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潯帶著剩下的幾個兄弟連夜往山下趕。高聳的山崖替他們抵擋住了一部分裹挾著雪粒的狂風,雪也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下墜,化成了四周攀附凝結的冰霜。但透支的體力還是嚴重拖垮了隊員們的步速。

當他們終於踏上一塊兒平坦的雪地,東方的夜幕漸漸散去。遙遠的地平線露出層次分明又鮮亮無比的金紅色。耀眼的炫彩撕碎了深穀裏由長夜和深雪累積的,漫長而又乏味黑白兩色。

這妙不可言景致,或許是漠河漫漫凜冬裏最美的一刻,也讓薑潯從倦怠不堪中短暫掙脫,沉默地停下腳步。在安靜下來的喘息聲中,薑潯恍惚看到那一刹的絢爛也照亮了田雲逐蒼白漂亮的眉眼。恍惚看到他近在咫尺,靜靜陪他享受這片刻的心醉沉迷。

薑潯因疲憊而暗沉的灰色眼眸裏浮起笑意,甚至把手向前探去,想摸一摸田雲逐的額頭,看看自己離開以後,他有沒有聽話,照顧好自己。

然而他的手掌落空,隻碰到了陡然變了調的狂風。

安寧的靜謐還沒來得及讓人沉迷太深,便被就此打破。狡猾的氣流換了一個方向,從山峰以北急卷而來!沒有了山與樹的遮擋,那聲音由遠及近,來得極快,猙獰至極,像是要撕碎不請自來的黎明,控訴他們是闖入禁地的不速之客!

薑潯低頭擦拭被風雪模糊的表盤,確認時間,皺眉拉住了前邊一個人的肩膀,

“手機還行麽?借我打個電話。”

薑潯還沒等到對方的回答,有人頂風朝他的方向艱難跑來。

“老大!剛剛氣象台發布了大風藍色預警! 風吹雪要來了,消防大隊也讓我們迅速撤離!”

“風吹雪是什麽意思?”

一個經驗不多的小夥子還有點兒搞不清眼下的危險情況。

“小子,好好學著點兒,風吹雪又叫白毛風,是強烈氣流挾帶起分散的雪粒在近地麵漂移,造成能見度急劇降低的氣象災害。

到時候在嚴寒和大風的雙重影響下,能見度極低,路麵積雪厚度能達到2米以上,致使路麵雙向堵死。到時候不管你是何方神聖,都休想在暴風雪裏脫身!”

“行了,都過來集合!”

薑潯用力吹了幾聲口哨,晃動遠光手電,把同伴們都聚集到自己身邊。

“暴風已經來了,清雪機械一時半會兒調不過來。我們沒時間耽擱了,必須爭分奪秒把傷員安全送出去!大家把融雪劑都拿出來,準備好防滑鏈!

身強力壯的跟我到前邊清雪開路,每輛車裏留一個人開車,剩下的幫忙在後邊推!”

“明白!”

狂風瞬間把嘈雜的人聲吹散掉,薑潯頂風前行的步伐也有些不穩。他肩頸的輪廓線條和遲緩的動作分明透著疲憊,仍舊咬緊牙關,搶先來到車頭的位置,揮動雪鏟為汽車開路。沒過一會兒,肌肉幾乎僵硬的手臂卻突然被什麽人拉住了。

薑潯艱難地回過頭,在強勁到足以割裂視線的風中幾乎看不清對麵那人的臉,隻能勉強聽到他聲嘶力竭的沙啞呼喊:

“老大,你胳膊又滲血了,去車裏歇會兒吧!”

薑潯這才注意到手臂下方的雪地上,砸出了一連串暗紅的孔洞。可他沒說話,隻搖了搖頭,繼續手上的動作。鑲滿雪粒的眉毛之下,一雙灰色眼眸沒有被撼動分毫,有著比風雪更加攝人的冷冽嚴酷。

沒有人再輕易吱聲了,全部強打精神,各自就位忙碌起來。

薑潯早把身上的軍大衣讓給了受傷的姑娘,身上隻剩下一件被汗水浸透過的救援隊隊服。布料極速凍幹,逐漸變得跟四周的枯枝一樣脆弱僵硬。

同樣漸漸僵化掉的,還有他越來越不聽使喚的四肢。

在連續奮戰了整整一夜之後,薑潯清楚,自己的體力已經接近枯竭。

他能感到心髒在僵硬的軀殼裏發出有規律的振動,怦怦怦,像是在呼喊藏在心底的某個名字。

雪鏟在他手裏機械性地揮動,腦子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始終清晰: 他不能停下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時間流逝,失去跟田雲逐的聯係。

印象裏,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渴望清除所有的路障,快一些走出去。

不是為了搶救傷員,不是為了帶領身後的一眾兄弟。當身體逼近極值,這些道貌岸然的理由,在骨子裏迫切又自私的渴望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隻因為有人在等,而他,要早一點回去。

“行了,聽我指揮,發動汽車,試著往前開!”

薑潯敲敲車窗,給車裏的司機打手勢。

突然,位於最前邊的越野車遠光燈驟然大亮,刺得在前邊清路的幾個人下意識地抬手去擋眼睛。

汽車僵在雪裏太長時間,不好發動,司機多踩了幾腳油門。

緊隨其後的是變了調的刹車聲,和充滿恐懼的一聲嘶喊。

“啊啊啊!快讓開,刹車失靈了!”

“小心!”

輪胎打滑造成的失控,讓龐大的車身,帶著死亡將近時的碩大陰影,和驚人的速度,朝著在前邊觀望的幾人直直撞了過來。

薑潯閃身躲開,又飛身撲開了幾個反應不及的兄弟。在即將撲倒那一刻,失控的越野車已經開始吞噬他投在雪地上的黑色影子。

薑潯出奇的冷靜,因為他對自己很有把握。千鈞一發之際爆發出的應變能力和超強的身體素質,足以確保他化險為夷,安全脫身。

可是電光火石之間,一個洶湧的念頭,來得比失控的汽車更加瘋狂!

薑潯放任自己摔倒在雪地上,並且暗暗調整了一下身體重心和姿勢,然後閉上眼睛,做好了一切準備。

如期而至的撞擊和突如其來的黑暗,讓薑潯的身體在失去意識之前,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就像他終於想到辦法,破開困擾他已久的死局。而身體的墜落,更像長久堵在心口,讓他日夜難安的石頭終於落地。

而他身下,在缺乏陽光的土地上暗自生長,瘋狂堆積的大雪,在一瞬間攀上了生命旅程的巔峰,終於極致的寒冷中開出了觸目驚心的溫熱血花。

作者有話說:

最冷的長夜後,是黎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