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很平和。

她以為她會很激動,會情不自禁,會老淚縱橫,結果都沒有。

她隻是忽然覺得很累了。

埋在王西樓懷裏,她一個八十七歲大限已至的舊時代老人,居然還能靠在別人的懷裏,喊一聲阿姐。

兩人敘敘舊。

老太太讓院子裏的人準備晚餐,她要跟阿姐說說話。

大部分人都以為老太太已經傻糊塗了,又或者這個小姑娘難不成叫阿解?

她也不解釋,也沒有俗套劇情跳臉說,太奶你是不是被這黃毛丫頭給騙了,大家也就各忙各的。

也有幾人是知情一點點,比如老太太三女兒和幺兒。

如今也五六十的老者。

“王姨。”一個地中海老漢跟王西樓打招呼,這是王三喜幺兒。

“去,別吵我跟你王姨敘舊。”

老漢訕笑,進屋給王西樓搬了張交椅,讓王西樓坐在太奶旁邊,王西樓拍了拍他肩,笑著說那麽大了。

“五十二了。”老漢嘿嘿笑。

這看到年輕人們都眼角直跳。

但是不管是太奶奶,還是四爺爺,愣是啥也不說。

他們在竊竊私語,幾個年輕人找上那兩姐弟,但他們也是懵的,隻是說當時去那家香燭鋪遇到什麽。

然後他們看向那個自己坐一個角落,旁若無人開席的男生。

風無理吃了很豐盛一頓,坐在年輕人那桌,周圍的人他都不認識,但不耽誤他吃東西。

他以為會是很高檔,有米其林大廚在一邊表演一邊畫畫,然後大家餓得差不多再扒拉兩口空氣,就當吃飽了,事實上並不是。

起碼是能吃得飽的,菜看起來很漂亮,也不會很奇怪,這兩桌大概都是曾孫輩,滿滿當當二十多號人,又分二十歲左右一桌,十歲左右一桌。

風無理跟孩子一桌。

“這個是什麽菜?”

“開水白菜。”旁邊一個紮著丸子頭的小妹妹很乖巧,也不怕生。

“厲害。”他是聽過的,見倒是第一次見。

“這個要喝湯的,哥哥我幫你。”

“你們家每頓都這樣吃嗎?”

“不是的,平時我們不來太奶奶這邊吃飯,而且今天曹爺爺下廚,以前都是快過年的時候曹爺爺才下廚。”

“曹爺爺是誰?”

“是做飯的爺爺。”

風無理大概了然,應該不是家裏的廚師,可能是別的地方請回來的。

有錢人的生活!

他喝了一口湯,沒嚐出多好喝,但是沒關係,今天隻吃貴的,不吃對的。

有人主動跟風無理搭話,風無理也很有禮貌,隻是他不會主動挑起話頭,人家問到就說,不該答的就不答。

吃完飯已經晚上八點。

王西樓跟江玲兒告別,他們訂了酒店。

老太太緊緊抓著王西樓的手,枯枝般的手和王西樓嬌嫩肌膚形成鮮明對比。

天空開始下雪,北國的雪夾在亂風之中,一點也不浪漫,吹得人生疼。

“讓他們送你們吧。”

“不用,我跟他逛逛,有別人還不自在,還沒來過首都呢。”

“阿姐……”

“進屋坐著吧,外邊冷。”王西樓戴上帽子,向下壓了壓。

老太太送到院前。

“阿姐,我就送到這兒了。”

王西樓回頭,看了這站在風雪中的老人,對方馱著背,不再跟過來。

“就送到這吧。”

兩人跟老太太告別。

六十年前是她和王三喜,在她的送別下離開,如今到她看著阿姐跟她告別,隻是自己已經垂垂老矣,她青春依舊。

老太太看著身後的院子,院子裏還有一大家子人,她轉身走去,雪夜中跟王西樓背道而馳。

他們都知道,這次一別,今生大概不會再見到麵了。

兩人在雪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向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腳印又被後來的雪覆蓋,月光如一匹綢緞垂落到鋪滿鹽的石磚巷。

……

師徒倆走在首都街頭。

“原來王三喜爺爺的企業叫西木集團。”

“怎麽了嗎?”

“老街搬遷那個房地產商就是西木集團的。”

王西樓一捶手心,恍然大悟:“難怪,師父就說怎麽跟二傻子一樣賠償那麽高!”

