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魚很快被端了上來, 魚尾微微翹起,其上看上去淋了一些汁液,嫩綠的青椒混著火紅的辣椒鋪滿了魚身, 微微露出的一截魚肉看起來嫩滑又瑩亮。

香味躥進鼻尖,濃烈地席卷了所有的感官。

“請諸位先嚐一嚐吧。”

烏夢榆將筷子擱在了碗上:“店家, 這做法一看就不是塗老前輩的風格, 他老人家做菜最合中庸道,從來不做這種重口的吃食。”

她再嚐了一筷子魚肉, 輕輕笑著:“這顯然也不是歸雪的聖潭裏的魚,該是在往生洲的寒冰泉裏養的吧, 以長春之術日夜溫水, 再配以波若心經寧神。”

“配菜不過是普通靈土裏種的,辣椒可能稍貴重一些,當是引天澗養出來的。“

末了,她歎口氣:“素聞錦繡樓大名, 還以為真有天底下都尋不到的享受,現在看來, 不過爾爾吧。”

聽風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小烏, 我算是服了你了。”

徐知行笑了笑, 又搖搖頭:“大小姐,不愧是你啊。”

姝頤道:“店家你們如此欺瞞,是覺得坐在這裏的人,錢都很好賺嗎?”

季識逍……季識逍沒有說話,他倒是嚐了一口紅燒魚,臉上神色也未變分毫。

那跑堂之人笑容不減, 再吩咐著人將一道一道菜端上來。

泛著辣椒光澤的豆腐, 混著辣椒粒而炒就的雞丁, 身影還未至香味先飄過來幹煸鴨……

雖則瞧上去倒是能激發幾分食欲,隻是無一例外地都是重口的菜。

烏夢榆:“我們可沒點這些。”她特意強調,“你別把這些帳算我們頭上。”

這一道三千靈石去了,就算她真的挺有錢的,但是錢也不是這樣花的。

跑堂笑道:“剛剛塗老前輩聽了姑娘的點評,覺得說得有幾分道理,隻要您能將這幾道菜也品鑒出來,便可見塗老前輩一麵。”

烏夢榆:“我又不求廚道,我見他幹嘛。”

再說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塗老前輩也未可知。

昔年劍尊還在世的時候,她跟著劍尊嚐過許多人間美味,那時候有“廚仙”之稱的塗見意還住在折桂洲,離歸雪大約有三日的路程。

廚仙所開的店也不過是在凡人城池裏的一座小店,藏在最深的巷子裏,統共不過擺了四張桌子,隻接待有緣人。

這位塗老前輩生性灑脫,隻愛廚道,最好走遍大江南北精通各式菜係,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冬虛劍尊的生意都不做,又怎麽會蝸居在這樣一座錦繡樓裏。

“當然,除了能見塗老前輩之外,作為錦繡樓的貴客,您可以去第二層了。”

烏夢榆握筷子的手頓了頓,然後落到了豆腐之上,道:“好。”

“製豆腐的黃豆老了一些,加重了澀意,加這麽多辣椒也掩蓋不了本身的粗糙。”

“這道我就不嚐試了吧,你們端過來的時候將它弄散了,已失了‘色’之道,該算不上絕頂美食了。”

“這白肉用碧落洲的野豬肉最好,你們偏偏用的是靈力溫養出來的,就不免油膩了……”

“……”

她嚐菜的速度很快,待所有的菜都嚐完之後,烏夢榆才擱了筷子,笑道:“怎麽樣,您把剛剛的話轉述給你們的廚子,看我說得對不對。”

跑堂那人招手喊過來一人,叮囑了幾句,那人便急匆匆地跑往廚房的方向,不過一會,又急匆匆地跑出來。

“塗老前輩說這位姑娘說得對,特邀她去廚房一敘。”

那人手裏端著一碗蛋羹,瞧起來平平無奇,碗也用得很樸素,他將蛋羹擱在桌子上。

“塗老前輩言,這麽多年沒見過故人,隻能做一碗蛋羹聊表歉意。”

“請吧,這位姑娘。”

烏夢榆愣了愣,她當年祖父拜訪這位前輩的時候,端上來的第一道菜就是蛋羹。

她輕輕地挖了一勺,鹹淡味恰好在最中間的位置,滑嫩之感比剛剛的豆腐還要甚,舌尖仿佛也在美味之下微微顫著。

嚐進去之後,靈力溫和地散入四肢百骸。

這道菜確實該是塗老前輩做出來的味道。

“我可以和我的朋友們一起去嗎?”

“前輩隻想見您一人。”

烏夢榆想了想:“不如你們在這兒裏等我吧,我用枯榮雙生蝶聯係,應當不會有問題。”

等到烏夢榆的身影隨著錦繡樓修士消失在大堂裏,季識逍才忽然問:“既然隻有她可以見塗見意前輩,那第二層也隻有一人可以上嗎?”

“若您也可以對我們錦繡樓的菜係有所品鑒,當然也可以到第二層。”

季識逍:“我嚐不出來。”對他來說,菜的味道都差不多。

“那就隻有勞煩您花點小財,或是打敗碧吾大人了。”

徐知行問:“慢著,花點小財,不知道你們這的小財是多少錢啊?”

