不料他放著軍機州事不管,一天到晚讀佛經,現在又打算剃度出家。別的不說,他的妃子崔氏如今懷孕四個月,他竟然忍得下心……阿祗這孩子,也太涼薄了。”
這倒是出乎高熲的意料,他早聽說楊俊像楊堅一樣好佛,但沒想到楊俊竟會有這麽堅定的道心。
楊俊身為北邦的嫡親王爺,貴重無比,手下總領隴右,勢力僅次於太子楊勇,又正在少年得意的當兒,竟然會有這種出世之想,當真令人詫異。
是不是從前的大周千金公主、如今的大隋大義公主楊若眉,她與楊俊的那段情緣,令秦王痛徹心扉,所以心底徹底熄滅了對紅塵的依戀?
高熲沉思片刻,才遲疑著說道:“聽說秦王心中仍念念不忘大義公主,與崔妃不睦已久,兩人常常爭吵,王府日夜雞犬不寧,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令秦王心灰意冷?”
他自以為說得很謹慎、很輕淡了,卻沒料到伽羅聽了他的話,心下又驚又怒,翻騰不已。
伽羅知道楊俊不喜歡崔妃,曾說崔妃雖然相貌秀麗,為人卻太嬌氣、蠻橫,成親之前,楊俊明顯有悔婚之意,——他自幼就對這個熟識的遠房表妹沒有多少好感,想不到卻是她做了他一生的伴侶。
難道真的像高熲所說,楊俊是對這門婚事心灰意冷才想落發出家麽?
不,不,不,不可能,她伽羅身為一個深深關愛子女的慈愛母親,不可能一個接一個地配錯兒女們的婚事……
樂平公主楊麗華當年嫁錯了一次,可前年伽羅為守寡的楊麗華挑選了幾個才貌俱全的青年顯貴,楊麗華卻都置之不理,這就怨不得為娘了。皇太子楊勇生性好色,見一個愛一個,就算給他娶個九天仙女回來,他也不見得滿意。
為什麽他們沒有一個能像晉王楊廣那樣乖巧聽話呢?
聽說楊廣在並州和蕭妃從來都是攜手出入,對那些美貌姬妾們看都不多看一眼,這一點,他是多麽像他的父親楊堅。
大義公主楊若眉,已經認楊堅為義父,認她為義母,每年都派人送貴重貢禮到大興城,獨孤伽羅也不斷派人給她送去禮物、寫去書信,鴻雁相傳的信件上,二人互問寒暖、情同母女,仿佛血海般的仇恨已經無存。
當年那段兩小無猜的往事,本來就是若眉與阿祗初通人事時結下的一段朦朧情緣,如今二人都已長大成親,楊俊還無法從塵封往事走出來,隻能怪這孩子太執著、太拘泥、太戀舊了。
這種深情繾綣、自感自傷的模樣,連女人都不如,哪裏像是她獨孤伽羅的兒子!
“算了,別提他了。”伽羅鬱鬱不樂地揮了揮手,將殿角站著侍候的侍女們都打發了出去,這才拍著書案上的那幅白綾說道,“獨孤公,本宮今天找你進宮,是要讓你看一份東西。”
高熲早就注意到了那幅白綾,見這幅白綾絲質粗劣,顯然不是禦用物品,上麵隱隱有深紅色的真書字跡,似乎竟是一封血書。
他躬身接了過來,展開看了一眼,臉色刹那間變白了。
這竟是一個署名“洛陽高德”的平民寫的血書,書中毫不客氣地提出來,要楊堅退位當太上皇,而將皇位傳給太子楊勇。
這個高德是何許人?是個瘋子還是士人?
他從哪裏得來這種異想天開的愚蠢念頭?
高熲的手指有些發抖了,他放下這幅白綾,勉強笑道:“這種瘋人癔語,聖上何必理會?”
伽羅冷笑一聲:“他可不瘋,他還會引章據典,給皇上舉前代的例子呢。皇上昨天看了這封上書,一言不發,將它交給了本宮,本宮此刻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依了他,讓皇上遜位給勇兒呢,還是該將這人殺了?”
