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可惜。

烏夢榆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裴閑, 他混在這一群鐵甲裏邊,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兩位道人手握著浮塵,在鐵甲的身上加持著陣法, 以靈墨在虛空裏揮就成枯木逢春的印記,再牢牢地印在鐵甲的身上。

陣法凝成之時, 光華一閃一閃的, 除了這些零碎的光,再沒有別的任何動靜, 一直到他們走到最後一隻鐵甲前。

這最後一具鐵甲看起來比別的要損壞許多,身上曾經刻下的陣法磨損了大半, 身形也是歪歪扭扭, 別說揮動大刀了,怕是連把木劍都再也拿不起來。

“這一具損耗太過嚴重了,再加上枯木逢春陣法也是無用,不如還是毀了吧。”

“行。”另一位道人的拂塵在虛空裏畫了一個簡單的陣法, 這最後一具鐵甲便輕飄飄地,如流沙那般在虛空裏流逝了。

兩位道人的年齡從外表上來看, 也不算大, 臉上的神色很有幾分稚嫩, 笑容也從未消失過——

“今日見到了那位劍堂的明珠師姐,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劍比人更美。”

“這樣嗎,可惜我沒有劍法天賦,否則我是一定要去劍堂領略領……”

“咱就別想學劍了,把枯木逢春陣法練好, 管著昭行隊這群……這群……”

道人忽然卡了殼, 不知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這群鐵甲, 昭行隊的弟子?可是他們已無神魂神智,隻被陣法驅使,那稱呼為昭行隊的工具?好像又對不起這些曾身隕青衣江的刀峰弟子。

他想不出來,隻能打個哈哈,“總之管好他們就是了。”

他這最後一句話斷在了一刀下。

一具鐵甲忽然暴起,看似笨重的身軀卻把那刀用得出神入化,電光火石間便取了一人性命。

另一位道人麵色大驚,下意識想逃跑,腿卻先軟了,被刀指著,幾乎要癱倒在地。

出刀的鐵甲將自己的頭盔取下來,露出一張瘦骨嶙峋,蒼白過分的臉來——正是裴閑。他以前看起來怎麽也算是翩翩公子,在這鐵甲裏待了許久,恍如全身的精氣神都被抽去了,瘦得讓人覺得心驚。

唯有眼睛裏卻還是燃燒著火焰,仇恨和比仇恨更深一層的麻木。

裴閑:“把他們的枯木逢春陣解了。”

那癱倒在地的道人瞪大了眼睛,麵色霎那間比裴閑看起來還要蒼白三分,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來:“裴閑?你、你、你是裴閑?你竟然,你竟然沒死在祖師爺的劍下……”

裴閑的嘴角扯了一下:“將枯木逢春陣解開……”

刀直接斬下了這人的左手,慘叫聲一聲接一聲地回**在這狹小的地室裏,鐵甲仍一排一排整齊肅穆地站著。

“枯木逢春陣是解不開的,你以活人之軀受了枯木逢春陣這麽久……你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裴閑的表情未變,隨意地一揮刀,又斬了這人的一隻腿。

血流在髒兮兮的青石板上,黏黏的,淩亂又惡臭。

“解不開的,這是昭行隊的獨門陣法,驅使死屍為我蓬萊效力,從創立那天起,就是無解的陣法,他們隻能,隻能,一直一直為蓬萊效……”

——裴閑將他的頭顱斬了下來,那頭顱在空中高高地飛揚,再重重地落於地下。

“你也算是……為蓬萊而死了。誰會記得你這條狗呢?”牆上鑲嵌的夜明珠映照出裴閑的側臉,看起來慘淡又滲人。

他就那樣站了很久很久,記憶一直停留在這一塊。

烏夢榆走得近了些,仿佛自己也置身於冷冷清清,灑滿夜明珠冷光的地勢內,她望著裴閑,像在望著一個早已經沉入黃泉的幽魂——

“為什麽……死的是我的同門,不是你們呢。”

她聽見裴閑這樣說。

終於,裴閑提著刀走出了這間狹小的地室,又開始漫無止境的殺戮。

——遇蓬萊弟子,殺,遇使刀者,殺,遇到不順心之事,殺。刀在他手中,明夜所向,無往不利。

……

歸雪紛落的桃花裏,裴閑隨意提了把刀來拜訪,他自從遁入黃泉淵之後,已經消失了太久太久,久到甚至蓬萊都不再放過多的精力追殺他。

他入歸雪之時,甚至沒有被護派大陣攔一下,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前來求醫的修仙者。

烏夢榆望見他一路遇見季識逍,遇見兒時的她,最後到第三峰拜見她的母親。

“……薑前輩,這世上能有起死回生的秘法嗎?”

薑辭月:“沒有。”她停頓了一下,似是歎息一般,“裴閑,你刀法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若就此收手,再過個百年,未必沒有飛升的機會。”

裴閑的目光和離開蓬萊那天沒什麽變化,笑了兩聲便道:“飛升之後可以救我的同門嗎?”

