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下不完,秋天的風吹不盡。

今天刮了很大的風,上午最後一節體育課,涼意透過衣領和衣袖灌進去,停不下來的衣角鼓動著。

風無理又看到今天早上那隻妖怪。

很顯然,這小妖怪是來找自己的,大概是因為今天早上多嘴的一句話,沒想到又被纏上了。

真是麻煩。

他歎了口氣,坐在操場邊陰涼的地方,樹影一陣陣變化,校道水泥地上樹隙的光影波瀾,像淺海麵下的魚群,陽光照射下魚鱗反射著白光,隨著樹葉搖曳魚群在樹下少年身上遊過。

那陣風時不時搗鼓一下操場的飄揚的旗幟,又會去看球場上追著一個球的男生,還會趴在教學樓的窗戶看看裏麵的人在幹什麽。

但是不管是幹什麽,他都不會久留就匆匆略過。

風停下來就不是風了,沒有人能束縛這樣的妖怪。

“等下去不去吃飯?高魚同學。”他問旁邊的人。

“有病吧你?”胖子擦了擦汗。

他不會打籃球,喜歡踢毽子,但是這個風不允許他踢毽子,就跟摸魚大隊在陰下乘涼。

風無理走出樹蔭下。

他沿著跑到走著,那隻妖怪看到他走出來,欣喜地跑了過來。

身邊強風吹拂。

“你願意跟我說話了?”

“我不是那些不好的妖怪,我是那些好的妖怪,你不要怕我。”

“也不要打我。”

在風無理身邊,一個白發少年忽然出現,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看起來充滿稚氣。

還有點害怕。

風無理得走快一點,讓對方能跟在自己身邊,不然一旦停下來,對方就會離他遠去。

就好像魅魔會忍不住**,風精靈不能停下來一樣,妖怪們總是奇奇怪怪的,風無理選擇尊著他們。

“你想問什麽?”

“你知道長在石頭上的花是在哪裏嗎?我找了很久,那是一朵很漂亮的花。”他忽然在風無理左邊出現。

風無理想了想:“我聽有人說在湘江邊看到一塊石頭上長出了花,你可以去湘江邊找找。”

白發少年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個,江邊是哪裏?”

風無理歎了口氣,看了身邊的少年一眼。

對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又悄悄抬頭看他。

“就是這個方向,大概幾裏路,就會見到一條很寬的河,你沿著河岸兩邊走走,或許就能找到你要找的花了。”

“沿著這個方向……我明白了,真是太謝謝你了。”

風無理擺了擺手,停下了腳步。

身後有同學叫他去一起打籃球。

現在日頭還盛,風無理不想大熱天跟一大群大老爺們**碰撞,過去找漂亮的同桌小美女打羽毛球去。

薑鬧抱著羽毛球拍坐在女生堆裏,聽見風無理叫自己打羽毛球,有些意外,但也欣然答應。

“可是今天風好大哎。”

“已經停了。”

風無理剛說完,果然躁動不已的風就停了下來,操場又歸於熱寂,風不動,樹不動,影也不動了。

薑鬧小聲道:“你把那隻妖怪趕走了啊?”

“不是趕走,他隻是來問個路而已。”

“感覺好有趣。”

“其實也挺危險的,妖怪裏麵也有不安分的家夥,所以能不要接近還是別接近,即使是良善的妖怪,也沒有認識的必要。”

“啊?為什麽?”

風無理想了想,拿過羽毛球拍。

跟小姑娘打羽毛球就不是奔著輸贏去的,所以他也打得很養生。

“妖怪的壽命普遍比人類長太多了,在妖怪看來,人類就像飛蛾一樣脆弱,你也不會想去認識一隻幾天就會凋零的飛蛾,或者跟一隻飛蛾交朋友。”

薑鬧看著他,沒說什麽,過了會兒才道。

“妖怪怎麽想的,人類應該怎麽也揣測不到吧。”

風無理愣了一下,笑著點點頭:“也是。”

白發少年化作一陣風,朝著風無理所指的方向而去。

隻是他終究隻是一陣風,不能朝著一個方向而去,有時候遇到別的風,又會被攜帶著去往別的方向。

一開始他是直直朝向江邊的,不知不覺就又遠離。

他看到下麵很多新奇的事物,就又會東張西望的笑著去看,去聽,去跟他們說話。

領略了這人間的各種景色,聲音,氣味。

卻從來沒有在某一處駐足過。

所過之處就會掀起一陣風,吹拂過這片地麵。

但是很顯然,自己又走錯路了,他有些懊惱,巡著氣味再次去找今天認識的那個男生。

在落日之前,他再次遇到那個能看見他的人類,於是連忙追了上去。

風無理騎著自行車往香燭鋪而去,看到他後率先打招呼:“又是你啊,找到你要找的那朵長在石頭上的花了嗎?”