“不知這份上書從哪裏得來?”高熲心底已經緊張萬分,表情卻強自保持著鎮靜。
他知道,曾有大臣攻擊過他是太子黨,而自己也的確在五位皇子裏最推重楊勇。
“是衛王楊爽遞進的。”
竟是楊爽,高熲的心情更不安了。
楊堅因為和三弟楊瓚不和,便將這份兄弟之情全給了異母的五弟楊爽,當年楊堅的父親楊忠病死時,楊爽還在繈褓中,是伽羅將他一手撫養大的,名為叔嫂,實有母子之情,因此之故,楊爽成了朝中最有勢力的宗室,說話很有分量。
但楊爽和伽羅一樣,在五王中最喜歡楊廣,最不喜歡楊勇,此時,楊爽遞進這份古裏古怪的折子,絕非好意。
高熲偷偷瞥了一眼伽羅的表情,覺得她似乎沒有太多的憤怒,這才笑道:“聖上,這種瘋書生的上書何必鄭重其事?若不想當回事呢,就當個笑話看看,若想當回事呢,就正經下份詔書回複他……”
他還沒有說完,伽羅忽然問道:“那依獨孤公之見,該如何處置妥當?”
高熲應聲道:“此事既然知者眾多,依臣之見,不如下詔答複這個高德,也好顯出皇上和聖上的坦**襟懷。”
伽羅端起書案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飲了一口,過得半晌,才點了點頭道:“說得好,本宮這就替皇上答複他。”
趁她轉身提筆的瞬間,高熲悄悄舉起袖子,擦了擦額邊腮際的冷汗,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種強烈不安的感覺始終糾纏著他。
太子楊勇三天前才奉旨出鎮東京洛陽,今天衛王楊爽就帶了這麽一份洛陽平民的上書來,這中間有什麽因果麽?
是不是在什麽他們所不知道的角落,有人在暗中布策著什麽?
伽羅沒有看到高熲局促不安的姿態,她微微凝思片刻,親筆在一幅黃緞上寫道:
“朕承天命,撫育蒼生,日旰孜孜,猶恐不逮。豈效近代帝王,傳位於子,自求逸樂者哉!”
這個不知何許人也的高德,當真是豈有此理,他楊家的皇位傳承,用得著一個平民百姓來指手畫腳麽?
不要說如今她和楊堅才剛剛四十出頭,正當盛年,就算她筋骨已衰,她也不會將這天下輕易地交出去。
因為……因為她不放心。
灑滿梨花落瓣的走廊下,忽然響起了一陣幼兒的笑聲,伽羅的心被溫柔地觸動了一下,那是皇太孫楊儼,他雖然是楊勇和雲昭訓生下的兒子,但楊堅隻見了他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命人抱入大興宮親自養育。
“皇祖母!”一個兩歲多模樣、白淨秀氣的小男孩,咬著裂紋糖糕,出現在半閉的殿門前,口齒不清地呼喚著。
暮春傍晚的夕陽,將他小小的影子在文思殿裏拉得很長。
王帳半開的大門前,突然變得一陣昏晦,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兩個侍衛從外麵走了進來。
大義公主楊若眉收回了渙散失神的視線,抬眼望見那人影是沙缽略的世子雍虞閭,便站起身來,淡淡地道:“大可汗,明天是你的即位大典,我還沒有恭賀你。”
雍虞閭和他的父親、已故的沙缽略可汗長得極為相似,無論是麵貌還是身材、氣度,個頭甚至更加魁梧。
但沙缽略可汗生前卻十分不喜歡這個相貌威武剽悍的兒子,曾經對大義公主說過:“雍虞閭決不能當大可汗,他生性懦弱,做事瞻前顧後,沒有決斷的能力與勇氣,若登上王位,我們的東突厥便會被西突厥的阿波可汗、達頭可汗打敗。”
所以沙缽略可汗臨終遺命,要讓自己的駝背弟弟莫何可汗接位,雍虞閭還算聽話,與莫何可汗互相謙讓五六次,仍堅持把大可汗之位讓給了叔叔。
而莫何可汗也沒有辜負兄長的期望,一鼓作氣打敗了西突厥,俘獲了阿波可汗,可莫何可汗雄心過人,想要吞並整個西突厥,即位不到一年的時間,全都在外征討,還親自上陣廝殺,上個月,竟在野戰時被流矢射中,當場身亡。
雖然莫何可汗的能幹兒子染幹也很想問津大可汗之位,到底沙缽略可汗新亡不久,向來是眾望所歸,親貴們還是推選了沙缽略可汗的世子雍虞閭為大可汗,明天中午,他們就要在都斤山下殺牛祭祖告天,立雍虞閭為都藍可汗了。
雍虞閭大大咧咧地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笑道:“那我也要恭賀你,明天你就要成為我的可賀敦了。”
大義公主渾身一顫,她不敢再看雍虞閭的臉,雖然雍虞閭還比她大兩歲,可他畢竟是沙缽略可汗的兒子。
突厥人到底是蠻族出身,竟然還有子納父妾的古怪婚俗,雖說當年她也是依這條婚俗,才嫁給了佗缽可汗的接位者沙缽略可汗,但佗缽可汗迎親前便已病故,與她並未成夫妻。
而去年莫何可汗登王位後,一心南征北戰,無暇另娶孀嫂。大義公主才能懷著對沙缽略可汗的深沉思念,在他遺下的王帳裏獨居。
直到此刻,雍虞閭當麵向她提及此事,大義公主才絕望地發現,這一場離家萬裏的出塞遠嫁,會讓自己堂堂大周公主,成為一個倫常盡失的蠻族女人。
雍虞閭湊近她的臉邊,大義公主聞見一股濃冽的酒氣,她厭惡地看了雍虞閭一眼,這個向來在沙缽略可汗麵前唯唯諾諾的世子,上次與秦王楊俊的隋軍對陣時,竟然連王帳的門都不敢出,讓她一個女人在兩軍陣前拋頭露麵,去求饒請和,難怪沙缽略可汗從來不喜歡這個無能無勇無剛的兒子。
打仗時畏縮沒有勇氣,來找女人時倒是如此迫不及待。
如果一個女人不能仰望她的男人,不能歎服於他的才智與勇氣,她還能拿什麽去愛他、去侍奉他?拿滿心的鄙夷不屑嗎?
