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挺起胸膛,語氣有點得意,“對啊,昨夜我家姑娘可是熬了半宿呢,要不然你那麽重的傷,早就死在荒郊野嶺了。”
他昨夜那狼狽的慘狀,她剛見到時可是嚇了一跳。難道這就是殿下口中所說的體質異稟?要是換成別人,估計今天的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首了。
“你可真是命大,昨夜看到你時,我都以為你要死了。”
喝完了湯藥,無蕭躺在床榻上,單手枕在腦後,淡淡道,“我的命硬,閻王殿不收。”
茱萸看了看外麵的天色,便要走,“好了,先不跟你說了,馬上到我們姑娘午睡的時間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記得有什麽事找我就好了。”
想起了什麽,她又回過頭囑咐無蕭,“對了,你以後千萬不要在我們姑娘午睡的時間打擾她哦。”
她衝他俏皮一笑,“我們姑娘,可是會發脾氣的哦。”
無蕭輕輕挑了挑眉。
這倒是沒想到。
這仙人一般的姑娘,難道還有起床氣?
。
事實上,本該午睡的時間,堇色卻根本就沒有睡。
她此刻斜倚在一方紅木美人榻上,在聽李嬤嬤的絮絮叨叨。
“殿下,那個男人留不得!”
李嬤嬤義憤填膺,還在鍥而不舍地勸說著堇色,“一個來曆不明的男人,半夜受了那麽重的傷,肯定不是什麽正經人,說不定在外麵做的就是些殺人搏命的勾當,再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找到這裏,他竟然一個人摸到了我們穀,實在是一個隱患啊……”
她口若懸河地說了半天,最後總結出了主旨,那就是,“這個男人絕對留不得。”
堇色慵懶的斜倚在美人榻上,單手支撐著額角,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本書,已經翻不開書頁了,她早已經念不下去,兩隻眼皮沉沉的眯著,似是下一秒就要睡去。
“殿下,老奴小時候便給您講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對這等惡人絕對不能施以援手,我怕這個男人,將來就是恩將仇報的毒蛇呀!我們現在是心慈手軟救了他一命,一旦等他傷好了,萬一都將我們滅口了,那可怎麽辦?”
李嬤嬤徑自還在念念有詞,“要我說就應該在昨天晚上趁著他重傷,把他扔出去一了百了,也不必有現在這麽多的麻煩了,宮裏馬上就要來人,您說若是看到這麽一個外男養在這裏,老奴可如何交代呀?”
宮裏?堇色麵色淡淡,心中起了一絲波瀾。
那個將她拋棄到這裏不聞不問十幾年的皇宮,要來接她回去了嗎?
李嬤嬤還在自顧自地說,沒有注意到她黯淡下去的神色,“老奴已經打發茱萸去對付那小子了,這段日子,殿下就安分的呆在這裏吧,老奴絕對不能讓那個小子招惹到您,無論何時,殿下都要切記,男女授受不親,殿下乃是千金玉體,國之尊榮,怎能平白無故的被不知道哪裏來的毛頭小子給招惹了去?就算是認識,也是不可!”
“李嬤嬤。”
聽到聲音,李嬤嬤止住了話語。
堇色放下書本,淡淡道,“我並不想回去。”
李嬤嬤啊了一聲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什、什麽?”
堇色低垂下眼睫,在眼窩落下一抹沉靜的陰影,“若真是千金玉體,國之尊榮,為何從我不記事起,就把我放在這裏不聞不問這麽多年。”
“說不定……他們早已經將我忘了。”
李嬤嬤慌張道,“怎麽會?殿下幼時身染重病,正好被雲遊天下的清明聖手所救,才與世隔絕這麽多年養病的,老奴不是跟您講過嗎?等到十七歲時,陛下就會接您回去的。”
堇色心裏默默想,不對,這不對。
這個版本李嬤嬤已經反反複複給她灌輸了很多年,但是等她越來越長大,懂得世故後,聽得旁人的又是另一個版本。
師父和身邊人從來不會跟她過多的透露當年事,可是那些偶爾發牢騷的侍衛可以。
她於是知道了,她是不詳之身,不治之毒,從一開始,她就是皇宮裏本來就放棄掉的廢人。
也許,十七年,隻是當年一個荒謬的約定。
“殿下您在說什麽?您怎麽會這樣想?”
