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地一聲, 劍深深地斬入邪魔的身軀裏,黑霧隨著劍光一同消散在茫茫白雪裏。

烏夢榆看向身側的三位大慈悲寺的師兄,問道:“諸位, 你們往生洲的邪魔,盡是這般沒有實體, 也沒有魂魄的嗎?”

最年長的師兄麵容溫和, 手中拿著法杖,道:“是, 近年來破軍劍很是躁動,劍光偶爾會劃破空間之道法, 將黃泉淵的入口打開。”

烏夢榆一怔, 望向往生洲這飄落的白雪裏,看起來極其明顯的黑霧。

那位大慈悲寺的師兄繼續說:“難免有一些邪魔逃竄出來,黃泉淵的邪魔以攻人心智為手段,連我等這種修佛之人, 都不免有心神為它所控之時。”

他看向烏夢榆,笑了笑, “烏施主你倒是心境比我等都澄明許多, 陪我們斬了這麽多邪魔, 看起來卻一點也沒被影響到。”

烏夢榆來往生洲也該有半個月了,這半月來她住在大慈悲寺裏,早上的時候同大慈悲寺的修士們一同上早課,下午時分便是做些斬邪魔之事。

她隨著這三位師兄將小城裏的邪魔斬落之後,方才回到大慈悲寺裏。

斜陽昏黃,映在雪上隻顯冷清, 所食之物不過三兩素齋, 用飯之時整個大慈悲寺寂靜無聲, 隻偶有碗筷相撞的聲音。

烏夢榆隻能端端正正地吃飯,也不敢說話,陪她一同來這裏的麻雀也不嘰嘰喳喳了。

一人一雀飛速用完膳,在回到自己的禪房裏,檀香味淺淺地躍動在整座房間裏。

烏夢榆躺在**,揉了揉肚子,麻雀也癱倒在桌上。

她有氣無力地說著:“嗚嗚大慈悲寺確實是苦修的好地方,我恐怕等不到季識逍,先該在這裏餓瘦許多了……”

聽風道:“我就算當初在碧落洲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啊……”

烏夢榆在**躺了許久,運行一會歸雪心法,終於等到沉沉的夜裏,大慈悲寺裏的梵鍾被敲了一下——

這鍾聲好似來自遙遠的山巔,覆著白雪的冷意,聽起來隻讓人覺得冷沁沁的。

烏夢榆卻一下子來精神,從**蹭起來,急急地開了門,探出腦袋往旁邊瞅了瞅。

——大慈悲寺早晚各撞鍾一次,早上的鍾聲響後,所有修士需得起床,晚上的鍾聲響後,需得熄滅燈火,隻能自己的房內修行。

這一看過去,大慈悲寺漆黑無比,台階上落的雪,映出明亮的月光來。

烏夢榆隻能小心翼翼地拎了盞燈,小跑著往大慈悲寺的台階下——

月光同燈光混雜在一起,映在白雪之上,脆脆的踩雪的聲音從台階上方傳來,在這樣寂靜的夜裏聽起來莫名讓人有了期待。

手裏的燈往上移,光華先映出來衣角一圈滾雲燙紋,再向上落在走下台階的人臉上——

季識逍在大慈悲寺裏的修行,便是清晨敲鍾,之後入“佛道難”修行,待白日時光過後,他再從“佛道難”裏出來,夜晚敲鍾,結束一天的修行。

此時他臉上覆著光華,身上落了些細雪,劍負在身後,連影子也是冷的,看過來的眼神卻像是映在光裏一樣。

烏夢榆同他對上眼神,風不知從何處而來,雪滿滿地飄搖在這裏,她一恍惚,一時忘了該說什麽。

季識逍好似打了個哈欠,仿佛漫不經心似的:“烏夢榆,你又提燈出行,一會碰到懷穀方丈,又該罰你抄經書了。”

烏夢榆當即回過神來:“才不會!方丈日理萬機,怎麽會管這樣的小事!”

她想起來自己的正事,揉揉自己的眼,想逼出幾滴眼淚來:“季識逍,我好餓啊……”

季識逍從台階上走下來,同她並肩往回走,聽見她嘮嘮叨叨,翻來覆去地說:“真的好餓啊嗚嗚,我吃飯的時候都不敢說話,大家吃飯都好認真……”

佛道難裏所遇之事悉數散去,季識逍很有了幾分笑意,卻也將這意圖壓製住,隻道:“大慈悲寺是清修之地,想必薑長老送你來此處,也是希望你苦修苦練啊。”

他卻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袖處被拽了拽,便聽得烏夢榆驚聲道:“不是!都是你的錯!你要來過佛道難,跟坐牢一樣,我爹娘是送我來陪你坐牢的。”

季識逍:“……”

禪房內。

火光映出來烏夢榆的臉,她此時的眼神看起來很是專注。

季識逍手裏躥出來一簇火焰來,紅薯飄在這火光之上,炙烤過後的香味霎時將檀香味蓋過去。

烏夢榆接過這個烤好的紅薯,心情愉悅不少:“小季,我覺得你從來沒有這麽可愛過……”

季識逍:“?”

