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妃變了臉色, 厲聲問道,“你要把我送出宮?誰允你這麽做的?你要放棄我嗎?”
這話對也不對。堇淩不死的話,那他本該是國師手中一張有力的底牌, 皇帝對堇容多有忌憚,早已有東宮易主之意, 這樣再過幾年, 未來的皇位是誰的也說不準,到時候, 堇淩成為皇帝的話,江山權力便可信手拈來。
隻可惜,堇淩沒有撐到那個時候,因為他的一時疏忽。
後悔嗎?後悔倒是有的, 國師悔不該對堇容如此輕敵, 不過對於他而言,這種丟掉人命的愧疚感情倒是一點也無, 堇淩是因為自己的貪婪和愚蠢死去的, 和他有什麽關係。他當初看上堇淩就是因為他那胸無大誌好拿捏的性子,如今死了,倒也覺得死有應得。
除了皇位不要落到堇容手中去, 其他的什麽變數, 他都可以接受。
他希望未來的皇位會繼續落到昏庸的人手中,而不是堇容那般的勵精圖治之人。再說奉天的後裔在他麵前一個個死去,這對他來說本也就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要讓這片從北燕的血海屍山中搶奪而來的皇土,再由他們自己一點一點侵蝕掉,而他會日日夜夜地站在這片刀光血影之後, 看他們一個個自相殘殺、自取滅亡。後悔?他隻感到快樂。
這點心思,他不會讓麵前這個同樣愚蠢的女人知道。國師撫著錦妃肩頭, 溫柔道,“最近一段時間,宮中會很危險,過幾天,我會想辦法把你送出去。”
讓她遠離漩渦,已是他對她最大的仁慈,亦是她的好哥哥為她爭取而來的籌碼。
“那麽你呢?”錦妃道。
“等我安排好一切,我自會追隨你而去。你的哥哥……他很牽掛你。”
“我沒有什麽哥哥,”聽到這兩個字,錦妃柳眉一豎,冷冷道,“當我被他獻給老東西時,我們就再沒有半點關係了。”
“琳兒,那是當年的教主所為,並非他的本意。”
錦妃陰鬱轉眸,她和那個早已淡漠的人毫無親情,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指望他,“要走我們一起走,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我怎麽能夠甘心。”一字一頓的聲音透露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
“淩兒已死,你卻躲在這張龍榻上裝模作樣。”
龍榻邊,錦妃屏退了一切宮女,隻有兩人的殿內愈加冰冷,殿內的龍涎香變得濃鬱而又詭異,散發著甜膩的發苦的氣息。
她已經習慣了宮中呼風喚雨的奢靡生活,如果離開了宮,那麽前方就是一切的未知,她並沒有把握覺得能比現在過的要好。
該死的是那些殘害淩兒的人,為什麽要她像個縮頭老鼠一般離去。
在這之前,她會奪回她失去的一切,讓那些該死的人付出代價。
“陛下,人死不能複生,您還不起來,在這裏假惺惺地裝什麽。”那張柔情似水的臉不再,而是被仇恨的譏諷所代替。
“我的陛下,是你的昏庸和懦弱間接害死了我的淩兒,既然你這麽思念他,不如也隨他去了,好不好?”
“你愛的人,最後都會離你而去,淩兒如此,皇後如此,容妃也是如此,你一個也留不住,真是可憐。”錦妃掩唇而笑,唇角的弧度全是掩藏不住的瘋魔與惡毒,“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從來就沒有真的愛過你,一切都隻是為了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罷了,權利也好,榮寵也罷,這隻是依附你所需要的手段而已。老、東、西。”
龍榻上的皇帝劇烈地胸口起伏著,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似嘶吼又似低喃,身體艱難地扭動著,似是馬上要坐起,但終究呼呼地喘著一口氣,徒勞無功地露出一副狼狽模樣。
“老東西,你這麽怕死,我很好奇,臨死之前,到底是什麽滋味?”
“恐懼?可怕?還是無助?”
皇帝身體懸若遊絲,眼睜睜看著最為寵愛的妃子,坐在自己身前,一字一句蹦著殺人誅心的蜜刃,一刀刀捅在他的心口上,他隻能睜大腫脹的眼珠,支支吾吾的說著什麽,合不攏的嘴角因為激烈的情緒而流出惡心的口涎,再也不複以往威儀的模樣。
熏香熏得他頭腦欲裂,垂死之際,他終於想起了那張臉,那張遊曳在他的夢境中、傾國傾城的一張臉。
他以為他會忘記。
他一直以為他忘了她,但此時此刻,回憶卻無比清晰起來,她死時的樣子仿佛就在他眼前,美眸那樣的無助、絕望,她也許臨死之前都在盼望著他能拉他一把,而他終究是沒有,於是她的女兒,自從知道了他親口說出的過往後,也再也沒有來這裏看過他。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容妃……”
錦妃揚眉,嗤笑一聲。
“以前我總是計較在陛下心裏,到底是在乎容妃重一點,還是我,看來似乎是有答案了。”
她的麵孔依舊美豔無比,是和容妃截然相反的氣質,“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因為我已經找到了真正的愛人,說起來,他還頗得你的信任呢,他就在你的眼前,你的身邊,陛下,你想知道嗎?”
