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常川冷哼一聲:“何苦同這丫頭廢話, 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烏夢榆朗聲道:“我不會讓開的,三位前輩都是五洲四海有頭有臉的人物,何苦在這裏為難我們兩個名不經傳的弟子?”

她說著說著, 忽然身體僵住了。

她所帶的若花鏡為鑒敵防禦的上等法寶,此時如寒冰般的鏡麵折射出耀眼的光——

那柄急速而來的劍是那麽熟悉, 曾從歸雪漫天飛舞的桃花中穿過, 從她……年少時豔羨的目光裏穿過,可從來沒有對準她過。

季識逍, 你不會……真把劍對準我吧。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然而這劍裏的殺意不是假的,烏夢榆從未有如此強烈的被死亡籠罩的感覺。

懷穀方丈也是臉色大變, 道:“烏小友, 先用若花鏡擋,防禦符籙悉數祭出,老僧用佛像金身助你!“

連常川還不忘落井下石嘲諷:“我早說過這小子已入心魔境界,六親不認, 見到誰就該殺誰,看來, 劍還是落到自己身上才會覺得痛。”

烏夢榆轉過身, 劍迅即出鞘, 若花鏡遙遙地擋在她身前,接著是光華大作的防禦符籙,最後是她父母贈給她,掛在胸前的護心玉。

季識逍使出這一劍時,甚至沒有停頓一下。

陽光大片大片地從破掉的屋頂之處落下來,可此時連光也是冷的。

“砰”“砰”“砰”巨響接二連三傳來, 若花鏡自中心之處裂開, 紛飛的碎片上滿滿都是折射出的劍光——

仿若是春夜裏冷月的清輝, 隨著如奔流浩**之江的劍意而來。

竟然是春江花月夜第一式!

防禦符籙在眼前爆開,烏夢榆握緊了劍,懷穀方丈的金身佛相已經落在了她身上。

季識逍的眼神裏漆黑一片,好像隻看得見敵人和劍。

烏夢榆的心卻一點一點下沉,若不是這樣直麵季識逍的眼神,她是真的不會相信心魔境會如此讓人性情大變,也不會相信季識逍是真要殺她。

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她也曾練過許多遍的,盡管這是極難的劍法,可她練過那麽那麽多遍,總算是連夢裏也不會忘記了。

烏夢榆一咬牙,第一式“海上明月”同“海上明月”在虛空裏轟然相撞,劍下都沒有留情。,一時整座千裏還珠樓地動山搖,比月之清輝還要冷的光像漣漪般**漾開。

烏夢榆微微愣神,她的劍不可能比季識逍厲害的,可她身上毫發無傷,連懷穀方丈的加諸的佛像金身都沒有破壞。

她感到手中的劍好像遇見了什麽阻礙,戳進了什麽柔軟的地方,有什麽東西濺到臉上,隻覺得冰冰涼涼一片。

待這絢爛的光華終於散去之後,那疾馳而來之劍在她咽喉前一寸將將停住,而自己手中的劍從季識逍的胸膛之處捅了個對穿。

原來那些冰冰涼涼的,濺到她臉上的,是血。

季識逍將劍收了回去,劍勢如此收劍,他看起來好像是受了極重的反噬,麵色蒼白,後退兩步,身軀無力地向下垂了兩步,劍深深地紮在地上。

而胸膛之處,烏夢榆手抖得厲害,一時不知道該將劍□□還是怎麽做,隻覺得眼前都隻剩下了血色。

連常川也很驚訝:“哈?他還真將那一劍收住了?真是可惜了。”

懷穀方丈歎息:“季小友那一劍若出,怕是千裏還珠樓也該倒了,可他既如此收劍,想必所受反噬也不輕。”

他向前走了幾步:“讓老僧先為他醫治吧。”

可是方丈不過才靠近了兩步,季識逍仍然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使了一劍出來,這一劍的威力顯然大打折扣,劍風不過微微讓方丈的袈裟飄起來了些。

連常川道:“喲嗬,懷穀方丈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做爛好人了,你要去度他,他卻是毫不領情啊。”

烏夢榆回過神來,到季識逍身前,先點穴將血止住了,又給他塞了幾顆九轉丹。

在整個過程裏,季識逍一直垂著頭,任血流不止,但並沒有什麽動作,看起來很是順從。

“是何人來我歸雪的地方撒潑,諸位可真是覺得我歸雪好欺負嗎?”

熟悉的聲音從外邊傳來。

烏夢榆終於鬆了口氣,看見她父母急急趕過來的身影。

烏茂庭同岑宗主和連常川吵起了架,而薑辭月則是趕過來看了看季識逍的傷勢。

可季識逍又握住了劍,他雖則靈力像流水一樣外溢著,修為也弱了許多,但是劍意卻同以往一模一樣。

薑辭月不得已停住腳步,打量著這個從未展現出如此桀驁一麵的年輕人,道:“小烏,你近他身,用靈力點他百會穴,讓他睡著。”

烏夢榆愣了下,手指輕輕在季識逍的百會穴上觸了下。

季識逍握著劍,卻也沒有還手。

*

那一式“春江花月夜”到底是傷了季識逍,即使有九轉丹吊著命,季識逍也昏迷了三天。

這三天來,烏夢榆隻能看著季識逍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有幾個瞬間覺得他真會死在這裏。

夜空裏的星星也一點也不明亮,落進來的光也是灰蒙蒙的,烏夢榆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提著燈到了季識逍房門前。

同門師兄正在守夜。

“師兄,辛苦了,季識逍他怎麽樣啊?”

