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潯注視著田雲逐,聲音聽起來四平八穩,隻是語速更快,音色更低。沒有人比田雲逐更了解其中的細微差別了,那意味著事情在薑潯那裏已經沒有了任何回旋的餘地。就像是為了驗證這種直覺,他很快又聽到薑潯自顧自說道:
“趁合同還沒簽,我給你介紹其他向導。”
田雲逐低下頭,細軟的發絲小幅度輕輕搖晃,抖落的是難過和驚慌。雖然在極力掩飾,可是此時此刻,就連破窗而入的陽光都跑出來欺負他這個遠道而來的異鄉人。緩慢移動的光線正好打在他的側臉上,照亮那一小塊兒難看的臉色,更讓他藏不住這一刻的脆弱和難堪。
薑潯很快站了起來。或許是出於體諒,不想讓田雲逐過分狼狽,臨走之前又破天荒地多補充了一句:
“不舒服就先回房間休息,向導的事我回頭再跟你聯係。”
田雲逐後知後覺地站起來,缺乏血色的嘴唇好幾次開開合合,都沒有發出聲響。就在薑潯的腳步即將脫離他視線的掌控時,終於對著薑潯轉身離開的背影喊出一句,
“等等!潯哥!”
薑潯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的煩躁已經相當明顯。
急紅了眼睛的田雲逐知道自己不給能他機會開口,隻有把他的拒絕和冷漠牢牢封死,拚盡全力,才有可能搶占到一點點先機。
“合同我已經簽好了!”
“什麽?”
猛然蹙起的眉,形成起伏的峰巒,薑潯的目光卻不受阻擋,直直地射過來。
田雲逐被那嚴酷的目光刺得心慌意亂,卻沒有退縮。
他咽了咽口水,說出了有史以來,在麵對薑潯時說出的最長的一段話,
“昨天你發給我的鏈接,裏麵有線上合同,我已經注冊並且簽好了!
我不是隨便簽的!裏麵的每一條都仔細讀過,看過,也跟客服小姐姐谘詢了很久。
我確認過電子合同與紙質合同有同等的法律效力,即時生效。
我那份合同上指定的向導是你,並且已經交了全款。
你們公司的同事今天應該會通知你的。
潯哥,我恐怕……
換不了其他的向導了。”
其實,近幾年,旅行社線上簽合同才是正常的流程,高效,快捷,能有效地節省雙方的時間。就算是漠河這個邊遠小縣城也並不例外。薑潯卻沒對田雲逐提起,而是舍近求遠地打印了兩份紙質版出來,打算找時間同他麵對麵逐條敲定。
那天隨手把合同的鏈接發了過去,不過是一時的頭腦發熱,急需拿什麽東西轉移話題,緩解心頭莫名的焦躁而已。
誰能想到,看起來呆呆的田雲逐,口口聲聲說著過來旅行,一路向北跨風逐雪,卻不知道事先預定酒店,不知道用手機提前叫車的田雲逐,這次動作竟然這麽快。
薑潯轉身同田雲逐麵對麵,腰背筆挺,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之中,陽光穿不透他。
逆著光,田雲逐沒能看清他臉上略帶驚訝的表情。反倒是他自己,越是揣著見不得人的心思,越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暴露在灼灼的日光裏,毫發畢現。
方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挽留薑潯的勇氣已經消耗殆盡了。田雲逐手心兒沁出薄汗,感覺自己特別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喪門犬。但他仍然難堪地仰著頭,告誡自己不能退縮。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現在,邁出了這一步,如果被薑潯察覺出軟弱,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幸虧他看不清薑潯此時的表情,一個人自說自話也好。否則,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那個,潯哥,你不用非得帶我出去玩兒。本來我過來就隻是想體驗一下漠河當地的風土人情而已。其實我自己根本沒什麽徒步的經驗,不想弄得那麽正式,專業,也不想再費心去接觸其他向導了。反正錢已經交了,這一星期,就讓我跟著你吧。你就當多了一個跟班的,有急事你盡管去忙,有什麽需要的也可以盡管告訴我,我可以給你搭把手。”
“體驗風土人情?”
