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還沒降臨,但在漠河醫院住院部病房的走廊裏,頂燈已經熄滅。就在燈光消失後,鋪天蓋地的昏暗,才確實像是被稀釋過一樣,顯露出光明將至的征候。
可惜這種征候並沒有被田雲逐緊閉的雙眼捕捉到,他仍然在漂浮,抓著浮木,遊**在讓人透不過氣的黑暗中。
忽然,田雲逐感覺自己被一隻手掌的熱度覆蓋住。那隻手按在他的頭頂,揉了揉。空氣中開始擴散出混雜著血腥和消毒水味兒的清凜氣息。
比起愛撫,那動作更像是在逗弄一隻貪睡的小動物。
田雲逐細軟的發絲隨之伏起又倒下,有點癢,但很舒服。
那隻手掌溫熱,雖然剛剛在不久前透支了過度的體力,卻仍能輕易揮開糾纏不去的眩暈和疼痛。於是田雲逐在意外變得清明的視線中,睛疑不定地起頭來。
視線的終點,對上一雙深邃眼睛,像薄霧彌漫的冰層,閃動冷灰的色澤。
那是一種充滿危險和蠱惑的色調, 冷酷中也暗藏風雪的純淨。古井無波的目光底層冰封著炙熱的泉湧,從最幽深處噴薄而出的熱度,在田雲逐抽緊的心髒上燙出一個洞。
“潯哥?”
他熱熱的呼吸,不肯停滯的胡思亂想,愈演愈烈的痛感,還有憋了好久的那些質問、關心……都順著那個破洞漏走了。田雲逐下意識地捂了捂心口,可憐兮兮地仰著頭,瞪圓了眼睛。那一刻他分不清悲喜,開不了口,隻是無論如何都移不開視線。
按照田雲逐自己那一套度量時間的標準,他們分別得太久了,一天一夜,漫長到就像隔著生,隔著死。
相比田雲逐的怔愣,薑潯卻沒在他的臉上盯得太久。他很快錯開目光,開始一寸一寸上上下下地在田雲逐身上進行某種確認。直到確信眼前的田雲逐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是確確實實真實存在的。不是漫天風雪裏,在他精疲力竭的臨界點上,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個虛假幻象。也不是冗長晦澀,難以掙脫的夢境裏,那個怎麽都抓不住追不上的模糊影子。
這種確信讓他重新找回了心跳和呼吸。
直到所有的動**都塵埃落定,波動的目光重歸鎮靜,薑潯才注意到了剛才錯失的更多細節。
眼前的田雲逐,不再攏著那一抹他熟悉的,風雪中亮眼又溫軟的暖黃色調,而是穿著他私藏在酒吧休息室裏的那件月白撞色衝鋒衣。
不,重點不是被這件被他重複購置又不知如何送出的衣服不小心泄露的心意。
重點是……
薑潯撐起半邊身子,移動纏著厚厚繃帶的手臂,有些吃力地湊近田雲逐。
自從他清醒之後,田雲逐一直傻傻地定在那裏。所以他很輕易地蹙眉細看,很輕易地確定,田雲逐皺巴巴的襯衣領口位置,那一小塊兒暗紅汙漬,是一滴氧化掉的血。
薑潯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
田雲逐來得太快了,這一點脫離薑潯的設想,是措手不及,也是意料之外。
“田雲逐,你什麽時候來的?有沒有不舒服?”
田雲逐苦澀地搖搖頭,
“我沒事兒,現在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吧?”
“你在這兒守多久了?”
“我,昨晚來的。”
薑潯壓著心中的慍怒和心疼,盯著田雲逐蒼白的臉孔,腦中思緒萬千。高高聳起的眉峰,拉深眼窩的陰影,給原本已經足夠立體的五官造成一股壓迫感,更顯神情嚴峻。
那麽害怕來醫院的人,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漫漫長夜裏,守了昏迷不醒的自己整整一個晚上。
他像一個引火燒身的人,終於意識到,在那個思維和體力都瀕臨極限的瞬間,閃現於腦海,並且在近乎狂熱的衝動下執行的計劃,存在著難以預料的的風險,遠遠不夠完備。
漠河的嚴寒早已把他的心打磨成冷硬的盔甲,他不在乎出生入死,不在乎拚死一搏,可是這一次,他親手把田雲逐,把他身上最致命的一塊兒軟肋送上了這場風險難料的賭局。
所以,在達到目的同時,也勢必要吞下那些意料之外的苦果。
這怒火在四肢百骸遊走焚燒了一會兒,讓薑潯的喉頭火辣艱澀,
“傻不傻,在這兒杵著幹什麽?怎麽不先找地方睡會兒?”
薑潯的語氣那麽冷,幾乎凝固住了田雲逐的臉上來不及收斂的驚喜。於是衝到嘴邊的關心又被他統統咽了回去,
“我不覺得累,我想等你醒過來。”
“等什麽,我這不好好的。”
田雲逐的注意力重新落在他一身**的青青紫紫上,這就是他所謂的好好的。
薑潯追逐田雲逐有些躲閃的目光,稍稍放緩了語氣,
“害怕了?”
“我一直打不通你的電話。”
田雲逐有點兒答非所問,但薑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讓他等,他就一直聽話地在家裏等他,直到等來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壞消息。
“對不起,是我食言了。”
田雲逐癟了癟嘴,沒吱聲,忽然覺得一陣委屈。
先是被薑永濟威脅嘲諷,被高利貸混混踹倒在地上,然後又忍著低燒心急火燎地四處尋找薑潯。到頭來,隻換回他冷冰冰的一句,等什麽。和輕描淡寫的一句,食言了。
他以為經曆的這麽多,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了實質的蛻變,所有的心事都能開誠布公,消弭了隔閡。他以為自己的出現,也是薑潯期待已久的支撐,能帶給他力量和慰藉。可是薑潯的目光,融在明暗不清的天色裏,看似冷靜,卻已經失了坦誠,藏著他讀不懂的艱深晦澀。
好不容易被他的倔強熱忱捂熱了一些的薑潯,橫跨2187公裏之後,好不容易一點一點拉近的距離,在分別了一天一夜之後,似乎又被打回了原點。
他渴望的,薑潯從昏睡中醒來後會給他的擁抱和親吻,也都化成了泡影。
田雲逐低下頭,努力把湧上眼眶的眼淚壓下去。他不算眼淚發達的人,卻在短短一朝一夕之間深刻領悟出一個道理:
真正容易讓人心如刀割的,不是生氣,或者難過,而是鋪天蓋地的委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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