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眠之前看網上的信息, 一直以為房子特別好賣,隻要掛出去,第二天就能賣,然而掛了幾天, 問的人不少, 真正想買的卻是寥寥無幾。

周五, 她休假的時間到了,她到博物院去辭職, 分管領導還是不批,讓她把年假休了再來。

她感覺分管領導是故意在拖她, 但是又不好直說, 如果和這邊鬧得太難看, 通過係統傳到其他博物院,以後她想再找類似的工作就難了, 光是背調她就過不了。

她收拾起失落, 打起精神走到書畫修複組的那片小平房, 梁老一見她來就樂了, 以為她是來複職,結果見她時不時的盯著院落的林蔭發愣,不由停下手裏的活問:“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事。”她似乎感覺到自己的敷衍, 低頭思索片刻,又重新抬起頭:”師父, 我偶爾會想,我是不是真的有點兒太自以為是了?”

眼睛裏透出鮮有的迷惘。

“怎麽說?”梁老知道她這個事都喜歡自己扛, “那家人又為難你了?”

她搖搖頭:“是我自己為難我自己。”

她以前把這個事情特別簡單, 隻要把房子賣了, 把錢還了, 就能跟他們兩清了。可她才是現在發現,房子沒那麽好賣,工作也沒那麽好辭,前途一片未知,盡管早有準備,她還是難免感到一絲失落。

“那你說說,你是怎麽為難自己的?”

她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向梁老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梁老聽了以後,緩緩道:“我這有二十萬,你先拿去用著,剩下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師父,就你這二十萬,以我現在的工資,我得不吃不喝存兩三年,才能還你,更別說你幫我借得錢了。”

“怕什麽,最多就苦著五年,你想想,你現在才二十六歲。”

“馬上二十七了。”她糾正道。

“可是你的日子還長著呢,這幾年可能會辛苦點兒,但是熬出來的日子都是自己的。”梁老微微一頓:“再說,工資是要漲得嗎?我才來院裏上班的時候,一個月才幾十塊錢,你看看現在,所以,別拿現在的目光,看以後的事。你當下的感覺才是最重要的,這人啊,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你覺得有問題的,那就一定是有問題的。”

梁老說得句句在理,但她還是感到一絲迷惘。

“師父,我不是心疼這個錢的事,我是覺得人怎麽會這麽渺小,這麽脆弱。我耗費了前半生所有精力去爭取的一件事,到頭來不過是別人的一句話。”她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剛畢業的時候,學校囑咐我們,要不負韶華,不負時代,不懼風雨,勇挑重擔,可是這個社會不是這樣的,一個人能不辜負自己就算不錯了。”

”那你因為你還年輕。“梁老一聽就明白,她還在琢磨著辭職的事,而且在辭職這件事遇到困難了,“我跟你說,你別想辭職的事了,你就好好在這兒待著,他們說得那些話,就是欺負你小姑娘臉皮薄,要臉。院裏這麽多人護著你,你怕什麽啊?說實在的,你就算不賠這筆錢,不辭職,他們除了能到外麵壞你的名聲,還能怎麽樣?能對你造成什麽實質的影響嗎?”

白眠搖了搖頭:“師父,我要真是這種人,你就不會這麽幫我了。”

梁老一時啞然。

她說的也沒非道理,一個人身上的優點,在某些時候,也恰好是他的缺點,於是語重心長拍了拍她的肩膀:“人生這條路,沒什麽容易的,但是自己走出來的,才是屬於自己的。”

彼時的白眠並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深意,隻是抿著嘴唇,笑了笑,沒有多言。

傍晚,日落西沉,白眠穿著兩公分的低跟鞋,緩緩從停車場的階梯上走下來,絲毫沒注意到穿著一身白色西裝,坐在汽車引擎蓋上的男人。

男人一點點看著她走近,單手揣兜的向她招了招手:“嗨,小師妹。”

白眠聞聲抬頭,看到近在咫尺的王逸之,不由眉頭一皺,“這麽熱的天,你坐在上麵不會覺得燙嗎?”

王逸之:“……”

她這個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風情。

“你是對帥哥過敏嗎?”王逸之雙手插在褲兜裏站起身,“我來你們院裏等了幾天了,今天可算看到你了。”

白眠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這句話就跟黃鼠狼給雞拜年似的,一聽沒安什麽好心。

她若無其事走到自己的車旁邊,拉開駕駛座的車門,插入鑰匙,啟動發動機散熱道:“你有什麽事嗎?”

