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內升騰起一陣又一陣的白霧裏。

薑懷芷同自己的父母麵對麵坐著。

許是死期將近, 當父母提出來想和她聊聊的時候,薑懷芷並沒有拒絕。

可其實過了這麽多年,他們如此坐在一處, 也是相顧無言,即使有滿腹心事, 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薑辭月猶豫了許久, 才開口道:“懷芷,我瞧著你該比從前瘦許多了, 這些年在寶翠洲過的不好嗎?”

薑懷芷靜默一會,道:“其實過得很好, 劍尊傳我的天地明心劍, 我早已練至大圓滿,同輩裏當是沒有人能傷我了。”

烏茂庭笑起來:“好好好,那就好……你於劍道上有此天賦,心性堅韌至此, 以後當不比劍尊的成就差。”

以後。可惜她已經沒有以後了。

薑懷芷淡淡一笑:“你們來寶翠洲是有什麽事嗎?”

薑辭月忙將一個儲物袋拿出來,道:“懷芷, 我帶了許多丹藥來, 之前總憂心你在這邊受傷了傷到根基……你收下吧。”

烏茂庭更是拿出許多從歸雪帶的東西來:“我特意托六長老為你鑄了把劍, 你看看趁不趁手……還有這些破障的符籙……”

薑懷芷垂眸:“其實不必準備這些的……爹,娘,我在這裏什麽也不缺,以後也不會缺,你們實在不必為我送這些東西了。”

薑辭月同烏茂庭兩人聽了這話,臉上神色先是舒展開, 但隨即又忍不住失落。

“好, 隻要你能在此處, 過得好也就好了。”

攝魂鈴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薑懷芷的指甲陷入肉裏,好像有無數尖銳的念頭衝刷在神識裏,她問:“你們遠道而來此處,是有什麽事嗎?”

烏茂庭歎口氣道:“主要是想來看看你,第二樁事,懷芷你當還記得我說過那舍利子化成的孩子吧。”

薑懷芷:“記得。”

烏茂庭:“如今大慈悲寺為鎮壓破軍劍,想要重鑄舍利子,所需要的靈物裏有滄海月明之珠,我想著,能不能先借滄海珠一用,等此事一了結,我再去尋來月明珠給你。”

薑懷芷的神色冷下去,道:“爹,我身中‘悲秋之毒’,若沒有滄海珠,恐怕……活不過一個月了。”

她並沒有把滄海珠被毀之事說出來。

薑辭月神色大變,將手指探上薑懷芷的脈,道:“怎麽會中這樣的毒,是何人下的!我為你渡些靈力……”

薑懷芷:“不必了,娘,此種毒恐怕隻有滄海月明之珠可以解吧,這靈物,我恐怕不能交給你們了。”

烏茂庭也很焦急,道:“懷芷,你先把毒解了,萬萬不可再動用靈力了,這些天你就在南雪城好好休息,舍利子之事……我再想別的辦法。”

薑懷芷應了下來,三日之後,她便得知父母已經啟程去極東之巔尋找月明珠了。

極東之巔的霧,比劍還能殺人,就算是以當年冬虛劍尊的修為,闖出來之時也已去了半條命。

更不要說那裏向來是遠古妖獸隱居之所,

因此即使世人都知道月明珠是解萬毒之靈物,也不敢輕易踏足那裏。

為什麽啊。隻是為了一個舍利子。竟然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尋月明珠嗎。

薑懷芷的心忽然抽痛一下,難以克製地想,那為什麽當年要那樣對她呢。

為什麽從來也沒有選擇過她呢。

忽然,她又想起來另一樁事,滄海珠已毀,她也要死了。

如若兩個女兒的性命擺在一起,他們會選誰呢。

薑懷芷再無法控製這樣的念頭,找出來昔年聯係歸雪的方法,同她父母的第二個女兒寫了一封信。

*

烏夢榆看完了信,在落雪的台階下枯坐了許久。

這封信來自一個陌生的名字,直言道出滄海珠已毀,她父母前往極東之巔尋月明珠的事。

至於為什麽要尋滄海月明,信裏也解釋了她的身份。

直到旭日東升,連睡大覺的聽風也醒過來,飛到她麵前道:“小烏?你怎麽回事,為什麽在這坐著?你不得凍壞了,啊啊啊,發生什麽事了?”