“時候不早了。”大義公主一扭臉,站起身來,冷淡地道,“請大可汗速回王帳,準備明天的典禮。”
“從今天起,父汗的王帳就是我的王帳了!”雍虞閭一把抓住大義公主的手臂,稍一使勁,便將大義公主拉到自己懷中。
他俯視著麵前這張膚白如雪、眉目如畫的俊臉,很多個夜晚,他都反複揣想著大義公主那出眾的美貌,偶爾也會想到,有一天他登上大可汗之位,便可以接手沙缽略可汗所有的女人,包括可賀敦楊若眉。
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來到了。
大義公主滿心不快地扭過臉,強自掙紮著,想躲避開雍虞閭那濕熱饑渴的索吻,不,她對麵前這年青健壯的大可汗毫無興趣,都藍可汗注定是一個會葬送父王功業的敗家子,他沒有突厥人天生的狼性。
聽說這次即位前,都藍可汗還派了弟弟褥但特勤到大興城,向楊堅夫婦上表討好,以大隋駙馬身份求賜禮物,進貢稱臣,像奴才一樣謙卑低下地奉承楊堅,屈膝奴顏地稱頌楊堅為“聖人天可汗”。
他的弟弟褥但特勤因此被楊堅封為大隋上柱國、康國公,而都藍可汗則自視為大隋藩王,已經命人在明天的典禮上樹起獨孤伽羅親手縫製的狼頭大纛和她賞賜的幡旗、鼓吹,以藩臣之禮稱王。
沙缽略可汗生前雖然打不過隋軍,數次身陷險境,可還畢竟有與大隋一決高下的勇氣,而都藍可汗,他連打都不打,就徹底投降了,這個天生的軟骨頭。
都藍可汗見懷中的女人死命掙紮不從,不由得勃然大怒,抓緊大義公主肩頭,扶正她的臉,喝道:“你已經是我的可賀敦,名正言順是我的女人,為何如此抗拒?難道我堂堂大可汗,配不上你一個亡國公主麽?”
大義公主仰起臉龐,瘦削的兩頰上落下兩行清冷的淚水,泣道:“不敢!隻是我心裏仍然住著你的父汗沙缽略,我還忘不了他……”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沒有父汗的英勇,沒有父汗的才幹,可是若眉,我以後隻有更疼你,更愛你,更敬你!這是父汗的王帳,你是他留給我的女人,既然所有小可汗和將軍都願奉我為東突厥共主,若眉,你相信我,有一天,我們突厥內部的紛爭平定,我會為你發大兵攻襲大隋,替你報仇雪恨!”都藍可汗緊緊摟住大義公主,像是許諾,又像是在表白。
大義公主垂淚歎道:“談何容易,你父汗、你叔叔都做不到的事,大可汗何必誇此海口?讓自己為難?”
都藍可汗道:“他們年紀已大,力不從心,我才二十出頭,來日方長,可以從容養精蓄銳,以圖來日舉事。”
大義公主緩緩搖了搖頭,道:“且不提染幹還在王位之旁窺伺,西突厥泥利可汗如今兵力強盛,已超過了東突厥,那大隋皇帝楊堅和獨孤皇後,也多番暗中挑唆,又要與染幹結姻,又送給泥利可汗重禮,還將泥利可汗之子迎到大興城冊封厚賞,我們突厥人紛紛以與大隋結盟為榮耀,畏大隋軍隊如虎,全都被獨孤伽羅這個女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上次莫何可汗發兵攻打阿波可汗,不過將大隋所賜禮物和儀仗放置在大軍之前,西突厥的騎兵便害怕得臨陣倒戈,將阿波可汗獻俘給莫何可汗,大可汗又怎麽可能是獨孤皇後的對手?”
