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混沌多時的老人,偏偏在這個黑暗的黎明,像一位洞察一切的智者,一語戳破薑潯咬牙封死在血肉裏的痛徹。多年的求醫問藥,終於有了成效,薑潯本該為奶奶鬆一口氣,疼痛卻在四肢百骸泛濫流竄,耳畔隻剩自己艱澀的喘息。

奶奶了然地看著他,輕拍薑潯後背因為用力狠狠凸起的肩胛骨,眼神慈悲。

“別露出這種表情,潯子,尤其是在小田麵前。

遇上事兒的時候,不能放任腦子往壞處想,心裏也不能怕。身邊的人把信念守住了,生病的人才堅持得下去。

奶奶歲數大了,還病了這麽多年,都沒想過放棄,是因為你一直拚命拉著奶奶,拉扯著這個家。雖然很苦,但奶奶知道你有這個能力。

現在,你也要拉上小田一把。

別慌,也別怕,穩穩當當地往前走,就像你最擅長的登山那樣,就算沒有路也能闖出一條路來。”

薑潯僵著不動,奶奶又在背後推了他一把,

“去吧,去看看他,別擔心奶奶。如果小田要走,就好好地道別之後再回來。

你告訴他,奶奶很喜歡他,等他把病治好,隨時回來。”

薑潯流不出眼淚,隻覺得有什麽酸澀難忍,陌生又滾燙的東西,在任何視線都不能觸及的心髒一角落下來。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在得知薑潯的父母雙雙出事的消息之後,薑奶奶也像現在這樣,輕輕拍著他的脊梁,給他了一個擁抱,還有支撐他走到現在的一句話。

“潯子,別怕,什麽都別怕。以後的日子,你就是奶奶的主心骨了,你帶著奶奶過吧。”

過道裏堆疊的雜物是漠然的觀眾,冷眼看著薑潯一個人走到塵屑彌漫的最盡頭。他把那些不願回想起的跟薑永濟有關的地方,有關的人,一個一個從腦子裏扯出來,把電話撥過去。

無處宣泄的怒火透過手掌的皮膚炙烤著手機,薑潯在所剩無幾的耐心中擰眉等待著,他知道自己總有辦法得到想要的。

唯獨除了他。

這個認知迫使他再一次低頭確認,至今沒有收到田雲逐醒來的消息,一舉一動都透出危險的燥鬱。薑潯邁著長腿重新折返回來,站在樓梯口,點燃了一根煙。

黑暗中吸附著另一隻眼睛,能夠看破在心上糾纏生長的執念和軟弱。煙霧被吞進去,薑潯幹澀的目光也被吞沒,他再一次被那種難以掌控的無力感攝住全身。眼前輪番閃過開車進山前田雲逐渴望卻欲言又止的眼睛,和他輕飄飄摔倒在自己麵前的那一幕。

他總有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有辦法把陌生人拉出深淵,唯獨護不住,救不了自己最在意的那個人。

收到消息時,薑潯已經站在那兒抽完了一整根煙。他把手機揣回褲兜,扯掉手臂上的繃帶,衝進樓道裏最艱深的一段路。

黑色出租停在一家地下麻將館兒門前,疾風把薑潯黑色大衣下擺吹得獵獵作響。薑潯大步走進烏煙瘴氣的地下室,把薑永濟堵在了散發著通宵惡臭的賭桌上。

“薑永濟,不想把事情鬧大就跟我出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異常,卻比滿屋的叫嚷更有穿透力。身上的危險氣息穿過彌漫的煙和粗鄙的喧嘩吵鬧,讓令人作嘔的汙濁空氣都有一瞬間的凝滯。

迫於這種壓力,薑永濟吐掉嘴裏的半截煙頭,張了張嘴,沒吐出半個字。

薑潯同樣沒再出聲,四周擠滿了一屋人屏氣凝神的緊張注視。

“看什麽看,這局給我留著,老子去去就來。

薑永濟吞了下口水,悻悻地跟薑潯走了出去。

刺骨的新鮮空氣再次灌滿鼻腔,薑潯全身的血液都癢癢地叫囂起來。他背對著薑永濟,突然在空無一人的街角處停下腳步。

跟在後邊的薑永濟嚇了一跳,他幹癟又痞氣十足的臉上難得顯露些許心虛,

“小子,你聽我說,那天的事兒……”

“薑永濟,從現在開始,按我說的做,那天的事兒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你讓我做什麽?你想幹什麽?”

“去跟那天那夥人說,湊夠錢了。約個隱蔽的地方,讓他們過來拿錢。”

“你想幹什麽?你小子是不是瘋了?那夥人不是你一個人對付得了的!”

“你不把他們找來,這筆賬就由你來跟我算。”

薑潯轉過身,語氣平平地說出一句讓人遍體生寒的話。薑永濟不得不眯著眼去看薑潯背光的眼睛,然後立刻把目光錯開,有些結巴地說:

“去,去附近那片拆遷的小二樓怎麽樣?”

薑潯點點頭,看著薑永濟當麵打完電話,示意他帶路,朝人跡罕至的廢棄街區走去。

四周都是坍塌了一多半的紅磚房。

薑潯踩著破碎的磚瓦,靠著背後的斷壁殘垣吞雲吐霧。頎長的身形被輪廓詭異的陰影覆蓋住,遠遠看去,隻有灰白的煙霧時不時憑空飄散出來。

薑潯接連抽了兩根煙之後,幽暗的巷子口總算出現了一夥黑衣大漢的身影。

薑永濟六神無主地看了薑潯一眼,瑟縮地從牆角站起來,退無可退地踩著碎石勉強後挪了半步。

“薑永濟,老子正想找你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門來了啊。

你他娘的竟然敢報警?害我們兄弟幾個在局子裏待了一天一宿!你說說,這筆賬又該怎麽算,嗯?”

一夥人徑直朝薑永濟圍了過去。

薑潯一個人靠在陰影裏,沒被任何人注意到。所以當他突然扔掉嘴裏的煙頭,邁出來,像一個深淵來客擋住高利貸一夥兒人的去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自覺屏氣斂聲。

田雲逐一直覺得薑潯的眼神有點凶。如果他見識到薑潯現在的樣子,也許就會徹底推翻之前對凶這個字的定義。

“你誰啊你?薑永濟請來的幫手?笑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識相的就趕緊滾開。”

那些人分分卷起袖口,露出布滿刺青的手臂。

一直沉默站著的薑潯忽然有了動作。嚴酷的氣息在森然中乍現。迫於這種氣勢,一眾魁梧大漢甚至驚覺地後退了幾步。

薑潯隻是把一身黑色的大衣脫掉了,扔在了一旁堆積如山的磚頭上。他露出一身白底藍條的病號服,站在晦暝的光線裏。那種白色自帶視覺衝擊力,瘋狂,病態,甚至有幾分戲劇性的色彩。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再有機會露出譏諷輕蔑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