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閑那一刀來得又快又狠, 烏夢榆身上的防禦符籙都沒有來得及起作用,血便“刷”地灑了一地,甚至於傷口都很古怪。

任何止血的手段都派不上用場, 隻能眼睜睜地望著血流。

昭昭天行梯上雲霧繚繞,血的痕跡模糊了雙眼, 在意識迷離之時, 她恍恍惚惚覺得陷入了另一個奇境。

爹娘曾說人在即將歸墟之時會看到一生的景象,她本來覺得自己看到的該是這短暫的一生, 但實際上眼前的景象她從未有見過。

周圍的昭昭天行梯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景象——

灰蒙蒙的天空, 如同百鬼夜行時的嘶嚎, 兵刃交接的聲音混雜成一團,一大群烏鴉飛來飛去,戰鼓的聲音要衝破天際。

一片鮮血染就的戰場之上,斷肢殘骸遍地可以見到, 雙方交戰的人馬都是一副行將末路的樣子。

她從小在歸雪長大,從沒有見過真正的戰場是什麽樣子, 正覺得茫然之際, 卻在其中一眼便認出了一方的將領——

和現在一模一樣, 但神態氣質遠比現在更要孤傲的裴閑。

他那時候就使得一副很好的刀法,三兩下橫掃可以逼退一大片敵軍,在戰場上也是一番大將。

隻是敵眾我寡,他那一方節節敗退,直至退無可退,被逼在斷壁殘垣之下——

“今與諸位共存, 國將不國, 此身何懼!”

這一番慷慨的陳詞, 自然是引得了剩下人的共鳴,一時間戰意又升,一眾人血戰到底。

那時的裴閑比現在還要年輕,麵容也要更稚嫩一些,屬下稱呼他為“少將軍”。

到最後一刻時,他的鎧甲上流滿了鮮血,“今……已失故土,山河不複,有辱先賢……”

——最後的一刀獻給了自己。

神魂將滅之時,忽而從天空裏照進來一道無比絢爛的光,洗刷在他身上,像極了劍心誓將成誓的時候——

他於瀕死之境開靈竅,直至問靈境。

烏夢榆感慨:“怎麽我老是遇見這樣的天才,小季也是直接入問靈境界,這位前輩也是這樣……”

畫麵一轉,便是他拜師蓬萊,得入刀峰之時——

“時將至刀魔大戰之時,此時不拘泥於任何規矩,奉宗主大德,將我峰自立宗以來傳承至今的天級神通傳於大家,望諸君多日練習,方不墮我蓬萊名聲。”

當時的裴閑還隻是個岌岌無名之輩,得到明夜刀神通後,日夜苦練。

一大片回憶都是他練刀的模樣,和同門一起,在蓬萊各處比試練刀。

“今日我小勝一籌,希望師兄師姐們不吝賜教,改日再戰。”

“你小子,練別的不行,怎麽明夜刀這麽厲害,真是在快慢之道上有天分。”

裴閑笑得很明朗:“還是師兄師姐們陪練得好,不然是不能進步這麽快的,功勞要算你們的一半,我的功勞隻有一小半。”

吵吵鬧鬧的蓬萊刀峰同歸雪時常在練劍的模樣差不多,一片歲月靜好的樣子,這一段回憶很長很長。

海風吹拂的蓬萊島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烏夢榆想起曾經在地道裏看到的刻字,蓬萊刀峰這一脈幾乎是全軍覆沒於心魔境,瞧見他們這副模樣,還是有種唏噓悵惘之感。

畫麵自長久地練刀之後,終於又發生了改變。

光風霽月的蓬萊弟子裴閑,在將明夜刀練至大成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凡間將那個滅了他故國的敵國屠戮幹淨——

三城九州,皆喪於他刀。

按照名門正派的規矩,是決計不能對手無寸鐵的凡人動手的,他這番舉動,自然是轟動了上三宗下七宗,蓬萊出動昭行隊,將他押解回宗。

岑宗主麵容冷肅,高坐明台之上,持戒律尺:“裴閑,你以我蓬萊明夜刀神通,屠戮三城九州,此滔天罪孽,身為我蓬萊弟子,罪更深一重,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裴閑的臉上帶著血,手皆帶著鎖鏈,被靈力威勢強逼著跪在地上:“他們曾入侵我我故國國土,燒殺搶掠,屠戮何止百萬人,我這……”

他抬頭直視著岑宗主:“不過是一報還一報,他們強時便可以屠我故國,我強時也可以報仇,這才叫公平……這就是天道!”

