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哲學家老子說過這樣的話: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意思是說,世間一切事物無不具有兩重性,都在不斷地向它的對立麵轉化。

這話在一定前提條件下,確實具有真理的性質。曹家由繁盛到衰敗,可能正是“福兮禍伏”規律的應驗。朝廷查辦了李家、孫家以後,對曹家並沒有大動作。年羹堯遠征西藏,平定青海勝利凱旋,雍正皇帝忙著對愛將進行嘉獎,似乎也無暇顧及曹家,一切暫時是平靜的。

然而曹頫為年羹堯凱旋之事上賀表,恭賀萬歲爺統治有方,大清朝四海一心,滿以為會得到讚許,不想雍正皇帝竟回了一條“此篇奏表,文擬甚有趣,簡而備,誠而切,是個大通家作的”,貌似輕鬆玩笑的話,卻刺得曹頫渾身一顫,從此緊皺的眉頭再不曾舒展開。

後來又為曹家代售宮中人參一事,雍正皇帝大發雷霆,不僅派人責問曹頫價目不合,更在奏折上親自朱筆紅批:人參在南市售賣,價錢為何如此賤!著問內務府主管!

如果說上次的譏諷還不過是話中有話,這次的叱責真是連一點兒情麵都不留,十分嚴酷冷峻。曹頫隻覺得心涼了半截,心裏早有的那些不祥預感愈發清晰。

曹家素來與廢太子胤礽關係密切,正堂上的楹聯“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也是胤礽所題。即使胤礽被二度廢立,曹家也一直認為康熙皇帝終究有一天會放他出來。

除了胤礽,曹李兩家與八皇子廉親王允禩、十四皇子多羅恂勒郡王胤禵也是頗有交情。十四皇子還曾私下托李煦在江南打造金獅子兩尊,放在曹家的家廟萬壽庵裏。

曹李兩家同皇子套交情,自然存了私心在裏麵。一朝天子一朝臣,誰也不希望新皇帝一上任便懲治自己,於是選了康熙最得寵的皇子拉攏。可任誰也未想到,最終做了皇帝的卻是不得寵也不被看好的四阿哥。這是位識見風度與康熙皇帝大相徑庭的冷麵王爺。他繼位不久,便有流言傳出,說他弑父矯詔,然而不管怎麽說,大清朝的龍庭就是他坐了。

曹頫知道,雍正皇帝對他的苛責不過是借題發揮,如今他不管怎麽都是錯,不做是錯,做了還是錯,而一切錯誤的根源是因為他們站錯了隊伍。如今在這位皇帝心裏,曹家和李家都是曾經阻礙過他繼承大統的人。他們協助他的兄弟,卻偏偏忽略和藐視了他,現在他繼了位,不會再放過曹家和李家。

想到這兒,曹頫謝罪的奏本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的心裏一陣陣痛起來,蘸滿墨汁的毛筆提得久了,一滴墨“啪”地落下,在白紙上洇開一片烏黑。曹頫怔怔地想,也許這一劫逃不過了。

曹雪芹出生得晚,雖沒有趕上風光的年月,但他是聽過長輩們不止一次地述說過的。由此結下的惡果苦果,倒是輪到他著著實實地親嚐了,承受了。

曹家欠下巨額虧空,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個聲勢顯赫的貴族大家庭在生活上窮奢極欲,揮霍無度,衣食住行都非常講究,闊綽,浪費驚人。

《紅樓夢》裏所寫為秦可卿治喪、元妃省親等大的章節,所用銀兩之巨之濫,多麽驚人!單是書中描寫的從鄉下來賈府認親的那位劉姥姥,她在看到賈府吃螃蟹時,曾算過一筆賬,便叫人咋舌:

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銀子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

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的了!