皇帝猛地一個抽搐,想要掙紮著起身,似乎是想要狠狠抓住她,一雙眼睜的可怖又大,胸口劇烈地顫抖,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
“你應該很想知道,為什麽淩兒死了,我會如此傷心,因為,他也根本不是您的孩子啊……”
錦妃嫵媚一笑,一如她之前對他那般,隻不過不再是膩在他的懷中,而是冷眼瞧著他一幅掙紮醜陋的模樣,從容一步步退去了。
幾天之後,皇帝駕崩。
奉天舉國蕭條,一片縞素,琳琅繁華的街市不再,樓市簷角全部換上一杆杆迎風飄揚的白綾,觸目一片,皆是滿眼刺目的白。
皇宮裏亦是一片死寂,肅穆的靈堂中,無聲地跪著一眾的皇子妃嬪,均是神色悲戚,更有甚者掩麵而泣,但究竟是不是哭皇帝,還是哭別人,這就無人知曉了。
堇色身著一身孝衣,素麵雪白如霜,久久看著橫在眼前的靈柩,神色複雜。
她終究沒能救得了他。
他死去了,她該是高興不是嗎?是他的薄情寡義害死了母妃,也是他害的自己這般淒苦。
她應該是感到暢快的,可腦海中卻是不由自主地重複想起,最後一麵時皇帝虛弱的手托著她,沙啞開口,像是念經一般一遍一遍的說道,“朕對不住你……”
如今這種話再也不必說了,因為他已經死了,徹底無聲。
堇色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她艱難地轉移開視線,便看到了跪在最前麵的一道雋秀如鬆的背影。
先帝一去,堇容作為太子,自然會順理成章繼承皇位。
他會成為奉天史上最為年輕的帝王,他的清瘦背影依舊如他的人一般溫和雋秀,但是已經無人敢冒犯,人們默默地與他保持了距離。
他即將會成為一個拂袖間引起流血百萬的帝王,如今,她與他,便是君與臣的無邊鴻溝。
守靈的時候是不允許進食的,自有一些挨不住的人偷偷準備了一些事物,以備不至於餓得太過狼狽,堇色目不斜視,自始至終倔強地撐著自己,就這樣捱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後,眾人終於從那個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靈祠走了出來,堇色全身虛脫,這使她不得不扶上一邊的牆壁,茱萸眼疾手快地穩住了她。
其實小丫頭過得也不好受,主子們受累,下人們隻能更甚。
她們互相攙扶著慢慢走著,突然有野獸的低吼在四周響起,死寂的氛圍裏,顯得令人感到牙酸的恐怖。
幾隻惡犬倏地竄了出來,眾人嚇得一陣尖叫紛紛四散,有的傷了,有的逃了,一時間肅穆的靈祠之前恍若鬧劇一般。
那惡犬身形矯健,幽綠色的眼睛往眾人一瞥,便朝堇色二人襲來。
堇色已經十分虛弱,一隻惡犬像她們撲來,她依舊反射性護在茱萸身前,突然刀鞘一閃,挽豐格擋住了攻擊而來的惡犬,一瞬間溫熱的血淅淅瀝瀝飄灑在空氣裏,如同血紅飛雨,更多的侍衛越上前斬殺了惡犬,靈祠片刻後重回平靜。
堇色鬆了一口氣,隨即而來的放鬆使早已疲憊不堪的身子不可自製地向後倒去,然後觸到一雙手。
“長姐,沒事吧?”
抬頭便對上堇容溫潤的眉眼,堇色猶豫著,如今倒是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為好,好在堇容繼續道,“長姐累了,送她回去休息。”
繼任天子的命令,沒有人敢不聽,隨即便有宮人垂首領著堇色而去。
幽蘭殿裏,無蕭早就坐在廊下,不耐地等著堇色。
突然,他眉毛挑了挑,勾了勾唇角,半晌後,門口出現一道緩緩而來的人影。
他一個長身騰起,整個人幾乎是閃電般衝到她麵前,抱起她左看右看,還掂了掂,“瘦了。”
她素白著一張臉,眼底發青,肉眼看得出來的憔悴,看來那狗皇帝死便死了,她真的是實打實的傷心了。
無蕭心裏有些吃味,不舍得再讓她走路,便一把橫抱起她,在廊下邊走邊問道,“我讓小廚房提前準備了飯菜,餓了嗎?我們先吃飯。”
身後茱萸懨懨地跟在後麵,有氣無力地衝消失的兩個人影招了招手。喂,我也快走不動了,誰來管管我啊?
堇色雖然已經餓得饑腸轆轆,無蕭喂給她一口蝦仁,她食不知味地嚼了嚼,便搖了搖頭,慢慢放下了筷子。
“不合口味?那再喝點粥怎麽樣?”無蕭擔憂地貼近她,換上另一道菜肴。
幾天不見,他難得的溫柔,又貼心地給她端起玉碗。
堇色不忍推拒他的好意,便又順著他的手喝了幾口粥。
這幾天裏,她總感覺有一道怨恨的目光在死死盯著自己,而自己背後的紋身亦是灼熱。她心驚膽戰,生怕一個蠱毒發作引起別人的注意,不過肩後紋絡始終隻是灼燙,並無異樣。
而那道視線,她知道是錦妃。
她不知道為何從一開始入宮,錦妃就對她滿滿的敵意和冰冷,她自視溫和無爭,還從沒有一個人如此地怨恨自己,如今她清楚了之後,反而釋然了。
也許,是該好好算算這筆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