堇色一向沉靜寡言,今日的話語讓李嬤嬤有些出乎意料,她打斷她的沉思,神色有點古怪,“殿下,皇宮會來接我們的,他們一定會來接我們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宮裏,回我們的國土,不好嗎?”
李嬤嬤看著堇色,聲音有些脆弱的緊張,“我們會離開這裏,去更廣闊的的天地,見更多的人,殿下會見到君臨天下的陛下,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受萬人敬仰愛戴,這不好嗎?”
堇色回過神來,恍然大悟。
是了。
她想起了李嬤嬤這一陣子喜出望外的神色,又想起侍衛們平日裏滿腹冤屈的議論。
他們因為自己,身心被足足困在這裏十七年。李嬤嬤是,茱萸是,那些侍衛亦是。無論是甘願、認命,還是不滿、憤恨,都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讓她們被迫經曆和自己一樣的生活,在這裏與世隔絕了十幾年。
自己又怎可依著自己,而不去考慮他們的感受呢?
堇色斂了斂眉眼,輕輕道,“我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看她,硯台般的眸子是至純的黑色,冷靜而無垢,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停留在這雙眼底,就算是刹那的煙火,也會迅速泯滅無蹤,連一絲痕跡也難尋。
“剛才是我胡說的,嬤嬤不要放在心上。”
李嬤嬤心中五味雜陳。
她怎麽能不懂堇色心裏在想些什麽,殿下外表淡漠,實則最是敏感和心軟。她停了停,歎了口氣,佯作一筆帶過道,“罷了罷了,等那小子傷好了,老奴就立馬把他轟出去。”
“嗯。”堇色淡淡應了一聲。
“好了,今日是殿下的生辰,老奴這就退下為您準備。”李嬤嬤起身,為她留下一方獨處天地,“殿下,您就先休息一會兒吧。”
離去前,她又轉身看她一眼,“殿下,開心一點,您老是愁眉不展的,應該多笑一笑,我們要向前看!”
李嬤嬤蒼老的麵容堆起溝壑的褶子,笑的慈悲。
“今天,可是您十七歲的生辰啊。”
堇色怔了一怔,恍惚的神色隨即又恢複如常。
她看著李嬤嬤,微微彎了彎唇角,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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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竹院內。
微風裹挾著花香四溢,一顆古老的參天槐樹老幹虯枝,籠蓋蒼穹,一群人圍坐在樹下石桌前把酒言歡,嬉笑聲一片。
他們像是在進行著某種歡謔的慶祝,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發自心底的喜悅。茱萸吃著丫鬟端來的珍饈,邀請她一起來坐,侍衛們也卸下了鐵甲,一個個圍成一團吃酒玩鬧,猜拳聲一聲大過一聲,李嬤嬤則是喝的醉醺醺的,高興地仿佛都要哭出來了。院內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
無蕭坐在小屋裏,單手閑適地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隻手把玩著一個酒壺。
酒壺瑩潤小巧,上麵刻著華美的圖案,這是他從廚房順來的,顯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不知道今夜是個什麽情況。
他托著腮,一邊閑閑地喝著酒,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窗外。
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堇色。她坐在人群中,穿了一身略微鮮豔的衣裙,妝容略施。有很多人過來向她說話,還有幾個勸酒的,她不知說了什麽,也喝了幾口聊表回應,不知是周圍人的熱情,還是喝了酒的原因,過了一會,她精致的麵龐漸漸染上粉紅。
有人猜謎語,有人起舞助興。
在眾人的哄笑中,她也跟著眾人舒展了眉目,顯得神采奕奕。
無蕭默默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
這鮮豔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倒是也不顯庸俗,反而有一種別樣妥帖的豔烈,更讓人挪不開眼。