都藍可汗望著麵前這個美麗而又傲慢冷淡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征服的欲望。
他一把扯碎大義公主的上衣,將她按在鋪著狼毛氈的胡**,瘋狂地吻著她雪白的臉龐和前胸,嘶吼般地叫道:“我能做到!我當然能做到!我們東突厥的地盤這麽大,子民這麽多,都斤山的地勢這麽險,我即位之後,就發兵征服西突厥,然後讓突厥各部在狼頭大纛下結盟發誓,合兵一處,縱鐵騎踏破長城,吞朔州、滅秦州、破並州,直攻大興城,把我們的狼頭大纛插上大興城頭,把我們倆的王帳設到大興宮裏!若眉,你放心!我畢竟是沙缽略可汗的兒子,是上承天意的突厥大可汗!”
大義公主望著麵前這張被酒後胡言刺激得癲狂了的麵孔,無奈地閉上了眼睛,費力地扭開臉道:“希望大可汗即位之後,永遠記得今天晚上在我耳邊許下的諾言。”
都藍可汗用一記熱燙的深吻封住了大義公主還想接著傾訴的嘴唇,即將登臨的王位和身下柔軟美麗的女人,讓這個曾經懦弱膽小的世子,突然間自信勇敢了許多。
楊素從大興城南麵的明德門急馳而入時,衣甲上沾滿了泥塵,這還是半個月前在永安造船時留下的,這一個月,不,一個半月的時間,他根本就沒有好好洗過一次澡,質地堅密的袍子,在工地上滾擦得不成模樣。
沒有人能認出來這就是從前傲慢灑脫的上柱國楊素,自去年妻子鄭氏向獨孤皇後告發了他的出軌言行後,楊素被削職為民已經有一年時間,他多方輾轉托人,好不容易才起複原官,整個人卻變得像高熲那樣謹言慎行了。
在大興城傍晚的熱鬧街市上,楊素鬆開馬韁,放慢了坐騎,舉目四顧。離開京城半年,再次歸來時,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眷戀。
大興城是多麽繁華,到處都飄著絲竹的聲音,街頭滿是頭戴絳紗帷帽的鮮卑女子和穿著小垂手羅衣的漢女,裏麵有不少年輕姑娘衣著精潔、氣度嫻雅、身姿動人,牽住了楊素荒疏已久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喜歡女色有什麽錯?他並不是那種貪圖肉欲的人,他隻是像欣賞花朵和音樂一樣,欣賞著那些麵貌如畫的少女和她們的舞姿。
此外,氣度非凡、才華出眾的楊素,一直都很容易打動女人,身邊簇擁著那麽多溫柔多情的年輕女孩,年老色衰、性情強橫的鄭氏,就更讓他厭惡了。
有時候,楊素會暗自在心中嘀咕,是不是因為有獨孤皇後做榜樣,如今的公侯夫人們才一個個都表現出了強硬的個性呢?
但聽說獨孤皇後在後宮一向以賢妻良母的麵目出現,對楊堅十分謙和退讓,極盡周輔之能,這一點,鄭氏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她相比。
不遠處,晉王府已經遙遙在望了,楊素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深沉思緒裏,獨孤皇後,她是否打算亦步亦趨北魏的馮後、胡後,獨裁天下?