他指尖上好似還殘存著幾縷火焰,待火焰完全黯淡之後,他卻仿佛還能看見烏夢榆明亮的眼睛。

季識逍瞥了眼她的頭發,忽然伸手從她發間掠過——

烏夢榆感到腦袋上一陣溫熱,季識逍的手好像從沒有這麽溫暖過。

一片梅花落在他的手裏,他道:“你以後在禪房裏等我吧,不必出來了。”

*

近日寶翠洲的日子實在不算太平。

薑懷芷奔赴到南雪城裏,卻被告知今年碧吾樹意欲飛升,並沒有結成碧吾心。

這五洲四海該有一千年之久沒有人能飛升了,這等盛事實在不該被任何人錯過。

薑懷芷便也就順勢留在了南雪城裏。

隻是魔門北境衛氏之人也來到了這裏,她一時不察,行蹤被衛氏的人探查到,幾經纏鬥,仍是不敵,最終還是被帶到了衛氏的家主之前。

這位已經年邁的家主名衛盛年,他見到薑懷芷,眼神裏的恨意幾乎欲噴濺出來,他本來已經許久不動劍了,此時卻手握著劍,誓要把薑懷芷斬殺在自己的劍下。

薑懷芷麵色無悲無喜,內心卻是一片平靜,她本來早就該死了,要麽是修為消失後死在妖魔手裏,要麽是在十派會武之後死在魔門的圍剿裏。

她注視著對準她的劍鋒,想著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她隻是終究有些遺憾,沒有趕上劍尊的歸墟禮,沒有能再見宋盞師姐一麵,沒有能……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事實上她已經刻意許久不想起他們了。

“家主且慢,就這樣讓她死了,豈不是太過便宜她了,當年少主是何等驚才絕豔,死在那一年往生洲的大雪裏……”

“更可恨之事,因果線也被她悉數斬去,即使我們求來碧吾心也無法複活少主。”

一個做凡間文人打扮的修士如此道。

衛盛年仿佛也想起了那一年冰冷的大雪,道:“那你說該如何做?才能讓我心中鬱氣疏散一二啊?”

那文人道:“我有兩樣靈物,一為悲秋丹,此種毒藥可以讓人如置身冰火之間,疼痛每日愈烈,到再也承受不了的時候痛苦地死去。”

“第二樣嘛,”他極其古怪地笑了笑,“昨夜巫祝觀因果線,查明這丫頭的父母,也就是我們的死敵,歸雪的薑辭月和烏茂庭也來寶翠洲了……”

“此靈物為攝魂鈴,能激發人內心最肮髒最隱秘的想法,讓人完完全全性情大變,家主,我們該看著他們夫婦與這女兒反目成仇,這才大快人心啊。”

攝魂鈴這等邪物,早該埋葬在黃泉淵裏,卻不知什麽時候又重現於人世間。

這文人念了一大串法決,在地上以血畫了個極其繁複的陣法,薑懷芷隻覺得昏昏沉沉,心猶如陷入冰河之內——

攝魂鈴開始搖晃著,好似來自最深最冷的地獄裏,鈴聲在耳邊不停息地響動著。

薑懷芷的眼前倏地閃過許多畫麵,從歸雪宗離開,再到往生洲遇到衛遲,再到後來死在碧海垂青劍下的同門……

她還想起來一樁事,大概是在七八年前,她從風月派路過之時,順手救了被他們新抓來充作爐鼎的低階修士。

在最後的流金毒蛛巢穴裏,她遇到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在堆積得高高的流金毒蛛死屍之上——

那女孩麵色蒼白,被抽去了不少血,已經昏睡過去了。

那男孩雖則也麵容憔悴,但還強撐著,手裏握著劍,擋在那女孩的身前,冷聲問她:“你是來殺我們的嗎?”

薑懷芷怔了一下,道:“不是,我是來救你們的,你們是哪家的弟子,我叫人來接你們回去。”

那男孩還是很警惕地看著她,隻道:“她說她是歸雪的。”

歸雪啊……

薑懷芷情不自禁地多看了那女孩兩眼,她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聽過歸雪的消息了。

她用了歸雪的聯絡秘術,隻是沒有想到,來的人是薑辭月和烏茂庭。

薑懷芷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同那女孩噓寒問暖,她那位素來嚴苛的父親甚至親自下廚做飯,她就在一旁看著,像一個局外人。

烏茂庭仿佛有些抱歉似的:“其實這孩子是大慈悲寺懷穀方丈托付給我們的……”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薑懷芷點點頭:“爹,不用說了,我就送你們到這裏吧,這些年,我在魔門也過得挺好的。”

她說完這話,就轉身離去,背後好像還傳來母親的呼喊:“懷芷,不如隨我們回歸雪看看吧,這麽多年了……”

薑懷芷大聲道:“不必了。”她走在冷風裏,越走越快,就像當年離開歸雪那樣。

在這攝魂鈴的鈴聲之中,她並不知道為何會想起這樣一樁小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