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各家各派的弟子都在南雪城裏休養。

恰逢殷氏為凡人開靈竅的日子到了, 這魔門的開靈竅法與正道有所不同,烏夢榆和朋友們便去圍觀了一番。

那位被所有百姓交口稱讚為“大善人”的殷當家殷璧成,看起來也的確很和善, 親自在南雪城外替凡間稚童開靈竅。

殷璧成摸了摸一個小女孩的頭,道:“暖暖啊, 你如今已經是有靈竅的孩子了, 以後當會有更強大的力量,需得記住鋤強扶弱啊。”

“日後殷伯伯不在你身邊, 你也得記得啊。”

那小女孩點了點頭:“好的,殷伯伯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徐知行:“這倒讓我想起來我開靈竅的時候, 那叫一個痛, 我爹是恨不得拿靈力把我腦袋鑿出個洞來,哪有這麽輕快。”

他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們。

姝頤道:“別看我,你知道的,我當初就學著學著琴, 就開靈竅了,還挺……輕鬆的吧。”

烏夢榆搖頭:“我也很輕鬆, 劍尊說我靈竅開得早, 心地澄明沒有雜念, 也就沒有痛苦。”

她指指季識逍:“小季是直入問靈境的。”

徐知行:“……”

不過烏夢榆卻隱隱從殷璧成這話裏覺察了什麽,他的話說得太像告別了。

後來殷璧成也對他們直言不諱:“待碧吾前輩飛升之後,我殷氏一族要徹底隱居了,這錦繡樓也該關了。”

沒了碧吾樹他們也就沒有了守護財富的實力,這銷金窟錦繡樓也沒有依仗的勢力。

烏夢榆:“前輩高義,數年來廣做善事, 若日後有需要幫忙的, 我等一定……”

殷璧成止住了她的話, 笑道:“這就不必了,有緣自會相逢,能結交到幾位小友也是我的榮幸啊。”

*

烏夢榆閑在城裏沒什麽事幹,除了練劍修道之外,便是拉著小季去找塗見意前輩。

自從南雪城外回來之後,小季看起來就一直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塗老前輩看見他們兩個人,是頭都要大了,這冬虛的後輩,真鬼精鬼精的,美名其曰“敘舊”,實則上門蹭飯。

烏夢榆:“您老人家做的飯太好吃了,但是在錦繡樓裏賣也太貴了,再吃幾天我就要成窮光蛋了。”

她語氣懇切,誇人的話也很直白。

塗見意挑挑眉:“你可是冬虛的孫女,歸雪長老的女兒,你會缺錢?”

烏夢榆歎氣:“我還得攢錢呢前輩,”學著長輩們的口吻,“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塗見意:“以後用錢?也對,你們也快成婚了,是得花不少錢……”

聽到“成婚”這兩個字,烏夢榆眼皮一跳,應付了塗前輩兩句,沒忍住看了看季識逍,他看起來毫無所覺的樣子,垂著眸,麵色如夜刀一般。

哼!

塗見意說是這樣說,心裏還是歡喜有後輩來的,這幾日做的菜都是拿手菜。

“塗前輩,您是知道我有個姐姐的吧?她就是您提過的那位劍尊之前收的弟子?”烏夢榆趴在桌子上。

這桌上已擺了三菜一湯,湯是蛋花湯,淡黃浮在湯裏,升起一團薄薄的白色霧氣。

塗見意端上來一道醬肘子,道:“唉,那孩子也是可惜了,天資也頗為不俗,就是運道太差,執念太深,冬虛當年也覺得很可惜。”

他搖搖頭:“隻是我到底不是歸雪宗的人,說這些事情未免有背後道人長短之嫌,怎麽,你沒有問你爹娘嗎?”

烏夢榆:“我已寄了信回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收到回信了。”

醬肘子的香飄在虛空裏,毫不客氣地躥進她的鼻尖。

“前輩,這隻有肘子嗎?該來點酒才合適啊。”

塗見意笑道:“你等等,我給你找找,我放地窖裏了。”

窗外是整整齊齊的樹,偶有幾隻小鳥飛過,路上的行人在燈火之下走得慢吞吞的,在這樣喧囂而平凡的夜晚,卻有一聲呼喝突兀地傳了進來——

“烏夢榆,出來!”

——是昨日薑懷芷的聲音。

烏夢榆手握在了霜翹劍上。

薑懷芷還是兩天天前的黑衣打扮,腳踏在飛劍之上,黑發迎風飄揚著,神情裏淬了冰一樣。

“碧吾心能者得之,你以詭計騙我,我沒能識破,算我輸了。”

她從劍上跳下來,手輕巧地握住劍,道:“不過,你不遠萬裏來寶翠洲,所圖當還有滄海珠,”劍尖直對著烏夢榆,“我是不會給你的。”

季識逍上前兩步,下意識將烏夢榆擋在了身後。烏夢榆搖搖頭,走出來對上了薑懷芷的視線。

滄海珠在薑懷芷身上嗎,難怪懷穀方丈當時言滄海珠與歸雪淵源頗深。

可是,薑懷芷是怎麽知道她此行目的。

“我此前並不知道滄海珠在誰手上。”

她手中的霜翹劍卻利落地出了鞘:“不過……閣下,說話的時候,煩請不要拿劍對著人。”

兩柄劍在虛空裏遙遙地對著。

薑懷芷忽然笑了笑:“還請你和你的父母死了這條心,趁早打道回府吧,我不殺你,我的仇家可多的是,你小心別做了冤死鬼。”

烏夢榆將劍收了回去,道:“……我的父母?我並不知道有什麽陳年往事,若閣下願意告知一二……”

“烏夢榆,”薑懷芷打斷了話,“當然你也有拿滄海珠的方法。”

她的麵容在燈火之下,顯得如夜行之鬼,“來殺了我吧。”

*

“酒來啦,”塗見意前輩的聲音聽起來很有些歡快,“我剛剛好像聽到懷芷的聲音了,怎麽不邀她進來喝杯酒啊?”