“我不知道。”

裴閑拱手:“多謝薑前輩,隻是我誌已不在刀法,這一生……就這樣過吧。”

他從第三峰峰頂往下走,路過所遇皆為結伴成行的歸雪弟子。

他長了一副好相貌,嘴角噙著一抹笑意,不拿刀的時候顯得風姿卓然,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往他這裏看了好幾眼。

桃花紛然而落,夕陽拉長了他孤零零的影子。

烏夢榆眨了眨眼,自進入裴閑的記憶之後,她再也沒感覺到那一刀貫穿的疼痛,她就好像成了一抹幽魂,附在裴閑的身上旁觀了他一生的恩怨情仇。

可眼下疼痛一點點複蘇,明夜刀不愧是蓬萊的天極神通,這一刀帶來的疼痛也比別的傷更劇烈,像是血肉再被啃噬一般。

烏夢榆的身形晃了晃,裴閑的背影在她前方漸漸遠去——

“裴閑前輩,當初在歸雪峰下初相見的時候,你沒有殺我。我想來想去,也不知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值得你此時對我出殺招。”

存在記憶裏的裴閑自然是不會回答她的。

*

烏夢榆迷迷糊糊之間,仿佛是聞到了細雪寒梅的冷香,她不知為什麽隻能把眼皮淺淺地撩開一截,望見一個朦朦朧朧的虛影。

佛子今宵站在她的身前,彎下身子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霎時間,細雪的味道鋪滿了她的鼻尖,像是大慈悲寺的夜晚簌簌而落的雪那樣。

“多有得罪,烏施主。”今宵道,“你傷勢太重,我得帶你出昭昭天行梯。”

他嘴裏輕輕念著大慈悲寺的金剛經文,語調有種奇異的安穩人心的力量,她那道貫穿身體的刀傷,在這經文念誦之下竟也覺得沒那麽痛了。

“多謝佛子。”她動了動嘴唇,這四個字還是沒力氣發出聲來。

聽風在她身邊很是焦愁的樣子:“小烏,你醒醒神,千萬別睡著啊,也別用力,你就,你就,你就聽我說話吧。”

烏夢榆:“好。”

今宵在昭昭天行梯上,怎麽說呢,如履平地一樣,天行梯為修心之所,按理說該窺見一切內心薄弱之地。

但是佛子,就像是沒有薄弱的內心一般,輕輕鬆鬆地一步一步向前。

烏夢榆隱隱約約地,有些失落感,在巨大的心慌和焦急之下,她竟然還有種不知從何而起的失落感,覺得此時此刻,這樣的情景不太對。

佛子向來是大好人,來救她她很感激,但是,但是,她……

她受傷是意料之外,可是,可是,可是,季識逍這也不來看看她嗎。

萬一,萬一她就死在這裏了,豈不是最後一麵也見不到了。

烏夢榆勉強打起點精神,不知怎麽的又凝結出一點靈力,將靈力覆在眼睛上,用了紫微瞳術——

“烏施主,你傷勢已重,還是不要再用瞳術為好。”今宵道。

晚了。

紫微瞳術一瞬間穿透了厚厚的雲霧,從昭昭天行梯最上方,穿行到血色蔓延的最下方。

季識逍在同裴閑……比試。

他身負天地明心劍、萬骨枯、春江花月夜三大劍法圓滿,已是歸雪的不世奇才,為什麽要同裴閑前輩這樣打呢。

以傷換傷,以命搏命,修為不足便強行以肉身來擋招。

他在十派會武的第三輪耗盡氣力,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烏夢榆很想說:“季識逍,你別和明夜刀前輩打啦,哪有你這樣的,就算想提升修為,一步一步來呀。”隻是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抬不起來了。

季識逍……他打不過修為比他高深的裴閑,倒在血泊裏。

與此同時,今宵走到了昭昭天行梯的最後一階,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便走出了這方須彌小天地。

倒在血泊裏的身影也看不見了。

烏夢榆意識到這一點後。巨大的悲傷仿佛狂風驟雨一般,將她整個人吹打得無法動彈。

她這麽痛了,卻也還有悲傷的力氣。

*

寧雙雙已經等了很久。

晏浮瑾身上的福緣太高,無論怎樣必死的局,天道都會為他找到出路。

當有人踏出昭昭天行梯之時,整個須彌小天地的福緣會顛倒一瞬,也隻有這個時候主角身上的福緣是最低的。

這也是她唯一能殺死擁有主角光環的晏浮瑾的機會。

陣法已經布好,四處都是壘起的高牆,晏浮瑾困在其中,連出口都沒有靠近過。

寧雙雙一直等著,等著天地風雲變色那一瞬間——

手下的殺陣齊開,生門全閉,嘩啦嘩啦地飛石亂飛,陣法裏的妖魔連慘叫聲都還未發出,便悉數湮滅。

晏浮瑾在其中必然是屍骨全無,什麽痕跡也不會留下。

寧雙雙鬆了口氣:“總算是解決了。”她回望了一眼昭昭天行梯,“也不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怎麽會直到現在才有人過關。”

她搖搖頭,身子搖晃了一下,支撐這麽久陣法她已經覺得靈力空虛,完全是靠著一股勁堅持下來的。

“休息一會去過昭昭天行梯吧……”

話忽然止住,寧雙雙再最後掐了一個法決,她所控製的陣法又慢慢地變為原樣——

在殺陣的中心,躺著一具身形同晏浮瑾差不多的傀儡。

寧雙雙的腳步一頓,一瞬間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想來是晏浮瑾不知取得了什麽機緣,在這個時候已經掌握了傀儡術,再也術法逃出了她的必殺之局。

宿老在她的腦海裏也是嘖嘖稱奇:“我本以為這小子是個有幾分小聰明的愣頭青,眼下看來,倒是不簡單。”

寧雙雙看著這具傀儡:“這一次我輸了……你竟然不在須彌小天地裏,裴閑的劇情你也不走了……”

晏浮瑾不在這裏,那他會在哪裏,有什麽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放棄裴閑的機緣嗎——寧雙雙心裏閃過許多念頭,呼出一口氣,將她布置在此處的陣法收拾好,再提劍向著昭昭天行梯而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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