烏夢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雪,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沒有……我,我……”

她猛然向聽風逼視,“你是不是也知道……知道我其實並不是我爹娘的孩子。”

聽風在這逼視的目光裏很快敗下陣來,一開始他還狡辯幾句,但實在是圓不回來,隻能承認了。

烏夢榆站起身來,迎著飛雪,手裏捏著信件的最後一句話——

“極東之巔是什麽身份,想來你也該知道,你父母此去,九死無生,你的性命真的比他們重嗎?”

她先去找了懷穀方丈。

“懷穀方丈,我……”

懷穀方丈微笑道:“烏小友,我已知你來意,這世間樹可成精,梅花可以成靈,其實有太多非人的生靈行走於人世,你實在不必對自己的身份如此介懷。”

烏夢榆一愣,方丈的話語實是讓她找到了些安慰,她聲音啞了許多:“多謝方丈,還有大慈悲寺,我……我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懷穀方丈:“小友暫且在大慈悲寺裏修行吧,其餘事情無需多想,舍利子可以重鑄,破軍也可以鎮壓。”

烏夢榆想起來信中所說滄海珠已被毀掉,忍不住問:“若是……不能取來滄海珠或者月明珠呢?”

“破軍劍還能鎮壓嗎……”

這些天,她隨著大慈悲寺的師兄們做降妖伏魔之事,才意識到其實大慈悲寺為鎮壓破軍劍,實在是付出了許多。

幾乎是每一日,破軍劍都會斬開黃泉淵的隙口,逃竄出來的邪魔往往比尋常的強國太多。

大慈悲寺的修士,以近乎苦行的方式守在這裏。

烏夢榆從昨日得知自己身份之時,就開始隱隱覺得,是不是她的過錯,才使得大慈悲寺諸多修士受難。

若是昔年懷穀方丈沒有留下她的性命,現在的情況會不會比現在好。

懷穀方丈歎了口氣,其實按照修仙者的年齡來說,他也是個老者了,但在此前他從未表現出如此滄桑的一麵。

“其實,老夫推算,即使有舍利子在,破軍劍這千年來積壓的怨氣,也是難以平息的。它早晚有一天,會從大慈悲寺的鎖鏈中掙脫出……”

“老僧及大慈悲寺所做之事,不過是想在它掙脫出之前,將其怨靈誅殺而已。”

烏夢榆怔然似地道:“那……重鑄舍利也是為了拖延時間嗎?”

“是。”

烏夢榆上前一步:“方丈,滄海珠已經被魔門之人毀掉了,那月明珠所在的極東之巔,也非我等能輕易踏足。沒有辦法重鑄舍利子了,不如讓我……”

話說到這裏,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用,“我既然也是舍利子所化,是不是也能對破軍劍鎮壓起點作用,是不是……能拖延到你們誅滅它怨魂的一天。”

懷穀方丈聽了這一長串話,仍是寬慰她:“小友不必著急,還沒有到那一步,若實在尋不到滄海月明珠,大慈悲寺也有應對之法。”

烏夢榆鬆了口氣,卻又意識到父母已經啟程去極東之巔了,她並不想看父母因為月明珠而去冒險,便急急道:“方丈,我想請辭去一趟極東之巔,興許能在我父母到之前攔住他們……”

