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柳宴已死, 舉國哀悼。
這位最為年輕的太後在剛剛經曆了雙十年華之後,也終於隨著先帝而去。
白綾招展的皇宮內外,初秋的溫暖被裹挾著一並帶走, 隨之而來的便是寒冷的凜冬。
冬天,悄然而至。
柳宴入棺之時, 堇色前去見了一麵, 她的樣貌就像是堇容說的那般,臉色紅潤, 如生,仿佛真的在就可以從棺槨中坐起來。
但堇色知道,她已經再也醒不過來了。
堇容幾日沒有上朝,自那夜秘密見了堇色之後, 他便把自己終日鎖在了養心殿, 隻有守口如瓶的貼身宮人秘密伺候著,無人見過他的樣子。
幽蘭殿一瞬間也染上了初冬的寒氣, 在深深的皇宮中變得無人問津。
五日之後, 沉寂的殿門再次被人打開。
撲麵而來的寒氣讓人陡然清醒過來,久待在這裏,連堇色都快忘記了外麵的天氣,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堇容裹挾著一身的冷氣踏進來, 斜陽下,將整個殿內投上自己拉長的陰影裏。
堇色正在喝一碗自己調配的安胎藥,茱萸服侍其喝下,見到立在殿門的身影時嚇了一大跳,“陛、陛下……”
“出去。”堇容一手撐著殿門的雕花, 看也不看茱萸一眼,麵色隱隱透著一股青白之色, 模樣是有別於平日溫文爾雅的頹墮與消沉。
殿內很快便隻剩他們二人,堇色緩緩放下安胎藥,警戒地看著一步步踱步而來的人,脊背繃的筆直。
堇容走到她的身邊,步履從容,緩緩坐到蒲團之上,與她平視。
近看,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至黑的長眸泛著更深的冷意,如今倒是像一對沒有絲毫溫度的琉璃珠。
“不怕我?”
聲音不複以往的清冽,而是帶著沉悶的暗啞,他對她一如既往的鎮定感到不滿,“不怕朕殺了你嗎?”
“你不會殺我的。”堇色聲音平靜,緩緩道,“殺了我,就再沒人記得她,無人再與你共享這段記憶。”
他一向恨極了她這幅從容的模樣,但是此刻卻反駁不了她說的話,她說的每個字都準確無誤地切入了他最隱晦的心髒。
這個女人,永遠一幅淡然無爭的樣子,卻總是可以安靜的、平和的看透別人的內心,而這樣一個極度聰明的女人,一開始卻並沒有看透他的偽裝,想想真是矛盾又諷刺。
“堇色,你現在在打什麽算盤?”堇容定定睨她。
他能看透很多人,卻看不透她此刻的想法,他以前一度認為她是自己的手中棋子,直到她給他帶來了脫離死物般的勃勃生機。
他一方麵隱隱期待她有可能給他帶來的驚喜,一方麵又暗暗切斷她的所有期冀,確保她不會逃離他的掌中。
“如果你敢背叛朕,朕會立刻殺了無蕭,”他審視著她微微動容的臉色,說的平靜而又緩慢,像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會把他的頭切下來,掛在你的房梁上,日日供你瞻仰。”
“你現在隻剩下朕,朕也隻剩下你了,所以,別再動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
堇容將她無聲的幽禁了起來,那日他走之後,幽蘭殿便成了一座無聲的死地。
他會偶爾過來,坐在廊下的蒲團之上,兩人有時一天也不說話,有時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口,句句漫無邊際,卻又驚人的默契回應,或者誰也不理誰。
兩人的話題大部分圍繞著柳宴,或者又沉默一整天,在這座大殿之內共享著一段隱秘而無人知曉的記憶。
堇色以為堇容會對自己肚子裏的孩子下手,日日打起十二分精神,連夜裏都小心翼翼不敢深眠,然而非但沒有如此,反倒是一盤盤的珍饈補品被宮女一趟趟送入宮殿,成為寂寂殿內唯一的鮮活之氣。
驚弓之鳥幾天之後,堇色精疲力竭,但是她絲毫沒有放鬆。
因為,信條上所說的宴會,馬上就到來了。
她被堇容命令盛裝出席,當宮女們小心翼翼將冰冷的珠翠,精美的華服一一為她著身時,堇色怔怔望著銅鏡中的美麗女子,一陣恍惚。
還不及三個月,她的身量無人知曉,但茱萸還是不放心地在她纖細的腰際處放上軟墊,以便更加凸顯出肚腹的平坦與正常。
這次的宴會乃是堇容登基之後,各國的使臣皇子紛紛趕來慶賀的大宴。
先前為先皇守靈,現又經曆太後崩殂,宴會之事一拖再拖,這位年輕的皇帝卻博得了臣民賢良守孝的好名聲。
此刻的堇容端坐在大殿最高處,冰冷的冠冕遮擋住了清冷的容顏,一襲明黃不怒自威。
他幾乎是毫無感情地應對著宴會的一切,麵無表情,舉止卻教人挑不出絲毫的毛病,隻當是他這一陣子經曆喪母之痛太過哀傷。
直到堇色姍姍而來,細密的冠冕晃動了一下。
堇容側頭看她,看她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位置,長眸淡淡。