師兄歎口氣:“傷勢算是穩住了,隻是他心境好像也很紊亂,不知什麽時候能醒了。”

烏夢榆道:“多謝師兄,今天晚上讓我守在這吧。”

她提著燈,推開門,屋裏彌漫著濃鬱的藥香,可即使是這樣的濃鬱的藥味,也掩蓋不住厚厚的血腥味,幾乎使人喘不過氣來。

溫黃的燈光落在季識逍的身上,那一日她劍下留的傷口還殘存著。

烏夢榆吸了吸鼻子 ,猶如置身驚濤海浪中,被難過感打得幾乎站立不穩。

臉頰上一陣涼意,淚水斷斷續續往下落——

這些天發生過的事情悉數從腦海裏閃過,好像沒有一件事情是如她所願的。

“別哭了。”

熟悉的聲音裏,滿是沙啞之感。

烏夢榆怔然了一下,卻見季識逍睜開了眼。

他身上還纏著不少繃帶,從**撐起來,靠在枕頭上,青黑之色在眼睛周圍了一圈,唇上看起來毫無血色。

“你醒了?”

問完這話,烏夢榆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剛剛說的話,卻越發覺得眼淚止也止不住,隻哽咽著說:“你管我,我就要哭。”

季識逍看了她一眼,這眼神同之前淬著冰的眼神不同。

“烏夢榆,”他好像很困倦似的,“被傷了一劍的人是我,為什麽你哭這麽慘啊?”

烏夢榆不想理他,隻一人偏過頭來默默地哭,一邊擦眼淚一邊說:“那還不是因為你莫名其妙進了那個什麽心魔境……”

“然後你來勢洶洶的一劍,那麽凶……我真以為你想……”殺我。

她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出那一劍的。”

季識逍聽著她的哭腔,莫名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一直很難理解哭這種行為,對他自己而言,他從沒有悲傷到需要用哭來表達的時候。

直到最後那聲“對不起”,他忽而明白了那感覺是什麽,像是手腕筋骨之處成年累月的傷,冷不丁地就傳來一陣鈍鈍的痛感

“你先別哭了,”他道,“反正我也沒死,這件事也就不算有什麽嚴重後果了。”

“而且要該道歉,也是我道歉,沒能過佛道難,以至陷入心魔境裏……”

他說來雲淡風輕,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烏夢榆:“什麽叫……沒有嚴重後果啊?”她覺得更難受了,“你為什麽要說的如此不惜命啊?是不是當時幻海閣那個連長老殺了你也覺得無所謂啊?”

“不是。”季識逍沉默了一瞬,看了眼烏夢榆的臉。

眼前的人臉上沾著淚痕,眼圈都是紅紅的,神色裏是往日不會有的哀戚。

半響,他的手抬起來好像是想做些什麽,但手上的傷阻礙了他的動作。

“我隻是希望你,不要為這件事哭了,我並不在意那一劍。”

“也不必為我擔心,即使我真入心魔境,也該是我取他性命,他不可能殺我的。”

烏夢榆動動嘴唇:“……你到底是在佛道難裏遇見了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季識逍:“你知道的,風月派裏的事。”

烏夢榆:“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這世上還有別的令你耿耿於懷至此,入心魔境都不能釋懷之事嗎?”

她想了又想,“或者說,你連死都不怕,還會別的令你害怕擔憂,以至於滋生心魔的事嗎?”

她又覺得傷心,眼淚來的時候像是停不住一樣,這時候也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了,直直地望著季識逍。

有的。季識逍想。他歎了口氣,那可真是一聲很長很長的歎息。

他終於是伸出來手,輕輕在烏夢榆眼下擦了擦,“世間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並非心胸寬闊之人,自然會生心魔。”

“劍尊贈你的劍,是為了殺我用的。”

烏夢榆哭得更傷心了:“……你為什麽可以說的這麽輕鬆啊?什麽叫殺你用的,你們把所有的事都考慮好了,為什麽不考慮一下我願不願意殺你啊……”

“是,你有向道赴死之心,覺得自己即使成了邪魔之人,自有人來殺你,為什麽不考慮下別人的感受啊,你死了難道我就不會難過嗎……”

心好像如鳴鍾那般被撞了下,季識逍道:“你別哭了,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

“你剛剛還說你入心魔境!”

季識逍的眼神,在這夜色裏,在這盞燈光裏看起來無比認真:“我發誓,不會有下一次入心魔境了,隻要你,隻要你現在別哭了。”

烏夢榆怔了下,道:“真的?”

季識逍點頭。

她隨意擦擦眼淚,道:“那這簡單,我這就不哭了……”

季識逍被她這變臉給弄懵了,沒好氣問:“你剛剛是裝的?”

烏夢榆笑了笑:“沒有!半真半假咯,難過是真的,後來你一哄我,我就哭的得更厲害了……”

她臉上的笑容還有些羞窘,盡管眼角帶著淚,可眼睛依舊很明媚。

季識逍目光停滯一瞬。

“你要記得你發過的誓言。”

“放心。”季識逍道,“我發過的所有誓言,我都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