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在風雨晦暝中重拾平靜的天色,呈現出一種洗盡鉛華又深藏暗湧的奇異色調。
薑潯洗好澡走出來,穿著新換的T恤短褲。
屋裏很暗,又安靜。陌生空間裏唯一的光源,是有人細心為他留著的,一盞瓦數很低的床頭燈。
田雲逐背對著他,躺在雙人床的靠窗的那一邊。消瘦的半邊的肩膀,有規律地輕輕起伏著,好像已經睡著了。
薑潯放棄了把頭發吹幹的想法,繞著床走了一圈,站在靠近田雲逐的那一側,伸手把大敞四開的玻璃窗關好。
推拉窗滑輪發出的聲音有些刺耳,薑潯連忙回頭去看田雲逐的反應。
斜斜灑下的燈光,過分朦朧了一些,又那麽柔和,恰到好處地遮掩住了田雲逐臉上的蒼白,和那種總是讓薑潯窩火的小心翼翼,讓他的側臉病態全消,好看到甚至有些夢幻。
那是在薑潯在為他的狀態憂心了整整一天之後,最渴望看到,難掩心動的鮮活模樣。導致薑潯強大的自控力全麵瓦解,呼吸漸漸沉重,在看過一眼之後,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
可是細看之下,田雲逐的呼吸仍然顯出病態的急促。可能是因為睡著了,都不知道自己額頭上已經沁滿了細密的汗,亮晶晶的,像打了一層薄薄的高光。
有一瞬間,薑潯很想伸手幫他把那層浮汗抹掉,試試他額頭的溫度。或者幹脆把人叫起來,問問他有沒有記得把藥吃掉。短短一會兒垂眸凝視的功夫,他的腦海裏閃過了很多的念頭。不過還沒有一個念頭最終成型,就被田雲逐因為難以忍耐,不小心泄露秘密的小動打斷了。
薑潯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煙灰色的眼眸,一瞬間捕捉到了更多的細節。田雲逐忍不住偷偷滾動的喉結,抖動的眼睫毛,還有紅透了的耳朵尖……
田雲逐,他在假裝睡著。
*
哢噠一聲輕響,床頭燈熄滅了。
雙人床空著的那一頭凹陷下去,又多承受了另外一個人的重量。
兩個人近在咫尺,呼吸卻互相交錯著,讓尺寸標準的大床一下子變得很擁擠。
田雲逐仍然背對著薑潯躺著,他的身體在被子裏麵變得僵硬,手指也不由得把床單抓得更緊了一些。
他感覺到薑潯的氣息湧來,攀爬,包裹住自己細瘦的脊背,就像薑潯真的從背後擁抱住了他。
薑潯的身上還殘留著一些涼涼的水汽。陡然拉近的距離,也讓他特有的那種清凜氣息,變得更加濃鬱。可是他的呼吸又是火熱的,熨帖的。讓田雲逐說不清究竟是想逃,還是渴望靠得更近一些。
薑潯原本隻被他刻意的偽裝激發出了一絲興味,想逗逗他,看他究竟能裝到什麽時候。沒想到,這種曖昧,成了他親手鋪開的一張網,也把自己深深網羅進去。
當他意識到危險的時候,熱熱喘息的雙唇,已經湊近到了田雲逐緋紅的耳朵尖上。
對於田雲逐的渴望,對於親吻,擁抱的渴望,讓薑潯在這個驟雨初歇的夜晚,意外瀕臨了自己忍耐的極限。
任何一個情難自禁的動作,都可能給他們之間的關係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可是田雲逐還病著,他們之間還橫亙著那麽多難以逾越的現實問題。
薑潯咬了咬牙,看著這個令他百般動搖的罪魁禍首,病懨懨地躺在自己虛設的懷抱裏。決定把最終的決定權交到田雲逐的手裏。
他的目光幽深,附在田雲逐的耳邊,低低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田雲逐,”
田雲逐睫毛劇烈一抖,再也忍不住,在幽暗中睜開清亮潮濕的眼睛。
他背對著薑潯,眼裏卻全是他的影子。
再度亮起的手機屏幕,打斷了這至關重要的僵持一刻。
兩人人誰都不會想到,他們錯失的,不單單是一句回答,一次開始的機會,而是幾乎錯失了兩個人能夠擁有彼此,觸碰到幸福,避免抱憾終生的唯一可能。
*
薑潯皺眉看著手機屏幕,上麵顯示出十幾通未接來電,全部來自漠河老家的叔叔薑永濟。
這個名字,像一記重拳,帶來疼痛和清醒。
他在黑暗中翻身下床,又朝田雲逐的方向看了一眼,攥緊手機和房卡走出了房門。
薑潯踩著厚實的地毯,穿越走廊。他步履沉重,卻不留聲響。直到走到酒店門外,才壓著情緒接通了電話。
“喂?”
“薑潯!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老子給你打了那麽多電話,你為什麽不接?”
“跟你說了,我沒錢。你自己欠的錢,自己去還。”
“好,算你小子狠!我就不信,你不管老子死活,總不能不管老太太吧?”
“奶奶怎麽了?!”
“你還好意思問?老太太下午出去買菜,到現在還沒回來!”
“到底怎麽回事兒?你說清楚!”
“你問我我問誰去?要不是老子想著晚上過來混口飯吃,根本就沒人發現!你就隻顧讀你的聖賢書,還敢質問老子?”
“報警沒有?!”
“啥?老子這不是先打電話通知你一聲,老子可不想跟警察扯上……”
“我問報警沒有!!”
“還沒……”
薑潯心裏暗罵了一句,迅速打電話報了警,又想了一切能想的辦法,動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漠河老家的關係,拜托大家幫忙找人。
他買了一張能買到的最早的火車票,準備盡快趕回老家漠河。
等聯係的差不多了,已經踱著步子在外麵徘徊了一個多小時。之前的澡算是白洗了,雨不知什麽時候又大了起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撲了滿臉滿身的水。
就著深夜的薄涼,就著滿臉的濕意,薑潯狠狠地搓了幾把臉。而那冷意,早已穿透皮膚滲透進了肌理,將今天一天,好不容易因為田雲逐點點滴滴匯集起來的溫熱,消耗殆盡。
為了一袋他買的早點,跟不相幹的人爭風吃醋;不惜花心思,設法讓他跟自己分到一組;還有在察覺他帶病前來之後,難以遏製的惱火和擔心……那些在他身邊徘徊不去的視線,一路上刻意將他護在自己幾步之內的堅持,此時此刻都成了最大的笑話和諷刺。
一臉的嘲諷還沒來得及消退,薑潯忽然又覺得慶幸。慶幸自己沒有來得及,沒來得及被田雲逐發現,沒來得及對他表露分毫。他是如此狼狽,有什麽資格談情說愛?有什麽資格拉著田雲逐陪他守在一座冰冷的小城,跌落進無窮無止瑣事的糾葛裏?
算了吧,最好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