“我聽說餘家讓你賠四十萬?”

白眠沒有否認,他作為餘家的準女婿,不知道才不正常:“所以,你是來幫餘思雅看我笑話的?”

“那倒沒有。”他雙手環胸,側靠在她後座的車門:“你有錢還嗎?”

“有。”

“賣房子是吧?”

白眠這才意識到自己那條動態,好像忘了屏蔽他,故而也沒有回避:“你要買嗎?”

他眯著眼睛笑了笑:“不買。”

“那你來幹什麽?”

他沒有說話,自下而上的打量著她,白眠從他的眼睛裏讀到了一絲不懷好意的揶揄,徑直坐上駕駛座,準備關門離開。

王逸之連忙擋在車門前,單手撐著車頂道:“你那四十萬我給你還了吧。”

白眠抬眼看著他,一臉“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真的,”王逸之笑道:“我給你還了,你也不用還我。”

“然後呢?“白眠冷冷盯著他,這一看就沒什麽好心。

“然後……”他的視線往若有所思的左下看了一眼,“就跟我沒關係了吧?我總不能替你還了四十萬,還要管你的以後吧?”

“有病。”白眠沒好氣道。

他啞然失笑,“好啦,不逗你了。”

他俯下身,一掃之前的輕浮,眸光含笑的凝視著她的眼睛:“真的,我給你還了,也沒其他意思。我就是覺得,我們兩個人,總要有一個,去實現年少時說過的那番豪言壯語。”

“我說過什麽豪言壯語嗎?”白眠露出一絲遲疑。

“說過的,“他斬釘截鐵:“我問你要不要跟我去美國,你想了一晚上以後跟我說,祖國比我更需要你。”

白眠一怔。

“你說想讓千年間拂過華夏的那股風,吹得再久一點兒。”他微微一頓:“白眠,我一直記得的。”

他沒有騙她。

她是真的很難忘。

“我這輩子,可能都無法實現我的理想了。”他自嘲一笑:“我賭不起,但我希望,你是幹幹淨淨的,不管你以後要去哪裏,想做什麽,都不要被這件事絆住手腳。”

他們用來逼迫白眠的,又何曾沒有壓迫過他,可是他所麵對的博弈更是白眠的數倍,他賭不起,也輸不起,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終是泯然眾人矣。

“王逸之。”白眠神色複雜。

“誒。”他回答的清脆,白眠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我……”

“就這樣吧。”他轉過身,往她旁邊的車輛走去。

白眠起身喊道:“我不需要你幫我,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白眠,我不是在幫你。”他停下腳步,忽然背對著她,舉起手臂:“須知少時淩雲誌,曾許人間第一流。”“1”

白眠想起自己剛才給梁老說的話,一股心酸突然從心底湧上來。

十幾歲的時候,誰都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例外,要肩負時代,要自由與愛,要站在平庸對麵,手持利刃,可到現在才明白,他們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都沒有什麽不一樣,是芸芸眾生中不過如此的眾生,是碌碌無為裏不值一提的無為。

沒有人在乎他們想要成為誰。

可是走向平庸的少年,卻希望她撿起他丟下的利刃,繼續奔赴下一個時代,讓少年時那股淩雲的風,吹得再遠一點兒。

**

秦牧雲時隔大半個月回到上城,才偶然得知白眠逃婚的事。

他剛剛在宴會上坐下,就聽見母親李玫和旁邊人講得繪聲繪色:“我跟你說,餘家資助的那個小姑娘可邪乎著呢,她可不止是逃婚,在外麵還有人了,那人還去把懷鳳的兒子打了一頓。”

“天啊,”聽的人發出一聲驚呼:“這也太無法無天了。”

“還不止這樣,那小姑娘為了那個野男人,工作都不要了,賠錢都要和給餘家斷絕關係。”

“啊?那她要賠多少錢啊?”