這種揮金如土的浪費,這種貧富懸殊的對比,雖非實寫,也可反映出曹家生活奢靡之極了,而這正是曹家極盛時作孽埋禍的又一原因。

據曆史檔案材料記載:

曹寅死後留下的虧空竟達數十萬兩之多。雖得到康熙皇帝一再關照,恩準由其內兄李煦代為管理鹽政一年,將所得五十八萬多兩餘銀全部用來彌補虧空。誰知這虧空竟像個無底洞,後來又發現一筆二十六萬兩的債務,終於還是給新上台的雍正皇帝留下了整治曹家的把柄。

終於,新皇帝借口現任江寧織造曹頫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然伊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以及他“賤售人參”“所織禦用衣料落色”等罪名,於雍正五年(1727 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傳下禦旨,查抄了曹頫的家產,並施以“沒籍”的處罰。

按照習俗,每年從臘月二十三起,就算進入年關了。

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掃房子……”可是,這一年年關,曹家上下卻是在一片驚恐中迎來的。

前一日的祭灶儀式,盡管李老夫人帶領一家老小給灶君夫婦的神位再三叩首,懇誠許願,指望灶王爺爺能夠“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還遞了一塊麥芽糖給曹雪芹,讓曹雪芹小嘴嚼了,粘在灶王爺、灶王奶的嘴上。

可是,誰會想得到,僅僅隔了一夜,第二日晨間更漏未盡之時,街上已經鬧鬧嚷嚷,皇上派去抄家的軍隊已經包圍了曹府。

這下可好,不是“二十四,掃房子”,而是要就此掃地出門了。

為首的一位王爺威風凜凜,徑直來到萱瑞堂前,說聲:“宣旨!”曹府上下人等立刻低頭跪下,像是出殯一般。曹雪芹哪見過這樣的陣勢,受過這樣的淩辱,他憋著一肚子的疑慮和不滿,也隨大人們跪了下來。

這時,從後堂裏隱隱傳來內眷們的哭泣聲。曹雪芹聽得出,那急促喘息邊嗚嗚咽咽的啞音,是祖母李老夫人絕望的啜泣聲。想起祖母,想起這個行將敗落的家族,他的眼眶也熱辣辣起來。

宣旨完畢,早就紅了眼睛的軍士卒,一個個凶神惡煞,便一擁闖了進去。踹門入室,翻箱倒櫃,嘴裏嚷嚷著,手下可就順手牽羊,把些袖珍古玩、金銀首飾,一並往自己的兜兒裏、懷裏塞。

抄完一間屋子貼上封條,再去抄另一間屋子,像篦頭發一般。

這些錦衣軍兵卒們幹起抄家的勾當,可是熟練極了。

清王朝時,被抄家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不管再顯赫的官職,再大的家業勢派,轉瞬之間就成了階下囚,人丁被拘官扣押,家財被搶掠一空。

這一切,曹雪芹都是親身經曆了的,不可能不在他的心靈上留下深深的傷痕,對他重新認識黑暗社會,認識腐敗官場,認識曹家這個由盛到衰的家庭,乃至重新認識他自己,產生了深刻影響。

恐怕正是家族的興盛到衰敗,“福兮禍伏”,證之於世的覺醒者的箴言吧!

抄家給曹雪芹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首先是家產盡沒,生計成了問題。盡管雍正皇帝對查抄的結果大出意料,曹家除田產和房屋,僅有銀數千兩、錢數千、質票值千金,不免生出惻隱之心,下令除將家產、人口賞給新任江寧織造隋赫德外,酌量留下曹家在京的一處房產,給予生活出路。

然而,對於過慣大富大貴的人家來說,這無異於從天堂落入到地獄。經曆了這一場變故之後,往昔炙手可熱的親朋故舊,像避瘟疫一樣,不再與曹家有交往了,這更是一種精神上難以承受的打擊。

祖母李老夫人,平時總愛重複曹寅在世時常常說的一句話“樹倒猢猻散”,以此教訓她的子孫們,大家卻並不怎麽理會。如今真的是要“樹倒猢猻散”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曹家遷回京城後,據說還曾有過一段“中興”的曆史,但是,那隻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雍正十三年(1735 年),雍正皇帝駕崩,又一個新皇帝乾隆弘曆登基。曹家因為卷入另一場政治惡鬥,遭到了更為沉重嚴厲的打擊,從此以後,就一蹶不振了。

和曹雪芹幾乎有著相同經曆的現代作家魯迅曾經說過: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麽?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

乾隆時代的曹雪芹,正是從被抄家,像當頭潑來一盆冰冷的水那樣,使他從富貴溫柔之鄉中清醒過來,看清了那些官家乃至本家親族的衣冠禽獸們的真麵目,並對那麵目以及產生那種種麵目的社會發生了憎惡感,促使他後來以字字血淚寫成了紅樓夢》。

應該說,抄家之變,對曹雪芹的思想起著不容低估的錘煉和淬火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