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都是王西樓帶他出去玩,去過的地方還不少,騎著小綿羊到處逛,近的就在省內轉悠,遠的去過蒙省騎馬,海南看海。
他小時候幾乎沒什麽情緒變化,一年到頭都是一張不悲不喜的臉,平靜淡然。
然後王西樓就使勁逗他,可以說百般解數用出來,她聽說別人家都會帶孩子去旅遊,她就也搞這一套。
偶爾風無理心情好,會配合她一下,假裝自己很開心,然後小僵屍就會一臉滿足,好像一切辛勞都是值得的。
愚蠢的王西樓被玩弄在股掌之中。
後來王西樓靈力消耗越來越快,就不怎麽出那間香燭鋪了。
而且後來風無理也長大了。
現在師徒倆再出門,基本都是風無理安排,計劃,小僵屍隻會點頭如搗蒜。
你說了算你說了算。
十點的班機。
風無理領著一隻僵屍進了郡沙機場。
“師父還沒坐過飛機呢。”她搓著手跟在風無理身邊,頭上帶著雷鋒帽,圍著圍巾,身上穿著淺粉色棉衣。
那邊有兩對小情侶在依依惜別,抱在一起啃。
這光天化日的!
小僵屍揣著手在那伸著脖子看。
風無理回頭看一眼,有點無語:“別看了,快點。”
“哦哦。”
風無理把她那頂破舊的雷鋒帽扶穩,暖和的大手捧了一下她小臉又放開:“冷不冷?”
“不冷。”
她眼咕嚕一轉,摸著肚子:“你昨晚折騰了師父那麽久,還留了那麽多在師父身體裏麵,現在還暖暖的。”
“……”這人故意的。
風無理低頭看她。
王西樓立刻警覺,擺出一個不知名拳法的起手勢,知道小徒弟要惱羞成怒了,給他施展一套歹徒興奮拳,示意他別來弄師父。
大概是出門了,而且也不用像以前一樣怕太陽,怕靈力消耗而有氣無力,這人心情不錯,作起妖來會沒完沒了的。
最後被小徒弟反扣雙手押送進站。
“誒,誒?錯了錯了!”
“外邊人多,給師父留點麵子!”
“……”
“餓不餓?”風無理問。
“還行。”
她把一縷垂到臉前的頭發順到後麵,額頭全露出來,鼻子紅紅的,嘴角總是有白霧,又把圍巾向上拉一下,遮到鼻子下麵,隻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插著兜看自己新鞋子,是一雙很暖的卡其色雪地靴,風無理幫她網上買的,她喜歡得不得了,但是一直不舍的穿,今天出門穿上後走幾步就看一下自己新鞋子,臭美得很。
兩個人從風無理包裏拿出路上買的烤紅薯,掰成兩瓣師徒倆一人一半,找個角落當早飯吃了起來。
莫名有種春運的感覺。
風無理吃了幾口,紅薯這種食物粘度大,他有些噎著,一時不說話,醞釀著把氣給順下去。
王西樓笑他是不是噎著,笑起來嘴裏還冒著白煙似的熱氣。
然後自己也噎著了。
師徒倆沉默著不說話。
最後風無理拿水壺出來喝水。
“師父記得你不是說不會飛,坐飛機沒有安全感嗎?”
“我沒說。”
“那是誰說的?”
“周樹人說的?”
“誰說的?”
如果你記得一句話,又不知道是誰說的,那就是我說的——魯迅
王西樓是get不到他的點的了。
愚蠢的小僵屍。
“坐高鐵要七個多小時,飛機兩個多小時,而且價格上是差不多,上次去金陵也不是因為怕飛機出事故才不選飛機,隻是沒搶到票,又是旺季,還不如坐高鐵。”
“哦。”王西樓似懂非懂點頭。
算了,她也不用懂,這徒弟養那麽多年就是要這麽用的,她聽組織安排就行了。
“這次就當出去玩吧,你去過長城沒有?”
“你問我?”
“額,五歲前,五歲前去過嗎?”