她不但每天與楊堅一同上朝,在大興殿後的靜閣裏隔屏聽事,還不時用筆墨指點楊堅。大臣們見慣了,也不覺得好笑,可這一切看在楊素眼裏,他卻有些無法忍受,難道自己一介大好男兒,不但要受製於這樣一個沒頭腦的皇上,還要聽命於一個女子麽?——上次他被當廷奪爵削職,廢為庶人,聽說就是獨孤皇後的主意。
晉王府在皇城裏十分不起眼,既沒有秦王府、衛王府那般高大壯觀,又沒有漢王府般深沉精致,占的地方雖不小,院牆裏麵卻看不見什麽樓台,更沒有多少名貴花草。
雖說晉王楊廣一年中有大半年在並州的藩地上,在京邸中住的時間少,但同樣在外當藩王的楊俊,府第卻要豪華得多。
楊俊的秦王府中,甚至還有一座美輪美奐的“水殿”,在後院十頃水麵的人工湖上,建著一座三層樓台的奢華夏殿,——自從被禁止出家後,秦王楊俊不知為什麽,忽然再也不參禪禮佛了,而是整天沉浸在歌舞中。
楊素在晉王府前翻身下馬,門上通報了進去,片刻後,一陣富有磁性魅力的笑聲遠遠傳了出來,來人正是晉王楊廣。
他家常穿一件淺青色袴褶服,腳上竟然赤足穿著鞋子,顯然來不及更衣就迎了出來:“楊柱國,快請進來,孤日夜懸望,今天還派了人到路上去迎你,不想這些手下辦事不力,竟然沒等到楊柱國。”
楊素心下一熱,隻見晉王府的正門登時洞開,幾十名帶甲劍士在鋪滿白沙的甬道邊齊齊跪下,恭敬地等他進府。
“晉王爺,”這番隆重的禮節,令楊素有些惶恐,他退後兩步,道,“晉王爺如此重禮,臣下擔不起。”
“嗬,和孤還鬧什麽虛套?”麵貌俊美、風度倜儻的楊廣,從容挽起楊素的胳膊,竟以家人之禮相待,“楊柱國,你和孤忝為同姓,雖不是本家,但孤一向視你為叔父輩。孤還在幼時,就聽說過楊柱國心胸廣遠、文武全才,當年宇文邕曾當眾誇獎楊柱國說:‘好自為之,以君之才,不愁不富貴。’想不到楊柱國竟然不領情,當著眾臣之麵,回答說:‘臣但恐富貴來逼臣,臣無心圖富貴!’嗬,這番錚錚傲骨,豈是平常公侯能比得上的?”
楊廣提起的這些往事,也算是楊素平生的得意事,但他此刻聽了,卻不覺麵紅耳赤,深有羞愧的感覺。
楊素自十幾歲出仕開始,一直深受周武帝宇文邕欣賞,他自負才能,一向驕傲慣了,曾經因為父親戰死孤城,向宇文邕申求封諡,宇文邕不肯答應,楊素爭之再三,令宇文邕生起氣來,命人將他斬首示眾,楊素竟然麵無懼色,破口大罵宇文邕道:“我奉事的是無道天子,當然該死!”宇文邕被他罵了後,不怒反笑,不但答應了楊素的所請,還拜他為車騎大將軍。
但這個死都不怕的漢子,這一年來卻整個人變了模樣,性情、談吐都開始變得拘謹。
他甚至開始佩服高熲,高熲位高爵顯,每年都有言官、權臣合夥彈劾他,楊堅和獨孤皇後卻從沒當一回事,楊堅甚至當眾說過:“獨孤公若鏡,越磨越明,皎若皓月。”放眼滿朝大臣,誰能像高熲一樣深受寵信?
顯然,高熲的謹慎比自己從前的簡傲任性更令皇上欣賞,所以自己才會因閨房內的一句話丟了官爵。
他早已沒了楊廣所誇獎的那份傲骨,失官一年來,楊素備嚐了大權中落的滋味和大興城權貴們的冷眼。
早晨起來照鏡子,他明顯地看見了鬢角的白發,成為庶人的楊素這才發現:一個男人不能沒有權力的滋潤。
“晉王爺,”想起往事,楊素滿懷感激地笑道,“臣下知道,臣下今年的起複,全仗了晉王爺在皇上和聖上麵前進言,臣下唯有竭盡全力,為二聖和晉王爺經營船隊,為明年南下破陳稍盡綿薄!”
他這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楊廣卻淡淡一笑,並沒有接下去發揮,隻是誇獎道:“楊柱國不必謝孤,楊柱國的幹才舉國無雙,早晚還要重用。楊柱國在永安造了‘五牙’大艦,上有五層樓,高一百多尺,前後共六拍竿,每船可容八百戰士。聽說一個月前,楊柱國親乘‘五牙’大艦,領著水軍東下,披甲立於船頭,氣派儼然,令陳軍望而生畏,稱楊柱國為‘水神’……嗬,我大隋上下,哪裏還有一個大臣的才幹氣度能與楊柱國相比?”
這番話自然聽得楊素心中受用,但他這兩年忽然明白了“人道惡盈而好謙”之理,改了當年自負的脾氣,因此隻敢惶惑地躬身答道:“晉王爺言重了,高丞相才是我朝第一名臣,有王佐之才,臣下充其量,不過是個衝鋒陷陣的武夫罷了。”
他自覺這話說得十分婉轉謙退,楊廣卻轉過臉來,使勁盯了楊素一眼,沒有說話。楊素拿不準楊廣的意思如何,隻好也陪著不說話,兩個人一路沉默,並肩走到楊廣住的內殿。
“楊柱國請。”楊廣親自推開內殿的院門,在前麵帶路。
親王內殿,很少會讓一個臣子走入,因此楊素不禁有些疑惑。他半個多月前收到楊廣從並州派人送來的信,信上說楊廣近期要回大興城,希望他也能回京一晤。
楊素深知,自己之所以能從一個戴罪在身的庶人官複原職,最大的力量就來自楊廣。
是楊廣在獨孤皇後麵前幾次褒讚自己,才令二聖漸漸回心轉意。
提攜之恩,如何不報?楊素幾次派人送了貴重禮物去並州,卻全給退了回來,楊廣不但退回原物,甚至另有賞賜。
楊廣這樣傾心結納自己,隻是因為他對自己青眼有加,欣賞自己的才華和風采麽?