岑宗主以靈力驅動戒律尺,重重地拍在裴閑身上:“你已為修仙者,插手凡間事已經是大忌。犯下這樣的殺孽,不僅你自己因果受牽連,整個刀峰,甚至整個蓬萊都將因你受牽連。”

裴閑:“宗主不必嚇我了,因果之說不過是些境界突破不了的老糊塗編出來的,我不信因果,弱肉強食就是正道。”

他被關在蓬萊的地牢裏,蓬萊給的處罰是找一個算定的日子,廢他明夜刀神通與一身修為,再將他放逐至黃泉淵。

隻可惜當時道魔大戰已至,這件事沒有人去操辦,便一直耽擱下來,他便在蓬萊的地牢關了整整兩年。

蓬萊刀峰的弟子也常來看他——

“師弟,你說你,已踏仙途,何必糾纏前塵過往,將它放下,你才能走得更遠啊。”

裴閑:“我放不下,我死前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要成厲鬼,再席卷而來這樣的念頭,才能過開靈竅而至問靈的。”

“唉,算了,現在道魔大戰打得正厲害,你呆這也挺好的,能活一日便活一日吧。”

裴閑:“師兄,是情況不樂觀嗎?”

“歸雪的冬虛劍尊於白玉京受了重傷,已閉關療傷數年,不問世事,下三宗有三宗的仙尊已在外雲遊多年,遍尋不得,另外幾個仙宗已與魔派簽訂條約,仙尊以上的人物不得出手……”

“可是,近年來我蓬萊人才凋敝,被分為守青衣江,如今……快要守不住了。”

裴閑臉色一變:“師兄,不然,把我放出去,讓我也參加吧。”

他的目光凝視著並不存在的遠方,“反正我也是要死的,死在哪裏都是一樣,與其這樣,不如在死之前,能夠再為蓬萊,為你們做點事。”

後來蓬萊於青衣江實在是支持不下去,連地牢也沒有人看守,裴閑從裏邊輕而易舉地逃了出來。

他再匆匆趕往青衣江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敢問這位師兄,我這一路都沒有看到刀峰的師兄師姐,他們的方位是在哪裏呢?”

被問的蓬萊弟子看起來很年輕,應當是新入門的:“他們……他們全都,全都沒過心魔境,現下,已經,已經全都瘋了?”

“瘋了?”裴閑還未有過這樣慌亂的表情,他急急忙忙地再往前去,一路上問了許多各門各派的弟子,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都是言刀峰已經全員潰敗。

曾到地牢裏來看望過他的師兄,今已經認不出他來,若不是他手中的刀擋得及時,師兄那一刀怕是能直接取了他得性命。

在他記憶裏出現過很多次的師姐如今已經成了副瘋瘋癲癲的樣子,整日隻會使明夜刀,青衣江邊,她所在的地方,幾乎沒有人敢涉及。

那位刀峰德高望重的大長老,已經歸墟於此,連屍骨都找不到,聽聞死之前甚是淒慘。

裴閑……裴閑在這一戰裏突破至明夜刀大圓滿,敗退魔門敵軍。

蓬萊重建之時,各峰百廢俱興,唯有刀峰已經不複一人,岑宗主特給刀峰戰死之人得入蓬萊長明燈殿,也免除了裴閑曾經的罪行,準許他重建刀峰。

裴閑望了望蓬萊的各峰,隻問了句:“岑宗主,為何隻有我刀峰弟子敗於心魔境?”