“五歲前哪還有什麽記憶,應該沒去過吧,去過應該會記得。”
“行!師父帶你去長城,不到長城非好漢,嘿嘿,師父今天讓你成為真正的男人。”
“……”大概是要坐飛機,她明顯有點亢奮。
他總算知道魄奴那性格是怎麽來的。
抬頭看看時間,感覺差不多了,拉著小僵屍進站準備登機。
上飛機前看了看消息,班群裏吵著要聚會,各路大神說去哪裏好。
女生們說,要是吃完飯又去網吧開黑,他們就不去了。
有人提議要去KTV。
立刻被反駁了,說每次去KTV。
倒是有很多更好玩的,但是那些不親民,消費水平不是這些學生該去的,或者說不是一大半學生該去,畢竟班裏富婆公子哥其實不少,除了薑鬧外,有幾個家裏又有錢又謙遜低調的。
薑鬧也很低調,但是他們低調也有很多蛛絲馬跡一下把他們出賣,在大家都在追求耐克阿迪的時候,人家眼鏡是古馳的,裝書的是巴寶莉,風無理見過薑鬧有一個很小,杯壁上有小碎花花紋的瓷杯放在桌子上,她說是日本國寶級工匠做的手工藝品,定價12萬。
他當時知道,一副地鐵老爺爺看手機表情。
班群裏熱火朝天。
薑鬧:要不去爬山吧,天門山或者紫霄宮?
多樸實無華的大小姐。
果然得到一致認同。
也有不同意見的。
同學甲:聽說天門山最近出了不少事?
同學乙:確實,好像有野生動物傷人?
同學丙:無所謂,我會出手
同學丁:無所謂,我無所謂
畫風越來越歪。
風無理上飛機了,他們還在討論。
上飛機後王西樓明顯拘謹很多,怕自己出醜,像鄉下人第一次進城,跟在風無理身邊盡量不說話。
其實風無理也是第一次坐,不過他昨晚在知乎搜了一晚上,第一次坐飛機怎麽看起來很熟練?如何不讓人發現是第一次坐飛機?在飛機上可以玩手機嗎?
某些方麵,師徒倆是簡直一模一樣。
或者說風無理不愧是王西樓帶大的。
他還跟薑鬧同學探討挺久,同桌小美女很耐心,事無巨細跟他交代,他這才帶小僵屍來見識見識現代人類的智慧。
……
“這房子啊,到底還是得有人住才行,人氣在這裏,家就不會散。”
一個老太太將滿頭銀發梳到腦後,看起來還精神奕奕,她坐在院子裏黃花梨木交椅上,看著外邊天色已晚。
屋內有個年輕人喊著出來:
“太奶奶,外邊冷,你跑外頭來幹什麽。”
老太樂嗬嗬笑,扭頭看他一眼,“一邊去,太奶還要你操心。”
“哎喲,這外邊天得多冷,您好歹披一件。”
“今兒個不是暖和著嗎?”
“暖和?”
年輕人把一件貂皮大襖披老太身上,縮了縮脖子,就這天哪裏暖和了。
王家發跡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當時還是窮哈哈一個中年人從南邊來,建國初到處都是機遇,隻要敢拚敢搏,站在風口上豬都能在天上飛得下不來,王三喜就是在造富計劃中站上風口的豬,如今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兩個女人,其一是他的結發妻,當年一個南邊的小寡婦江玲兒。
一代創,二代守,三代敗,家族企業的詛咒在江玲兒鐵腕般暴政下強行續命到第四代,雖然獨裁極易帶著整艘船走入歧路,但是現在看來小寡婦的眼光一直都是又狠又準。
傳位交班的事兒早早就定下來了,隻是小寡婦還不願撒手,一開始是覺得不放心,怕這些小滑頭把老爺辛苦打拚的家業給全敗了,到了後來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因為放不下孩子們,還是放不下這個位置。
她的四個兒女也都很能幹,在她身邊幹了四五十多年,有沒有怨氣她一眼分辨出來,孫子,曾孫們花花腸子多,但對她是親近的,隻是小寡婦心頭始終寡歡。
她總是會想起,當年剛開始拚搏,一家子住在一個大雜院裏,幾個孩子才丟丟大,她也還算年輕。
現在那些個大雜院,大概都被封起來了。
老大老二前些年也走了,剩下三女兒和幺兒也花甲之年,每次見麵跟她搭話是噓寒問暖的。
但是老太太她,看不透啊,她真的看不透這些孩子,是真的擔心她凍著熱著,還是盼著她早點躺土裏。
又或者說,她不願意看透。
“小六子,你們當時看到她,是什麽模樣?”
“啊?額,衣服看起來有些顯老,但是我猜大概十六七歲?樣子很標致的小姑娘。”
“是嗎,是嗎。”她看起來心情不錯。
老太心裏盤算著,追問:“你們當時沒給她擺譜吧?沒把人得罪了吧?”