晉王府的內殿十分樸素,地下鋪著青磚,殿柱沒有塗漆,外室牆上掛著些兵器,在有些昏暗的窗前,三名穿著繭綢衣服的年輕女子正在縫補衣服。
見有女眷在場,楊素連忙低垂下眼睛。
“不妨事,”楊廣看出了他的拘束,笑了笑,道,“這是蕭妃,阿蕭,來,孤為你介紹一個人,這是我朝第一個才識無雙的楊柱國。”
隨著他的說話,一個清秀苗條的女子站起身來,柔婉大方地笑道:“原來是楊柱國,妾身聽說楊柱國深通文武經濟之道,有英傑氣概,想不到今天竟能當麵看到大名鼎鼎的楊柱國,是妾身之幸。”
楊素早聽說晉王妃蕭氏是南梁的公主,聰明多才,也是獨孤皇後最喜歡的兒媳婦,今天這一麵之下,楊素見她氣度嫻雅,言語有禮,不覺也深有好感。
比起楊勇那個木頭木腦的元妃,和楊俊那個嬌蠻任性的崔妃,蕭妃的確顯得出眾……倘若是她嫁給了楊勇,也許楊勇不至於因婚事不順心和獨孤皇後每每齬齟罷?
蕭妃招呼過後,便帶著兩個侍女靜悄悄地離開。
室裏隻留下楊素和楊廣二人,楊素不知道楊廣到底找自己有什麽急事,因此滿腹疑問,卻不敢先開口詢問。
好在片刻之後,蕭妃便親自持燭進來,為他們端上兩杯清茶。
楊素掩飾地端起茶盅,啜飲一口,登時覺出這茶葉的名貴,這必然不是關中茶,更不是羌氐人慣飲的磚茶,深秋天,這芽尖細小的茶葉仍然能保持清碧香醇,能在杯中舒展如春芽,保藏上必然費了不少力氣。
楊廣不是以儉樸到了極點而聞名麽,怎麽會在生活細節上如此下工夫?
心思機智的楊素,又開始猜度起來。
他很想看出麵前這位年輕王子的真性情,閱人無數的他,常常會在楊廣麵前覺得惶恐,年齡不滿二十的楊廣,表麵上看起來開朗坦誠,實際上卻深沉得令人敬畏,令城府不算淺的楊素都摸不透心思。
楊廣卻沒有讓楊素再費神猜測下去,他坐在微弱的燭火邊,忽然間挺直了後背,湊近了壓低聲音說道:“楊柱國,孤想要親自帶兵平陳!”
那張俊秀的臉,此刻與楊素無限接近,在簡陋而寬敞的廳堂裏,楊素看見,楊廣棕黑色的眼睛裏跳動著燭火的影子,閃閃發亮,而楊廣壓低的聲音裏帶著遏製不住的雄心,令楊素的手忽然有些發抖,開片青瓷茶盅裏的水濺了出來。
他果然沒有猜錯,晉王的胃口不小。
坐在高熲的書房裏,楊素放眼打量著這個昔日好友、當朝宰輔的書架,架上滿是經史子集、兵法戰策,盡管已經位極人臣、政務繁忙,高熲卻仍保有當年的沉靜,每夜潛心書房中,讀書著文。
楊素心底暗自將自己與高熲做了個對比,高熲比他大三歲,年齡相仿,二人都不是世家大門出身,沒有父蔭可以倚仗。
他們倆都年紀輕輕、才幹出群,卻又懷才不遇,未能在少年時青雲直上。當年楊素是北周權奸宇文護的心腹,高熲則是北周齊王宇文憲的親隨,出身都不大光彩。
論文才,楊素是北朝有名的詩人,高熲的文章奏對天下流傳,文字功夫分不出高下;論武幹,平齊、拒突厥、征討南朝,二人都曾隨軍出征,高熲口才出眾、以仁德感人,年輕時上陣對決單挑,無人能敵,整個大隋,除了名將伍建章,再沒人是他對手,而楊素雖然武功隻名列“大隋七虎將”的最末,可天生霸氣悍勇、一往無前,直到如今成為上將,打仗時仍然身先士卒,他向來治軍嚴厲、陣法如神,所以立下的戰功比高熲還要多。
既然家世才能、文韜武略都分不出高下,那麽,楊素對高熲遠超於自己的名位,就無論如何難以心服了。
或許就是“獨孤”二字,讓這個從才華到人生經曆都與自己差相仿佛的好友處處都勝過自己一頭罷?