*

以往生洲的年月來算,是在蘭因十一年的九月。

懷穀方丈聽聞烏夢榆道過事情來由後,提出陪她一同到極東之巔一趟。

目之所及皆為霧氣,越往高處走,霧氣越深,耳畔隱隱約約有妖獸的啼叫,但和這霧一樣飄渺。

方丈言以他的修為也隻能在最外圍行走。

“小友,我知你心切,隻是老僧同你修為都有限,若是再行深入,生機隻有一兩分了,若是你父母歸來,見你歸墟在此處,才要覺得痛心啊。”

烏夢榆注視著白霧:“好……我們在這裏,等他們。”

一直等了三天三夜。

烏夢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擔憂之時,道:“方丈,我還是想進去……”

霧忽然散開了,好像世間的一切都明朗起來,烏夢榆看見從山巔之上慢慢走下來一個人。

薑辭月走得很慢很慢,甚至有些佝僂,仿佛支持不住隨時要倒下一樣。

烏夢榆鬆一口氣,急忙迎上去,“娘,你還好嗎?沒有事就好,月明珠不去尋也可以的……”

她的話語霎時停下來,這風裏的血腥味,讓她整個人控製不住顫抖起來。

烏夢榆隻能扶著薑辭月慢慢地往下倒,一直到坐在地上。

母親的衣襟和腰帶處,以及能看見的所有地方,一齊慢慢滲出血來,像是漲潮時的水不可阻擋那般。

這血裏甚至還泛著黑色,看一眼就讓人覺得痛。

烏夢榆道:“娘,你先別說了,吃幾粒九轉丹,有什麽話等好了再說。”

懷穀方丈走上前來,手裏結了個法印,金光瞬間鋪滿薑辭月的身體。

半晌,懷穀方丈收了手,閉了閉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薑辭月微眯著眼,伸出手好像想碰一碰烏夢榆的臉,“小烏,你怎麽也瘦了,是這些天沒有吃好嗎……”

烏夢榆將母親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流著淚道:“娘,我吃得挺好的,我沒有瘦,真的……”

她語速飛快,心裏止不住惶恐,“我問過方丈了,你們不要去尋月明珠了,我不會有事的……”

母親的另一隻手此前一直握拳,此時很慢很慢地張開——

一枚小小的,泛著金色紋路的珠子靜靜躺在她手裏。

“可惜,你爹本來想親手交給你的,但是……他堅持不到了,隻能托我……”

烏夢榆止不住哭聲,道:“您別再說了,”她又看向方丈,“懷穀方丈,求您救救我娘吧,求求您了……”

她說到最後,不知語無倫次在說些什麽,巨大的恐懼感將她的喉嚨扼住,幾乎說不出任何話來。

母親最後的目光很溫柔,像以往一樣溫柔,“小烏,生死有命,我早想到有這一天……好在我與你爹,算是死在一處,也不算遺憾。”

“你拿著月明珠,好好活下去……你們都要好好活著,你和懷芷……”

“……”

極東之巔的霧氣又聚攏在一起,像千百年來一樣凝視著這裏的悲歡。

“孩子,向前走,不要回頭。”

悲慟的哭聲驟然響起,然而這哭聲也並不響亮,好似連悲痛的力氣也已經失去了。

*

烏夢榆同懷穀方丈在極東之巔又待了三天。

據方丈推算,她父親的……屍首該已經被霧氣腐蝕掉了。

烏夢榆隻能帶著母親的屍首回了一趟歸雪宗,將母親葬在了回春峰的芷榆樹下。

她又一次進了長明燈殿。

刻有她母親和父親名字的長明燈,黯淡無光,不知熄滅了多久,在這一眾明亮的長明燈裏,顯得如此讓人心痛。

她在離開歸雪的那一天,根本沒有想到,再回來的時候會是這樣的局麵。

烏夢榆問聽風:“懷芷是誰?”

她聽完麻雀說的話之後,最後望了一眼熄滅的長明燈,轉身跨出長明燈殿——

彼時桃花紛飛在風裏,紅粉色同陽光交織,最是一副明媚之景。

“聽風,我沒有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