“是的。”風無理也覺得自己占便宜了。

“應該是王三喜那個幺兒做的,他知道師父,當年王三喜回香燭鋪的時候,他還來過一趟。”

風無理看了她一眼:“可能他們覺得你是仙人吧。”

其實隻是一頭僵屍。

小僵屍有些痛心:“哎!剛剛應該跟玲兒說,姐姐現在日子困難,讓她給我們十幾萬花花的!”

風無理不知該如何吐槽,十幾萬的誌氣,王西樓要知道剛剛那頓飯估計就不止十幾萬,不知該什麽表情。

沒見過錢的土包子。

“你現在也可以回去問她,也沒走遠。”

“額,還是算了,師父也就說說。”

王西樓插著兜,用肘子懟了風無理一下:“你這樣的思想要不得,人家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老老實實賺錢養師父,別想這些歪門邪道!”

“快走吧,雪越下越大了。”

王西樓連忙跟上。

南方的雪確實跟跟北方沒得比,南方的雪清清淡淡,感覺唯美,北邊的雪有種想要你命的美感。

但是師徒倆一相對比,感覺跟郡沙差不多冷,這就很神奇了。

現在零下十幾度,估計不止今年,在最近幾年都是最低氣溫,今年氣溫很反常。

黑茫茫的夜晚,鵝毛大雪將可見度降到很低,路麵積雪漸厚,路邊的車頭燈遠遠而來,像深山老林裏冒出一個提燈老者,經過兩人身邊又遠去。

路燈下飛雪七零八落。

風無理在路杆子下打了輛車,帶小僵屍去王府井轉轉,他訂的賓館也在那邊,師徒倆揣著手在路燈旁邊看雪等車來。

王西樓發現風無理很認真看著旁邊路燈,不知道思考什麽,也湊過去看:“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

王西樓身子向前傾斜,側著腦袋低頭看他臉,又看向這路燈:“你一直盯著這杆子看幹嘛?”

“沒什麽。”風無理隨便敷衍她,然後不再看那杆子了。

這小徒弟!

王西樓蹙眉,總感覺這人有事又不想跟自己說,自己看到什麽有趣的都跟他說的。

她覺得這樣自己很不公平。

小僵屍刨根問底。

“沒有,就是聽說,北邊冬天的時候,這些路邊杆子是甜的。”他又補充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說的而已。”

“甜的?怎麽可能?!”王西樓表示不上當。

“對吧,我也覺得不可能。”

師徒倆看著路燈杆子發呆。

過了幾分鍾。

不信邪的小僵屍上去,將路燈杆子擦了擦。

明明就不甜的,小徒弟也有這麽愚蠢的時候,她正打算嘲笑小徒弟見識少。

然後……舌頭拔不下來了!

風無理忙著拍照。

拍了十幾張不同角度的,有一張離得太近,挨了小僵屍一腳,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沉默著起身。

“什麽?師父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清楚。”

“師父,這杆子很甜嗎?你都不舍的鬆開了。”

他很誠懇,起碼看起來是很誠懇的。

“唔!嗚嗚!!”王西樓看上去很著急。

風無理很疑惑,想著難道真的是甜的不成,不然師父為什麽都不鬆口了,在旁邊留出一個安全距離(她踢不到的距離),問她到底什麽感覺,她也不說。

肯定是不想讓自己也嚐嚐,這小僵屍小氣巴拉的,有好東西也不跟他分享。

風無理看了看手機,車快來了。

過去捏了捏王西樓舌頭,王西樓一鐵拳砸他肩上,風無理拿出包裏的水壺,裏麵水還熱著的,慢慢倒了一點上去。

……

“嘀嘀——!!”

車鈴聲響。

司機來到指定位置,看到路燈旁邊一男的趴在雪地上,一女的坐在背上使勁揍,那一拳一拳的,可不像是鬧著玩的!

現在這裏附近路人都不多幾個,漂泊大雪。

他慌得一批!

師徒倆最後還是上了車,風無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剛剛挨完打,雲淡風輕笑著著跟司機師傅說:“尾號904×,沒錯吧師傅。”

“誒!對!”