她身邊還坐著一個中年女人,一身縞素像是尼姑裝扮,一臉的不苟言笑,眾人都很尊敬她的樣子,簡單問候幾句便是無人再靠近。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堇色與她說著什麽,兩個人倒是顯得很親近。
筵席又過了一會,那個尼姑裝扮的中年婦人便起身告辭了,堇色親自為她送行,倒是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等她送走人回來後,臉上似乎又蒙上了那一層憂鬱的色彩,但還是維持著一貫的平和,坐在眾人之中繼續看他們打打鬧鬧。
不知過了多久,月掛中天,有幾個不勝酒力的先行離去了,之後陸陸續續有人離開,李嬤嬤也已經醉的支支吾吾,被幾個人扶去歇息了,很快隻剩堇色和茱萸兩個人,她不知對茱萸說了什麽,茱萸過會也離去了,然後,便再也沒有出來。
偌大的庭院中,便隻剩下堇色一人。
剛才還門庭若市的小院,仿佛隻一刹那便空空如也。堇色獨坐在老槐樹下,單薄的脊背微微彎了彎,在月下顯得有些寂寥。
微風吹拂,暗香浮動,她抬頭望向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圓,很美。
不知皇宮裏的月亮,是否也如此刻在清明穀看到的這般皎潔無暇?
十七歲,自己已經十七歲了。
不知別人的十七歲都是什麽樣子的,她隻知道自己已經心如朽木。
她明白李嬤嬤的心意。人,不能總是困於一隅。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她一直都很明白。隻不過過了今年的生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希望,還是黑暗。
其實,她也很想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啊。
堇色歎了一口氣,剛想拿起桌上的酒盞,就聽得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
無蕭踏著月色向她走來。來人高大挺拔,踏著閑適輕忽的腳步緩緩而來,每一步仿佛都不沾地,這使他多了幾分遊刃有餘的味道。
“如此良辰美景,介意我在這裏坐一會嗎?”他頎長的身形立在樹下,禮貌道。
堇色盯著他看了一會,才想起來,這是昨夜自己救下的那個人。
她放下酒壺,朝他輕輕搖搖頭,無蕭便一掀袍子,坐在了她對麵的石凳上。
其實他朝自己走過來時,堇色還恍惚了一下,因為少年不再是昨夜那破破爛爛的模樣,他換上了一套幹淨的衣服,還豎起了頭發,高高馬尾像黑亮的馬鬃一般,在夜色裏無風自舞。
她不動聲色地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問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無蕭笑道,“已經好多了,多謝姑娘妙手搭救。”
說完他停了一停,假裝歎了口氣,“聽說姑娘昨夜為了救我熬了好些時辰,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堇色聽得了他語氣中的“惆悵”之意,解釋道,“救人本是我的本分,你命不該絕,也是你自己的造化,該謝,就謝你自己的身子吧。”
又給他把了下脈,她收回手,心中再一次驚歎他非凡的恢複力,語氣不知不覺也變得輕快起來,“也許昨夜並沒有傷到你的致命心脈所致,你的修複能力很高,再過一段時間下去,便一切無虞了。”
她抬起眼睫,對他點了點頭。那張略施粉黛的麵龐便在少年的眼底細致起來。
唇點朱紅,眉如墨畫,臉還沒有褪去醉酒後的紅暈,一雙黑耀的鳳眼盈盈如水,成為了一顆飽滿多汁的葡萄,讓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
無蕭腦海中便有了一個衝動。
他突然很想見她笑一笑的樣子。
他輕輕哦了一聲,心下所念,麵色卻一改未改,“不知,該如何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靜謐如水的夜晚,不時有斷斷續續的蛙聲傳來,空氣中有花香襲來,還有清香的酒氣四溢,令人迷醉。
“不必了。”
堇色坐回原位,輕輕搖搖頭。
“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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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無·虛言假意·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