白發少年有些靦腆,跟在對方身後,風無理感覺被風包圍著,隨著他經過城市,一路席卷而去。

他有些難為情地道:“那個,能不能帶我去河邊呢?”

風無理回頭看了他一眼,落日餘暉泛著紅光,歎了口氣:“跟在我身後吧。”

“你真是個好人!”

風無理問他,為什麽要去找那朵花。

白發少年腳步歡快。

他說他叫風聽。

在誕生之初,他是一塊石頭,也是在一條大江的旁邊,那是距今八百多年前的事情。

他遇到一個人。

那是一個奇怪的人,一個的女孩子,經常在風聽所在的江邊出現。

那人就經常獨自一人默默看著江水,吹著江風。

世上大部分妖怪都是聚靈而生,風聽誕生之初,也隻是一堆具有活性的靈,當時他附在一塊石頭上。

那個女孩子似乎就住在附近,白天來,晚上也來,有時候身後跟著一個丫鬟,或者護衛,有時候自己一個人來。

有一天晚上,她看著布滿是小靈的石頭,忽然說:

“你能聽到我說話,是嗎?”

風聽當時不能理解對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但是對方好像認準了自己能聽到對方說話,除了每天都來之外,還會對著石頭說話。

“風月良辰,無人與你說道一二,想必十分孤苦,我與你說說外邊的世界如何?”

她說她住在江邊,家裏不愁吃穿,但是她偏偏不喜歡。

外邊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有關關連綿的群山,有荒無人煙的大漠,有時而恐怖時而安靜的蔚藍大海,有從更遙遠地方傳來的駝鈴,有無數牛羊的廣袤草原,有爬上去後雲層在腳下的高峰,有幾十萬人的大城,城裏即使晚上也是燈火通明,像晚間的山火。

少女坐在石頭上,裙擺隨著風飄揚。

她每天都會來到江邊,來跟石頭說外邊的世界,風聽知道她沒出去過,那些全都是道聽途說的事,但是也能從少女的聲音中聽出對外邊世界的期待。

這不禁令他也期待起來。

“族裏組訓不允許族人外出,可是我真的想走出去,而不是一輩子待在這荒蕪邊陲之地。”

她說她喜歡看著這江,因為江裏的水從很遙遠的地方來,她喜歡很遙遠的東西。

一個少女,一塊石頭,在日暮下相互作伴,湘江上波光粼粼。

今日的風甚是喧囂。

第二日,少女也來了。

風聽開始期待她給自己講外邊的故事。

“是嗎?你也想去更遠的地方。”那個少女卻像能聽到他的期待。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就跟我姓,你叫風聽吧。”

在她口中,除了外邊的景色外,還有很多故事趣聞。

有一驢一劍獨走南關道的大俠;

有淮河畫舫上技藝力壓群芳的琵琶女;

有坐在高堂上斷案如神的大官;

有寫出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絕唱的大詞人。

那塊石頭想跟她說話,但是他什麽也說不出口,因為他從未看任何值得說道的風景。

十年時間,她長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子,衣襟帶著風。

“風聽,我打算出去。”

“這個九州,我未曾去過。”

“這千山萬水,我總得出去一次。”

“我要做一條小舟,順著這河逃出去。”

“你一塊石頭太沉了,我就不搬走了……怎麽了,很不舍的我啊?”

“你就在這裏等著吧,我要出去看遍這世間的風景,若是我回來了,再把我這趟旅行說與你聽。”

“也可能我回不來了,可能死在外邊,這樣一想或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哎呀,你很想跟著我啊?”