“哪敢呢?”男生繼續道:“她看我姐冷,還給姐找了件呢毛皮草給穿上。”
老太太樂得在那笑,“去,把裏麵香給滅了,年輕的時候大老粗一個,老了想附庸風雅,也聞不出個味兒。”
她還能笑,還能說,看起來精神奕奕,隻是老太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曾孫子進去把香滅了又出來陪她,這小孫子雖然混不吝,但確實討她歡喜,這家大業大也有家大業大的煩惱,傳班傳到誰手中?長輩把事業做大,對小輩教育就鬆懈了,等到小輩要登大寶才發現,心狠的她心傷,怕玩死其他別的兄弟姐妹,穩重點擔心固守沒遠見,恐商業競爭玩不過人家。
她看著這氣派的院子說:“以前我和你太公住城西胡同,那裏是個大雜院,一個院子住了八戶十戶人家,哎喲上個茅坑都要排隊。”
小孫子在一旁訕笑。
“後來撞大運發家了,搬到這裏之後,嫌太闊了,家裏人都沒幾個,人味兒淡,就催著你大爺,二爺他們快點娶媳婦兒,多生幾個,現在算是開枝散葉了。”
小孫子在一旁也不好說什麽。
太奶奶看著這依舊空闊的院子,偶爾傭人劉嬸提著東西進出,也有個孫媳婦在院子裏抱著個奶娃子。
今天說了要回來吃飯,漸漸有人回來了,進門第一眼看到老太婆就坐在院子裏,臉上表情連連變化,然後親切地過來問候。
也有一看見她就喜上眉梢真情流露的,她也都看在眼裏。
小孫子聽著太奶奶講著過去的事,背景是漸漸熱鬧起來的院子,二叔,三舅公,四嬸,這院子的人都是王家的人,都是以太奶奶為中心如蟻穴般勾連在一起的一個個小家庭,太奶奶就坐在這裏,又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已經很老了,但是看起來精神奕奕,如一座大山,大家都以為她能再在那裏坐十年,二十年,前不久忽然病了,而且身體每況愈下極速變差,大家才恍然。
她已經八十七歲了。
老太太問,她是不是今天來見她?
孫子回答說是,說買今天的機票,坐飛機過來。
他依然很迷惑,為什麽太奶奶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那麽在意,比這一屋子家裏人都要在意。
“院子裏這棵棗樹,是你太公栽下的,夏天乘涼秋天打棗,但是我不喜歡這棗樹,後來你太公真的跑回去找她了,我那時候就更討厭了,想把這樹砍了,後來又作罷,不知道是不是恨久了,現在老了,居然想念她起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生太奶奶的氣。”
小孫子聽的雲裏霧裏,他感覺有點荒唐。
她自顧自地說著,坐在那張黃花梨交椅上,不知道說給誰聽。
越是老了,她越覺得飄零,越是找不到歸途。
身邊早就空無一人,她忽然想起,那一小段在湘江邊小院子住過一段時間的日子。
那個人給他們操辦的婚禮。
她和她男人稱呼她為阿姐。
後來他們兩個北上,她給了他們很大一筆錢。
其實,老太太隻是想找一個人說說話,這些話跟別的人都說不出來,能跟她說這些話的人,也基本早就死了。
隨著時間推移,老太太漸漸坐不住。
起身說要去穿件得體點的衣服。
過一會兒又說頭發沒梳規整,重新梳過。
怎麽還沒來啊?小六子你是不是記錯了?
她甚至帶著點嗔氣,好像很著急。
全家人都覺得有點荒唐,那個掌管西木集團幾十年的老佛爺,現在卻像個等待家長回來的小孩。
直到門口進來兩個年輕人。
他們看到這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一幕。
那個年輕漂亮的女生大大方方笑著走過來。
她走到了老太太麵前,老太太抬頭看著她,老太太忽然理解,為什麽王三喜最後要回那個香燭鋪找她了。
那裏是來路,亦是歸途。
“阿姐,我老了。”
王西樓是長生者,沒有人能說想見她一麵,便可以讓她動身移身千裏之外,隻是她聞到了故人凋零的味道,所以來了。
院子裏的人隻看到,那個年輕女子將椅子上老太太輕輕摟在懷裏,跟哄孩子一樣,青蔥玉指撫摸在行將就木的老太太滿頭銀絲上,輕輕道:“活那麽久,你已經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