那跑堂的笑得極其真誠:“也就十萬靈石。”

*

廚房裏的擺設比起錦繡樓金碧輝煌的外表,看起來可樸素多了。

菜板上也有陳舊的痕跡,流水在水槽裏滴答滴答,隨意擺放的青菜紅肉顯得很有幾分淩亂。

一位頭發上染了點白意的老者略微佝僂著腰,手裏拿著兩個大勺,正在鍋裏炒著,火焰躥得老高,他嘴裏念叨著:“多加辣,多加辣。”

“不加辣不行咯。”

末了,他將鍋裏的菜斜斜地倒進盤子裏,才偏過頭來看烏夢榆。

“我就覺得這說話的口吻該是你這丫頭,怎麽跑這來了,寶翠洲南雪城,可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烏夢榆眨了眨眼:“塗老前輩,您……”

塗見意以為她會問什麽“您怎麽在這”“您怎麽認出我來的”這種話來。

她問:“您這些年到底是顛沛流離到何種地步了,怎麽廚藝也退步得如此之大?”

還真和冬虛那老小兒說話得風格像得很。

塗見意道:“日日夜夜做重口的菜,我可再也嚐不出來好吃的東西了。”

他悠悠地歎口氣:“都是生活所逼,”頓了頓,“說起來,我該到歸雪來致歉的,烏別凡的歸墟禮我沒能趕上,在這裏先向你道歉了。”

烏別凡正是冬虛劍尊的名諱。

已經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的口吻提起劍尊了。

同劍尊一個時代的人物,飛升的飛升,歸墟的歸墟,隱退的再也不問世事。聽到這樣的話,烏夢榆心裏升起一種莫名的悲傷。

“劍尊……他不會介意的,歸墟前他就說他死後不必操行什麽禮節,死後如燈滅,虛禮不過徒添活人的悲傷。”

“倒是您,當初上三宗都極力邀請您為客卿長老,怎麽會到這裏來了?”

塗見意笑了笑:“我想你來此,該是為碧吾心而來,也對,大半來錦繡樓的人都是為碧吾心來的,你跟我來一趟,就明白了。”

他將剛剛炒好的菜裝進食盒裏,又慢慢地走出了廚房之外,去的路卻是通向外邊的。

那棵參天古樹上好像飄著些螢火蟲,和著風一起晃悠悠的,光影流轉之間,連風也溫柔許多。

他將食盒放在了古樹之下,不過三個呼吸間,兩根藤蔓伸出來將那食盒收了進去。

這竟是一棵有靈智的樹,要知樹靈成精,比之妖獸修煉出神智要困難百倍。

塗見意道:“此為碧吾古樹,你們所求的碧吾心便是由它的靈力凝結而成。”

這答案來得比烏夢榆所預想的要快很多,她有些措不及防,問:“您在這,便是給它做飯嗎?”

塗見意點頭:“錦繡樓許我,在此顛勺三百年,便送我一顆碧吾心。”

三百年,即使是以塗老前輩的修為,也足足占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了,烏夢榆的腦海裏還沒有關於三百年的具體的概念。

她愣愣道:“除了這以外,就沒有別的方法嗎?”

塗見意:“也不是沒有,”他重重地歎口氣,“你們歸雪家大業大,攢一攢錢應該也是買得起的。”

烏夢榆:“哈?”

這口吻怎麽聽起來像是要傾家**產買碧吾心一樣。

塗見意前輩還在歎氣:“早知如此,當年什麽冬虛劍尊啊,扶搖仙子,杖魂客蕭蕭來我這裏吃飯的時候,我就該收貴一些的。”

“也不至於這把年紀,還來此處打工。”

不管怎麽說,塗老前輩這樣的人,錢財肯定比她要多。烏夢榆已經隱隱預料到了碧吾心的價格,還不死心地問:“這,到底得是多少錢啊?”

“十年一次的拍賣,當以一千萬靈石起拍。”

烏夢榆掰著手指算了算,仰頭望了望這棵巨大的古樹,不由得躥出了很多想法——這蓬萊可真是打得好算盤,十派會武設這樣一個考題。

到時候得了碧吾心,不會還要要求魁首上交吧,平白無故賺一千萬,不不不,遠遠多於一千萬,蓬萊真不愧是你。

她的腦子有點懵:“我買不起呀前輩。”

塗見意輕咳一聲:“不如你跟著我來學廚吧,昔年冬虛帶你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口味刁鑽,對廚道怕是有點天賦。”

“待我歸墟後,你接替我的衣缽,在這裏顛勺三百年,也就能得一顆了。”

烏夢榆的頭搖得飛快:“您說笑了說笑了,不說我根本不會做飯也不想學,就說這三百年,以我這修為能不能活那麽久都是問題。”

塗見意笑了笑:“那就沒辦法了,我勸你啊,早些回歸雪吧,此處是因為有碧吾樹在,城裏才顯得一片太平,若到了別的地,嘖,那可真是血腥得很。”

烏夢榆仔細打量一番這棵樹,“可是,這碧吾樹就生在這裏,為何隻有錦繡樓,隻有那殷氏能取得碧吾心呢?”

她左看看右看看:“那麽多錢,他們不怕被搶嗎?”

“因為碧吾樹隻受殷氏供養。”

“以我等凡軀,就算修練至半步飛升,也不過千年壽數,可這棵樹,修煉了上萬年啊。”

“莫說魔門一盤散沙,就是正道十大門派掌門親至聯手,恐怕也不是它的一合之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