不是獨孤伽羅與高熲的那份所謂“兄妹之情”,高熲怎麽可能在滿朝文武中脫穎而出,受楊堅另眼相看,哪怕別人再進讒言,也不能撼動楊堅對高熲的信任。
而獨孤皇後對高熲,真的是兄妹之情麽?
她對自己的七個手足兄弟,可沒有這份欣賞和寵信。
獨孤信的世子獨孤善,還有她的弟弟獨孤陀,都因辦事不力被革職在家多年,是獨孤皇後處置的他們。楊堅常在朝上稱高熲為“獨孤公”,當成國舅一般敬重,卻對幾個真正姓獨孤的小舅子視而不見。
楊素仍在胡思亂想,隻見高熲走了進來,笑道:“楊柱國,這麽晚了,到我府上來,有何公幹?”
楊素從懷裏取出一壺酒,也笑道:“你看這是什麽?”
高熲湊近一看,驚歎道:“這是從何得來的?莫非當年你攻城首入齊宮,從宮裏頭偷搶出來的高緯禦用汾酒?甘露堂,這酒可是孤品了,如今世上竟是隻有甘露堂的傳說,再找不到真東西了。”
楊素笑道:“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獨孤公果真識貨,這是當年北齊武成帝高湛禦用的二十年陳釀甘露堂汾清,已成世間絕品。這瓶酒,還是我出使並州,在民間偶然見到,重金買來的,北齊亡國後,宮中妃子將禦用之物都夾帶出去,賣了謀生,輾轉流落民間,再想找一瓶也難。”
高熲親自動手,從書架上取下兩個酒盅,道:“無功不受祿,你今天帶這樣好酒來,莫非有事求我?”
“我們倆多少年的兄弟,獨孤公何以如此見外?”楊素哈哈一笑道,“你難道忘了,十幾年前,我們倆都是記室參軍,跟著宇文護、宇文憲日夜辛苦奔波,晚上連覺都睡不了,在他倆大帳外侍酒聽嗬,有一天深夜,也是這麽個秋日,你打著嗬欠,望著天上的星辰,跟我說,我倆都是一身本事卻被埋沒,若有一天受人賞識,有機會開疆拓土、一統天下,成為張良、陳平那樣的名臣,這一生才算沒白過。”
楊素的話喚起了高熲多年前的回憶。
那時節他們還年輕氣盛,總覺得天下事無不能為,高熲隻恨自己出身寒門,沒有父祖封蔭,不能一步登天、施展渾身本事,隨著名位漸高,那少年好事的勁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在他身上**然無存,看著麵前的楊素,也不複是多年前那個血氣方剛、不避刀矢的驕狂少年。
“你今天特地提起此事,莫非是為了平陳大策而來?”高熲微微一笑。
“正是。”楊素眼睛一亮,豪情頓生,道,“平陳之戰,皇上和聖上欲以獨孤公為三軍統帥,以我和晉王楊廣、秦王楊俊並為行軍元帥,總領水陸軍五十多萬人馬,八路進軍,三軍號令全由獨孤公一人而決。平陳之戰,獨孤公是真正的元戎首領,晉王、秦王年少,你與我二人是朝中幹城大將,此番得二聖下定決心、以傾國之兵渡江平陳,正是你我二人建功立業、名垂千秋的大好時機!”
高熲被楊素的一席話激起心底豪情,他倒好了滿滿兩杯酒,舉在手中,笑道:“好,楊柱國,楊元帥,你我共飲此杯!今年你已四十五歲,老夫虛長三歲,年近五旬,為國宰輔,南征北戰多年,建律令、修新都、治天下,半生辛勞,才重興了我大隋的赫赫氣象,令突厥臣服、南朝畏懼、萬邦來朝,若能再立下平陳大功,大丈夫功名事業,至此圓滿,此生別無他求!”
楊素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道:“正是,獨孤公,獨孤大元帥!人生七十古來稀,若能終結三百年分崩亂世,一統神州天下,留名千古,縱然在長江上力戰而死,葬身江波,我也心滿意足、死得其所!”
高熲喝完杯中烈酒,放下酒杯,沉吟道:“可此次出征平陳,怎麽是晉王殿下代皇帝親征,而不是太子殿下?楊柱國可知道,這是皇上的意思,還是皇後的意思?”
