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習慣性地不斷反複耗盡體力,不給自己預留喘息的空隙,幾年的時間過得說快也快。薑潯無暇顧及其它,唯一極力避免回想起來的,隻有那個總是趁他鬆懈的一瞬,伺機衝進腦海的夏日黃昏。

那時候,明明風雨欲來,空氣中卻蒸騰著難耐的暑氣。田雲逐染血的蒼白臉孔,卻讓薑潯從四肢百骸生出寒意。從那時候開始,由田雲逐引發的陌生的恐慌,也染上了血的顏色,每次顯現都令薑潯驚痛交加。

薑潯的目光,吸附了滿室的晦暗。經由手機對話框裏反複跳出的,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提示,看向不遠處田雲逐三番五次從棉被裏伸出來,下意識摸索著朝向自己的一隻手臂。

因為太瘦了,睡衣從那截手臂上滑下去,露出幾塊不規律的淤青,一直延伸到袖子的陰影裏。在田雲逐病態的蒼白皮膚上,那些淤痕就像一塊塊腐朽的黴斑。在薑潯看不見的地方持續滋生,一點一點侵蝕著,吞噬著鮮活的生命力。

一點一點,它們沿著田雲逐無限靠近他的手臂,也蔓延進他的皮肉和骨血裏。

太鬆懈了嗎,才讓自己狠不下心,一次又一次妥協退讓,到了這種地步?

薑潯豁然起身,渴望狠狠地抽上一根煙。他身高腿長,呼吸也沉,在不大的空間形成一股迫人的壓力。想不起自己把煙盒放哪兒了,薑潯煩躁地走了幾步。這間次臥他再熟悉不過了,沒想到就這幾步的功夫,桌角就結結實實撞在了腰眼兒上。

薑潯狼狽地彎下腰,手掌抵著桌子,試圖阻斷那聲轟然巨響,以免驚擾到還在熟睡的田雲逐。

這時,手機也終於顯示出了對方發來的,那條久經思量的消息:

“哎,學長你也別太介意了,生病這種事誰也沒有辦法……

再說這兩年小田兒同學的狀況不是挺穩定的麽,說不定明年手術以後就能好得差不多。

你放心,到時候有我幫你盯著,肯定能第一時間打聽到小田同學的手術結果。”

薑潯還在黑暗裏弓著脊背。屏幕上手術那兩個字刺眼得厲害,可薑潯不躲不閃,就那麽盯著它,花了好幾秒的時間同它對質。

直到藍光終於滅了,屏幕上映出垂得很低的堅硬發茬,和一雙深邃卻遠遠不夠溫柔的眼睛。因為壓抑著情緒,他身上這些或堅硬的,或深邃的特質,給人十足的危險信號。

這種危險也融進他接下來的動作中。薑潯像是終於做出了某種決定,動作重新恢複敏捷。他就著台燈射過來的昏暗光線,從田雲逐從不離身的書包中翻出他的身份證。登錄中國鐵路12306官網,定了兩張由漠河開往北京的火車票。

“潯哥。”

“潯哥……”

田雲逐微微睜開眼睛,嘴裏念念有聲,不知道是醒了還是在夢囈。

“我在這兒。”

薑潯迅速把身體湊近他,握緊他摸索的手指。

“就剩四天了……”

“什麽?”

“真的,就還剩下四天了……

一輩子不一定很長,我也不一定還能遇見你……

潯哥,我不要別的,什麽都可以不要。

我就是想,跟你要這四天時間而已。

你別趕我走,行麽?”

薑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距離田雲逐跟他答應好的,在漠河停留一個星期的約定,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天的時間。

從校園時代直到現在,留給他們共處一室的時間,視線交匯,或交談或沉默的時間,總是短得不值一提。

在病症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之下,田雲逐心心念念的竟還是這短到不值一提的一點點時間。

他不敢向前跨出一步,卻還死命在乎,拚命想要抓住這僅剩的一點點時間。

執拗到有些傻氣。

既然已經配合了那麽久,薑潯好心在這種時候再哄他這一次。

他牽動嘴角,盡量讓臉上緊繃的線條鬆弛一些。

“好,不趕你走。”

田雲逐聽他這麽說立刻安心了,重新閉上眼睛。仿佛他在夢中也清楚地知道,薑潯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

田雲逐的高燒持續了整整三天,到最後嗓子啞得咳都咳不出聲,人也一直不太清醒。

最後薑潯忍無可忍,輾轉托朋友請來了一位大夫,說明情況在家裏給他掛了水,溫度才終於緩緩降了下去。

薑潯推掉了手頭兒所有的活計:出租,向導,酒吧駐唱。一直在家裏守著田雲逐。

直到第三天,確認他的體溫終於平穩下降後,才放任自己仰麵倒在沙發上,稍稍眯上一會兒。

他曲起長腿,用手臂遮著眼睛。露出的下頜上冒出了一層胡茬,看起來質地堅硬。那些胡茬淡淡地泛著些青,除了讓薑潯在短短三天時間裏迅速添了一種滄桑的氣質,更讓他的疲倦有了顯而易見的質地和顏色。

田雲逐渾渾噩噩地醒來,一時分不清是晨是昏,腦仁兒痛得像是被人狠狠來了一記悶棍。

可是身體上司空見慣的病痛,對他來講根本不算什麽。

當他知道自己一覺睡掉了整整三天的時候,才真真切切,痛心疾首到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可他隻是在棉被裏縮緊了身子,壓抑地喘息了一會兒,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因為臥室的房門正敞開著,在他目之所及的不遠處,能夠看得到客廳中沙發的一角。薑潯緊抿著薄唇,正以一個並不舒展的姿勢睡在那裏。

薑潯身上發生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向來都逃不過田雲逐的眼睛。更何況熹微的辰光,正微弱卻持久地穿透玻璃窗,將薑潯的疲憊徹底**在他的瞳孔中央。

田雲逐怎麽忍心打擾薑潯休息。哪怕明知道同他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隻剩下了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也還是舍不得。

這讓他想起了幾年前,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薑潯,也是同樣的拂曉時分。在一家快捷酒店的標間裏,他也是這樣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假裝睡著。眼睛卻偷偷注意著在不遠處沙發上閉眼小憩的薑潯。

然而這兩次相似的情景,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那時他眼中強忍著的淚水是出於實打實的難過,而並非對所剩無幾的相處時間痛惜。

因為那時的田雲逐還遠遠沒有體悟過,世事難料這一詞的真正含義。也遠遠沒有料想到,他們很快即將迎來最慘痛的別離。

後來田雲逐的記憶出現斷點,承受著病痛和接踵而來的壞消息,輾轉於首都的各大醫院之中。

再後來,他終於在轉危為安被允許出院的那一天,得到了薑潯丟了保研名額,畢業離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