那個女人笑聲如銀鈴,風聲中帶著自由,這個南垂之地,這個邊遠的山裏小城,還有少女的家族好似一把鐵鎖。

但這個女人是風,風是鎖不住的。

“這樣吧,我以後要是回不來了,就在一塊石頭上種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花,讓你一眼就能認出我的花,如果你也出去了,看到那朵石頭上的花,就能認出我了。”

“到時候我肯定已經去過很多地方,已經離這裏很遠很遠了,你要穿過很多山,很多河才能遇到我,你看到那朵花,就能看到我看過的風景了。”

“我會在這世上很遙遠的地方種下那朵花,那朵花會替我向你講述我精彩的一生。”

他看到那個女生,搭著簡易的木筏,挑了一個漆黑的晚上,悄悄順著江流飄走。

那人跟她道別,但是石頭是無法回應對方的。

那個女人不知道的是,就在第十年,那塊石頭上的靈也聚靈而生,誕生了一隻妖怪。

“我叫……風聽。”

江邊掀起了風,風聽化作世間的一縷清風,吹向了人間。

他要去看很多的風景,想去看女子口中的萬水千山一眼。

後來他就真的去看到了廣袤的草原,奔湧的大河,比雲還高的山巔,變化莫測的大海,晚上像燒起來的繁華巨城。

也去看了很多人,遇到了很多妖怪。

大俠,富商,小姐,書生,他在風裏聽著他們的故事,在他們故事裏當著背景裏的一陣風。

參與過,經過;

但是卻未曾停留過;

他想去見識更多的東西,想著再次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不再隻是傾聽,而是跟她說他一路上遇到的風景。

他已經看得夠多了,已經有足夠的話想跟那個女人說了,但是那陣風卻實實在在在這片大地上吹了八百多年也未曾停下來。

他始終未曾遇到那個女人。

風無理騎著自行車上了基圍,江邊就在眼前,橘紅色的光灑落在江麵上,水泥地還溫熱著。

他一出現,江邊就吹起了風。

“那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風聽聲音歡快,即使他也知道,那個女人估計已經枯萎了。

但是絕對已經度過了燦爛的一生了吧,一定看到了跟他一樣多的風景,她的一生一定非常精彩。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個女子的故事,即使過去了很多年,卻還是心熱難耐。

那是風聽追逐了八百年的夢。

“起風了啊,剛剛熱死了都。”

“是啊,好涼快。”

江邊散步的人對突如其來的風表示欣喜。

風無理騎著自行車順著江邊的路,風聽跟在他身邊,言語雀躍地說著那個女生的事情。

風無理笑著聽他說著。

聽著他說,風無理也能看到風聽八百多年來看過的風景一樣。

終於,在前麵找到一塊矗立在江邊的石頭,河堤傾斜而下,那塊石頭屹立在江邊。

上麵開了一朵藍色的花。

“是那個嗎?確實很漂亮。”

風無理感覺到花上蘊含著濃鬱的靈。

早在他聽到風聽的故事時,就知道哪個女生是一個修行者的家族,其中最令他在意的是,那個家族居然是風姓。

“哈,找到了!”風聽一眼認出那朵花。

隻是在看到那塊石頭的時候,他卻有些愣住了。

“我會在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地方種下那朵花……”

畫麵裏,那個一臉笑意的女人,對著江邊的石頭說道。

再看到眼前時。

那個女人已經不知所蹤,那塊石頭上開了一朵她的花。

原來這裏,並不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這裏就是風聽和那個女人的起點。

花上有著女人的一生;

在乘坐木筏出航的第三天,被家族派來的族人拿下了,並且帶回家族後,再也不允許她踏出族門一步。

一直到幾十年後,當年那個自由自在的小姑娘,已經垂垂老矣。

她在死前來到江邊,看著石頭,道了句歉。

種下了一朵花。

那朵花還在風中搖晃,風無理急忙看向身後,白發少年楞楞地看著這花。

“這樣啊。”

江邊的風消失了,白發少年永不停歇的腳步停了下來。

“謝謝你帶我找到她。”少年對風無理道謝。

“唔,這花……很漂亮。”他一時不知道說點什麽。

風聽此時會是什麽感覺呢,原來一直以為目標的那人,卻從未曾出去過。

“嗯,是很漂亮。”

風無理看著他坐到石頭旁邊,對著花道:

“風月良辰,無人與你說道一二,想必十分孤苦,我與你說說外邊的世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