堇容沒有立任何的皇後妃嬪,兄弟姐妹又七零八落,自繼位以後,皇子公主相繼無緣無故地逐一凋敝,一向默默無聞的臨嘉長公主堇色大白於世間,成為了奉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而堇容似乎也隱隱察覺到了什麽,將她的位置安排在了自己身邊,自然而然成為眾目睽睽之地。
天子的儀容不敢輕易窺探,但是他身邊的長公主倒是可以。
高座之下的人無不對她青眼,目光中流露著難以掩飾的豔羨與垂涎,誰都想得到臨嘉公主的垂青,這無疑成為穩固疆土、平步青雲的最好捷徑。堇色自然是注意到了向自己投來的一道道目光,麵色平靜如水,心下早已如坐針氈。
她不能心亂,在這個重要的節點,她需要盡可能地隱蔽自己,太過引人注目,對自己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盡量將自己的神態放的自然,端起酒杯輕抿起來,堇容不許她飲酒,讓宮女給她提前換上了於腹中寶寶無害的果汁。
她一邊抿著果汁,一邊將目光放到高台之下,看到那一張熟悉的臉。
翰天的二皇子,慕容修。
慕容修早已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感受到了她投來的目光,兩人視線交接,他的眼底掠起一簇光亮,溫柔,而又熾烈。
他向她勾起唇角,堇色略一點頭,便垂下了頭去。
如果不是事態更迭,說不定她早已是他的王妃,而如今堇容稱帝,朝堂權力更迭,奉天翰天依舊兵火不息,如今兩兩相望徒留無言與尷尬。
至少在她這裏是這樣。
堇容將兩人一切盡收眼底,無聲地笑了笑。
他已經好久沒有了笑容,高台之上,他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對堇色說道,“如果慕容修再來求親,不如朕就做了這個順水人情,讓他做你孩子的爹如何?”
堇色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了一下,“陛下說笑了。”
堇容又笑了笑,倒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輕輕吐出兩個字,“禍水。”
說完之後,他便起身,遙遙向台下眾人舉起酒盞,不再向她投來一眼。
堇色亦隨著眾人舉杯,好半天才怔怔反應過來這兩個字,餘光中,慕容修目光始終熾熱地凝著自己。她心下一緊,悄悄攥緊手心。
奉天和翰天邊境雖然經常衝突,但經年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然而先帝一去,綏靖政策便被堇容拋棄。新帝登基,各方麵都需要重新洗牌,權力還不穩健,這對於翰天而言是多年難遇的機會,也許兩國的撕破臉皮,隻在瞬息之間。
誰也不想成為這個導火索。
如果慕容修再次求親,又遭到拒絕的話,因為自己而經受的生靈塗炭,這種結果堇色想也不敢想。
那麽……她要該同意了嗎?
“諸位,朕有一個好消息要宣布。”聲音一落,喧鬧的宴席聲戛然而止。
堇容舉著金樽,望著高台下眾人,目光落向虛無的空氣,一字一頓道,“臨嘉長公主殿下,朕的長姐,已經有了身孕。”
一字一句說的緩慢,卻足以字字千鈞。此句一出,眾人一片嘩然。
在不可置信的目光與質問中,堇容淺笑一下,聲音未停。
“作為朕唯一的親人,臨嘉公主會成為翰天最尊貴的殿下,她的孩子亦會成為奉天尊貴的皇子,男孩,則為皇子,女孩,則為公主。”
堇色仰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堇容。
頎長的男人站著,她隻能看到他冰冷的明黃一角,於是她垂下頭,目光無意識地環視過坐下的眾人,震驚的、遺憾的、鄙夷的、潮水般的視線密密麻麻地撲向自己,而自己正處於風暴中心。
她感覺胸口悶堵非常,連呼吸一口都變得艱澀了起來。
目光又移到了慕容修,她看到了他破碎的眼神,質疑、欺騙、不甘的熊熊烈火仿佛正從溫潤如玉的眼底野火一般滋生出來。
直到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她,讓她終於感受到了一絲生氣。
堇容緩緩貼近她,悠悠道,“長姐,這是朕送給你的禮物,喜歡嗎?”
她怔怔看著他,呆呆地失去了任何言語。
宴席因為堇容輕飄飄的幾襲話重新變得混亂起來,而堇容再也不做任何解釋,隻是轉過身去,眸光專注地盯著堇色,與她一起置身於漩渦中央,一寸一寸享受她難得一見的落魄表情。
風起雲湧之間,殿外不知不覺間湧進了內衛,大喊道,“大牢失火!大牢失火!”
喧嘩的氣氛瞬間停頓,堇容麵色一滯,狎玩的神色瞬間冰冷如刀,一刀刀切割住堇色緊繃的神經。
他冷冷凝著她,怒極反笑了,“堇色,這便是你的回報,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