楊素皺眉道:“我也正想和你商議此事呢,太子殿下這些年來,因寵妾滅妻、與雲昭訓等嬪妃生育庶生子,行為奢侈,觸怒了獨孤皇後,皇上也對他不滿,我數次入宮奏對,想要挽回聖意,可皇後對太子成見頗深。這次平陳,皇後並未征詢群臣意見,便下詔任命晉王為行軍元帥,隻怕太子此時已覺地位不保、十分難堪。”
楊素隻說了一半實話,商議平陳之事時,他夜入大興宮,在文思殿裏當麵向楊堅和獨孤伽羅推薦晉王楊廣領軍。
獨孤皇後雖對太子楊勇心生不滿,卻仍然沉吟未決,想讓楊勇代父皇親征。
楊素卻極力陳說,說平陳乃畢百年之功於一役的大戰,太子浮躁、親近雲妃父親雲定興等邊將,任用宵小之徒,做事不周密,不如晉王細致穩重。
獨孤伽羅在他的勸說下,才同意下詔任楊廣為平陳的行軍元帥,以太子楊勇留守淮南行台,以為後應。
見楊素為太子處境憂慮,高熲點頭道:“楊柱國所憂之事,也是老夫擔心之事。太子質樸無華,不懂偽飾,不會討好皇上皇後,又被小人利用東宮耳目,向皇後耳邊多進讒言,你我是朝中重臣,受國恩多年,當效力太子,保住殿下的皇嗣之位。”
楊素見他一心隻想保太子,心中暗喜。
高熲,或許前半生你仗著“獨孤”二字,所得功業名聲遠遠超過了我,可後半生裏,你倘若把自己綁上了太子楊勇的戰車,就注定會輸得一敗塗地。
“獨孤公說的是正理,對了,太子殿下剛生了長女,也是庶出,他十分擔心此女異日受皇後另眼相看,想要與獨孤公結為兒女親家,不知獨孤公意下如何?”楊素打量著高熲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說道。
“結親?”高熲一怔,他成親晚,賀拔夫人多年不育,後來的妾侍生了高盛道、高弘德、高表仁三兄弟,高表仁是他老來得子,今年才三歲,與楊勇的女兒倒是年貌相當,隻是論起輩分,高熲與楊堅同齡,是太子楊勇的長輩。
“太子殿下托我關說此事,說不能勉強獨孤公,倘若獨孤公不嫌她是庶生女,願聘為高家兒婦,那是最好,倘若獨孤公看不上東宮庶女,他也決不勉強。”楊素故意說得謙卑,心知高熲為人清高,如此一激,那肯定會許諾親事。
這門親事,是他與晉王楊廣精心策劃的。
高熲在朝中位高權重、一言九鼎,楊堅與獨孤伽羅對他處處倚重,幾乎言聽計從,而高熲心中卻隻有太子楊勇,對晉王楊廣的多番拉攏置之不理,有這樣一位重臣力撐太子,晉王想要動搖楊勇的皇嗣之位,十分困難。
而高熲是個清高好名之人,既不貪財,也不愛攬權,文章寫得氣勢磅礴,打仗也是戰無不勝,正氣凜然、皇恩深隆,簡直無懈可擊。
唯有將高熲徹底變成“太子黨”,才會讓他失去回護太子、為太子說話的立場。
所以前幾天楊素特地上東宮去見太子,關說這門親事,楊勇本無權謀,又向來敬重高熲,一聽便答應了,派楊素來高家說和親事。
倘若高熲拒絕這門親事,會得罪太子,倘若高熲答應這門親事,又會給他帶來結黨營私的汙名。
楊素暗夜思忖,自己這條巧計深謀遠慮,既能讓高熲這個拚死效忠太子的強敵再沒有資格為太子張目,又能讓位極人臣的高熲從此受盡獨孤皇後疑慮,連他自己都不禁為自己的機敏多謀而驕傲得意。
很明顯,高熲沒有想到那麽遠,也沒對楊素有絲毫懷疑,他笑道:“這兩個孩兒還幼小,我與太子的輩分也不同……不過,高家與楊家、獨孤家是數世故交,能結下這門姻親,誠是高家之幸。楊柱國,我就托你當男媒,為我的三子高表仁聘太子長女為妻。”
楊素一口答應,道:“楊某責無旁貸,明日便將兩家兒女的八字帖拿到般若寺去算姻緣。這喜酒啊,我是喝定了。”
隻要高熲與太子結下這門親事,成為兒女親家,就算兩個孩子還都一無所知,這份親誼也足以授朝臣以口實。
高熲,高昭玄,事到如今你還如此不識時務,獨孤皇後分明在諸子之中最欣賞晉王楊廣,你卻偏偏要站到太子那風雨飄搖、即將傾側的破船上不肯下來……這就怪不得我楊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