“聽說是四十萬吧。”

“那還好。”聽的人道:“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不少了。可我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陳懷鳳這兒子估計也有點問題,不然人家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悔婚。”

“陳懷鳳那兒子,不一直喜歡老餘家的女兒嗎?”說完之後,說話的人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再說下去就要牽扯到李玫娘家去了,適時閉上了嘴。

“我覺得是小姑娘沒見過世麵,被外麵的男人用花言巧語騙了。”李玫沒想到那茬兒,注意力還在事情本身:“真沒想到,那麽高學曆的姑娘,居然是個戀愛腦。”

秦牧雲斜靠著身後的椅背,單手搭在旁邊的扶手上,淡淡向她們看去。

原本還繪聲繪色的幾個人,不由聲音一止,端正坐姿,故作從容向他望去。李玫第一次見秦牧雲對她說得事感興趣,立馬殷勤的湊上前:“怎麽啦,兒子?”

秦牧雲若無其事接過服務生遞來毛巾,低下頭到道:“你剛才說得那番話。”

“恩?”李玫不疑有他,一臉期待等著她後麵的話。

他慢條斯理擦著手問:“你自己信嗎?

眾人頓時麵麵相覷。

李玫從後推了他一下,咬牙切齒笑道:“你幹嘛在這麽多人麵前給我難堪?”

秦牧雲不以為然道:“你們這麽多人,用這麽惡毒的想法,揣測一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娘,合適嗎?”

其他人立刻自行慚愧的低下了頭。

她們這個小圈子,一直都是以李玫馬首是瞻的,李玫都被懟了,她們更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那你為了一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娘,在這麽多人麵前,讓我下不來台,合適嗎?”李玫不想讓人看笑話,刻意壓低聲音反問道。

“你怎麽知道我沒見過她?”秦牧雲遊刃有餘道。

”你見過她,就能在這麽多人麵前給我難堪了嗎?“

秦牧雲微妙的歪了歪頭。

眼底有一抹她讀不懂的深意。

“你什麽意思?”李玫一把抓過他的手臂,“你不要跟我說,她在外麵那個男人……”

秦牧雲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適時的眨了一下。

李玫整個人猶如雷擊,但是礙於場合,又不敢多問,鬆開秦牧雲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見此,桌上的人再沒說過白眠和鄭意的婚事。

晚宴結束以後,秦牧雲準備離開,李玫從後一路追過來,“你別跑,你把你和那個小姑娘的事說清楚。”

“說什麽?”秦牧雲低頭點燃了一隻煙。

李玫最討厭煙味,見狀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就你和那個小姑娘的事。”

“沒什麽好說的。”秦牧雲輕描淡寫。

“那你剛才眨什麽眼睛啊,”李玫每想走近他,又被他身上的煙味嗆了回來,忍不住抱怨道:“你看看你跟著那群三教九流學得都是什麽東西回來,跟你爺爺當年一個樣。”

秦牧雲鼻尖飄散出淡淡的煙霧,“謝謝。”

李玫氣得不行,發現自己又被他帶偏了,停下腳步道:“那我以後,是不是就不用給你安排人相親了?”

秦牧雲斜睨了她一眼。

明顯就是知道她在詐他,他能上這個當才有鬼了。

李玫雙手叉腰,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走到轎車後座車門,停下腳步的秦牧雲,忽然側頭向她看來,“恩。”

李玫大為吃驚。

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竟然明知這是個坑,也跳進來了。

李玫按耐下心裏的激動,還想多問兩句,秦牧雲已經拉開後座的車門上車了,她也隻能作罷。

阿仁坐在駕駛座上,看著李玫漸行漸遠的背影,暗自鬆了口氣,生怕她又來怪他們帶壞了秦牧雲。

“秦爺,”阿仁第一次開這麽貴的車,緊張的手心出汗:“咱們去哪兒啊?”

秦牧雲微微沉吟,抬頭看向窗外:“上江區,河濱路。”

上江區距離秦牧雲常住的地方,隔著大半個城區,阿仁先是一愣,而後又覺得河濱路這個地方,既陌生又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隻能跟著導航先往那邊開。

他也不知道秦牧雲具體要去哪裏,就在沿著江邊的路段上轉悠,直到他無意中在便利店門口,看見蹲在花台下,晃晃悠悠喂貓的白眠,才恍然大悟。

這不就是他給秦爺那份,白眠資料上的地址嗎?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清代吳慶坻的《題三十計小象》感謝在2022-06-28 17:45:02~2022-06-29 17:24: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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