烏夢榆:“對,剛剛該讓塗前輩你來說兩句的,我同……薑仙子關係有些劍拔弩張,但是那天她的劍裏其實沒有殺意……”

塗見意也歎口氣:“可惜了,這酒還是冬虛當年釀的,我埋了該有六十年了,怎麽也該讓你們嚐嚐的。”

烏夢榆興致稍稍好些:“既是爺爺的酒,那我肯定好好嚐嚐,前輩我來滿上。”

塗見意看了看她的臉:“小烏啊,你這,咱這也沒外人,你不能把臉上的布解開嗎,我看你捂了兩天了,不嫌麻煩嗎。”

她連喝酒都不解下來,得掀開一點點,小心地抿一口酒。

烏夢榆如臨大敵一般,捂住自己的臉,當即搖頭:“不行不行,我朋友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最近血光衝天,要用黑布遮一遮才行。”

事實上是因為傷還沒好。

酒過三巡,塗見意前輩不勝酒力要去歇息了。

烏夢榆隻好抱著一個酒壇,同季識逍一起向前輩辭別。

“你為什麽這兩天,都不怎麽理我啊?”

季識逍:“我沒有。”

他很多時候不明白烏夢榆在想什麽,她可以隨意安一個罪名,開始指責他,並且他不能反駁。

烏夢榆:“你做錯事還不承認?”她瞥了瞥旁邊的碧吾樹,湊過去對碧吾前輩說了幾句,然後使著身法一路點著樹枝,坐在了高高的樹枝上。

壇裏的酒濃烈得很,混著樹葉的清香讓她幾乎有些發暈了。

季識逍跟了上來,他站在稍低一點的樹枝上,和她離了約莫五個身位的樣子。

從此處往下望,隻能隱隱望到下麵散落的人群,風裏飄了些瑩瑩的光,竟是在碧吾樹葉間飛行的螢火蟲。

人群的聲音好像隔得很近,到處都熱熱鬧鬧的。

“小季,那你告訴我,你這兩天到底為什麽悶悶不樂?”

季識逍:“……在劍道上遇了些瓶頸。”

他也確沒有說謊,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劍法,是足夠強到可以抵禦一切的。

烏夢榆偷偷地抿了一口酒,十分小心,生怕季識逍看到她蒙布下的臉。

“你騙人——你天資那麽高,我不信這世上有你學不會的劍?”

季識逍抬眸:“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劍解決的。”

“是嗎?”烏夢榆已經覺得暈暈乎乎了,笑道,“你真的不告訴我?那你可不要後悔。”

她說“後悔”這兩個字的時候,笑得很開心,看起來就像是有什麽很好玩的把戲一樣。

烏發散在身後,有樹葉落在她的肩上,還有飄動不定的螢火光點。

季識逍沒有答話,他的眼神動了動,覺得仿佛整片天地都溫柔了。

哼。烏夢榆望了望下麵的人群,此時她坐在高高的碧吾樹下,聽著下麵的人聲喧鬧,還有一聲高過一聲的樂聲。

忽覺豪氣頓生,喊了句“季識逍——”

聲音驚得幾片碧吾葉都掉了下去。

她偏頭看季識逍,卻見他抬眼望過來,眼神對上的那一瞬,她的心就像驚顫的碧吾葉一樣,將要說得話忘得精光。

可是名字已經喊了出去,話總得說完。

——“季識逍,我好喜歡你!”

她高喊了這樣一句話後,再絮絮叨叨:“怎麽樣,明天你的名字想必該傳遍整座南雪城了,你真的不告訴我……”

“你不告訴我我就繼續喊,到時候你就丟大人啦。”

話還沒有說完,一枚傳音鶴直直地從下飛上來,砸了一下她的頭。

烏夢榆將傳音鶴展開——

“別喊啦,我們都聽出來你的聲音了,‘我們’包括我和七彩音、大慈悲寺、歸雪宗、十方派在南雪城的所有人。”是姝頤的聲音。

烏夢榆:“……”

季識逍好像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她如今頭剛剛好在他胸膛的高度。

烏夢榆偏過頭,頭一下一下撞著季識逍的胸膛:“好丟臉啊,好丟臉啊,啊啊啊我本來就不能見人了,接下來是徹底不能見人了……”

她忽然感覺自己的下巴被抬起來——

季識逍伸手拉下她的蒙布,她這苦苦遮掩的傷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露在了涼風裏。

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

季識逍俯身吻了上來,嘴唇觸碰的一瞬她感到夜的微涼一齊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