師傅從後視鏡看,兩人都長得標致,長得那麽好看,剛剛雪夜殺人現場的一幕也顯得不怎麽可怕。

“不是本地人吧?”司機掛擋起步。

“湘南來的。”

“我就說嘛!湘南過來的!老鄉捏還是,我也是湘南銀!”北漂遇到老鄉,司機心情很好,就他那個九曲回環的音調,一聽就是湘南人了。

“放假了過來玩的吧?不走運啊,這幾天下雪又冷的要死的,今年天氣好冷噻。”

“沒事,大冬天出來玩就沒有怕冷的。”風無理去勾王西樓小手。

被拍了一下,他悻悻地縮了回去。

小僵屍拿出手機玩消消樂,圍巾拉上去擋到鼻子,隻露出一雙眼睛。

司機說了一路,跟師徒倆說哪裏好玩的,又問他們是湘南哪裏的,問有沒有去過哪裏哪裏,風無理不是話多的人,他基本不會跟人主動挑起話題,但是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也能讓對方不會感覺自己是在敷衍,兩人用湘南話聊了一路。

他猜司機是想聽聽家鄉話了。

他已經牽上小僵屍一隻手,軟軟糯糯的,跟個小玩具一樣捏著玩:“今年回去過年嗎師傅。”

一直說個不停的司機,這次卻頓了許久,外邊雪越下越大,路上都堵住,前後計程車和私家車不斷鳴喇叭,他才撓著頭笑,用講了前半生的家鄉話笑著道:

“過年能掙多一點,今年就先不回了吧,明年,明年回去看看。”

下了車,風無理看著白色的桑塔納駛入上黑下白的世界,最後消失在風雪中。

茫茫大雪下,車鳴聲不斷。

這隻是很平常的一幕,萬家燈火,編織著這京城的夜。

“這裏是哪裏?”

小僵屍縮著脖子,這邊多了好多氣派的建築,中式西式都有,雪夜下,黃色氛圍燈打在石樓,教堂那些建築上好像拍電影的場景。

人也多,大冬天也有那麽多人出來。

風無理給她把圍巾圍好,又把帽子扶正,掃去肩上和腦袋上的雪,他覺得現在王西樓像個可愛的套娃。

“王府井大街,今晚逛是逛不完的了,不過可以去幾個很火的地方,我帶你去打卡,明天去八達嶺看長城。”風無理安排地明明白白。

王西樓樂嗬,傻傻跟在小徒弟後麵。

兩人逛逛吃吃,物價倒沒想象中那麽貴,不過王西樓依然很心疼錢錢,怕小徒弟揮霍無度。

這裏的很多老字號的店,王西樓很喜歡,她好像對一切老東西都很喜歡,老樓,老街,老的衣服,她看到那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記憶也會回到過去。

很懷念。

時間將他們和她一起留存在這個時代,故人一個個凋零,她也隻有看到舊物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她一回頭,看到小徒弟跟在自己身後。

看到那邊賣花,還有不少情侶停下買花又離開,眼神閃爍,看了看喝奶茶的小徒弟,故作隨意道:“看那邊,那麽冷還有人賣花哦。”

“不買。”

“??”

“要什麽花?”

“隨便唄。”她滿不在乎:“你想買隨便挑朵就行了。”

“我不想買,回去吧那就。”

“送我花!”

風無理不知道別的情侶是怎麽樣的,反正他覺得煩死了,家裏那麽多花了,這小僵屍一把歲數了還要什麽花。

風無理買了支康乃馨給她拿著,她開心接過,但也不像別的姑娘一樣輕輕聞一下,就像去菜市場買完菜的大媽,把花抓在手裏,不像捧著花,倒更像拿了把蔥。

但是眼裏笑意蓄滿了,跟其他拿到花的姑娘是一樣的,抬頭笑眼盈盈看他的時候,風無理心裏迅速被填滿。

一路上二人拍了很多照片。

小僵屍的打扮在這裏格格不入,一副鄉下來的土妹子模樣,但是臉上笑容感染力很強,純真,真摯,拍下來像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照片。

“師父的絲巾沒拿。”她有些懊悔,她還是覺得拿著那些絲巾拍照很好看。

卻在這時,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迎麵走來。

風無理立馬警覺,因為他們都是修行者,而且是奔著他們來的。

西裝男人不苟言笑,徑直走向街頭師徒倆,絲毫不掩飾自己來意。

二人皆是人高馬大,走在前麵的臉上輪廓好似刀削,梳著大背頭,前麵的劍眉星目,後麵的則是滿臉橫肉的光頭大漢,二人一雙黑皮鞋擦得程亮,踩在雪地裏咯咯而響。

周圍是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

風無理皺著眉,那二人就走到他大概一米多前——

“我們是公司的人,初次見麵……王西樓大人。”

“……”

“她才是王西樓。”風無理指著身邊的女人。

“……”

“……”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