上揚的尾音讓這句話帶著一絲嘲諷的味道。不過,被薑潯後背阻隔的光線在悄悄改變策略,斜斜地沿邊緣邊攻陷他的側臉。淡淡的金色,籠上線條分明的五官,似乎讓他的嚴酷得到了一絲軟化。
這種矛盾感,讓薑潯五官的高級感更加淋漓盡致,同時也讓田雲逐癡迷的目光窺探到了更多的可能。
“嗯?嗯!”
田雲逐回過神兒來,連忙加重自己的語氣。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保證,一個星期之後,我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絕對不再煩你。”
根據這幾天的不斷揣摩,田雲逐發現,每次隻要自己以保證盡快離開這裏作為籌碼,薑潯最後都會有所妥協。也許他一再隱忍,隻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徹底擺脫他這個麻煩。
無論如何,聽他這麽說,薑潯不苟言笑的神情果然有所鬆動。
“好啊,我就帶你體驗體驗這地方土生土長的,俄羅斯族的風土人情。給你五分鍾去房間拿行李,然後跟我走。”
*
田雲逐疑心自己聽錯,瞪大眼睛,唇瓣囁嚅了一瞬,最終卻什麽都沒問。 反而掉頭就走,一路小跑著朝房間的方向去了。
薑潯眼著田雲逐的身影幾乎是踉蹌著從眼前消失,腦子裏嗡地跟著響了一下。他來回踱了幾步,踏開混亂,不敢回想自己剛剛究竟答應了他什麽。
最後踱步到吧台前,薑潯倚靠著高腳凳坐下來,借此盡快消磨掉這五分鍾的時間。剛一坐下,脊背就難堪重負一般彎折下來。那弧度,像是被經年累月的重擔生生壓出來的,跟他一身的年輕幹練十分違和。
好在漂亮緊實的肌肉線條,蟄伏在衣衫之下,依舊使他看上去像隻敏捷的黑豹。高挑的身子隻靠一條修長的腿向前伸著,支撐著全部的重量。薑潯用手掌撐著頭,直到堅硬發茬的帶來粗糙的刺痛感,才閉上眼睛,重新向後仰起身體。總算覺得舒服了一些,從一早上就開始封在胸口的那股煩悶,總算借著刺痛找到了些許宣泄之處。
五分鍾沒到田雲逐就下樓來了,全副武裝,依舊背著他那隻不算多大的雙肩包。
薑潯知道他來了,卻沒睜眼,也沒有轉頭。
“潯哥,我好了。”
田雲逐生怕他反悔似的,聲音裏都帶著刻意的討好。
薑潯好不容易壓製下去的火氣,頓時又有了躁動的跡象。不用睜眼看他,在胸口累積的餘燼,已經重新蒸騰出了灼燒的感覺。
田雲逐一上車就看到了後座上放著的那件象牙白的衝鋒衣。嶄新的,連吊牌都沒拆,是他喜歡的式樣和顏色。看用料和做工,價格應當十分不菲。
是薑潯為了這次行程特意新買的嗎?
田雲逐沒怎麽見薑潯穿過白色的衣服,他忍不住伸手在那精致的布料上摸了摸。好皮相,配上好衣衫,這一件如果穿在薑潯身上,一定會是他想象不出的好看。
“別碰。”
“嗯?”
田雲逐沒想到這點小動作都能被薑潯察覺,驚覺地縮回手指。
“衣服髒了,你別碰。”
薑潯的解釋聽起來並不像解釋,田雲逐還是毫不遲疑地道了句歉:
“哦,對不起。”
“……”
車裏的氣壓降至穀底,兩人都找不到什麽話說,一路上誰都沒再開腔。
薑潯把車開得飛快,直到在一排年代久遠的筒子樓前停了下來。
他就像忘了田雲逐的存在一般,自顧自打開車門,快步上樓。
田雲逐一路小跑,吃力地跟在他的後麵。樓道裏陰暗狹窄,堆滿了陳年的雜物。眼睛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強烈明暗變化,身體又不甘心落後。田雲逐唯有像個睜眼瞎一樣,莽撞地在樓道中橫衝直撞。
作者有話說:
祝大家假期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