岑宗主歎了口氣:“上陣殺敵之時,刀峰是在最前邊的,應是受了魔門風月派的秘法影響所致,他們近年來擴張很快,召集了很多有天分的弟子……”

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卻隻映出了一片慘淡的光,像極了青衣江上終年灰蒙蒙的天。

“宗主,明夜刀神通真的沒有問題嗎?”

記憶到這裏戛然而止,岑宗主說得話並沒有記錄進去。

烏夢榆隱隱約約猜到了事實,偏偏是在道魔之戰前教授他們明夜刀神通,偏偏最後隻有刀峰的弟子全部潰敗於心魔境,沒有活著回來。

事實的解密也很簡單,裴閑隻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晴天,聽到了另外兩峰長老的對話——

“我最近瞅著,那刀峰的裴閑是越來越邪門了,不但不招收新的弟子,反而整天鼓搗一些昭行隊的暗殺活動,他……”

“哎呀,他本來就先是屠戮凡人城池,再接著是在大戰的時候,你知道他殺了多少魔道的人嗎?再加上刀峰……唉,我覺得他恐怕是早就入了心魔境,隻是他自己不說。”

“嘶,他如今的修為,再入心魔境……真到了那一天,誰能打得過他?”

“不可說,不可說,唉,其實我早就覺得宗主將明夜刀神通教給刀峰有所不妥。”

“這怎麽說?”

“……這明夜刀神通威力如此強大,可是千百年來我宗練成它的人寥寥無幾,你可知為什麽嗎?”

“因為快慢之道本就難掌握,不是絕世天才難以達到至深境界。”

“這是其一,其二是練此刀需入絕境,生死與快慢相通,向死而生,求生便死,快即是慢,慢即是快,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那長老琢磨一下,覺得不太對:“你說這兩點,固然難達到,可是我蓬萊天才弟子如此多,怎麽就找不出幾十上百個能練成的。”

“你不用心急,聽我說完,除卻這兩點外,第三點最重要的是,此神通必須要搭有大慈悲寺的舍利子,方才能練至大圓滿,否則是過不了心魔境的。”

“這!”長老倒吸一口氣,“舍利子,於大慈悲寺佛道難第九十九道的聖蓮之下,需要五百年才能煉化一顆的舍利子,向來是大慈悲寺用來鎮壓破軍劍的,難怪,難怪……”

“是啊,這是大慈悲寺的聖物,怎麽也不可能交給蓬萊的,因而明夜刀神通也就擱置了下來。”

“所以……”

“宗主和護法長老們這件事,做的,唉,因為此神通威力非凡,才教給他們的,當時道魔之爭已破在眉睫,實是無奈,若沒有刀峰的犧牲,恐怕其餘的弟子也將性命不保。”

“唉,也是可惜。”

死在青衣江的上百刀峰弟子,最後隻得了個“隻是可惜”的感歎。

裴閑的眸光動了動,他拿著刀,對準了做下這個決策的岑宗主和各位護法長老,刀法不敵,隻傷了這幾人,自此敗逃出蓬萊,成為了真正的叛徒。

在七洲四海內,他遇到一個蓬萊弟子便殺一個,無論對方是何人,手下從不留情,殺孽越重,明夜刀神通反而越精進,大圓滿之上還有登峰造極之勢,被蓬萊昭行隊追殺了整整三十年。

最後蓬萊那位不出世的仙尊出劍,將其帶回了蓬萊,這一次,他沒有被廢去明夜刀神通。

記憶又是一段很長時間的黑暗。

烏夢榆等得都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畫麵終於又亮起來,這一次卻是裴閑的另一幅模樣,手持著大刀,呆立在蓬萊的密道裏,身上穿著那……熟悉的鐵甲。

他身邊是那些和他一樣,穿著鐵甲,手持大刀的人。

他們所在的地方……烏夢榆抬頭望見了碑石——

“蓬萊昭行隊”

這一群鐵甲似的人,隸屬蓬萊昭行隊,平日裏做的工作就是誅滅妖魔,兼之往魔門所在的洲誅殺其聲望出眾的人物。

沒有名姓,沒有蹤影,沒有任何記錄,隻有鐵甲的影子。

這是真真正正保密的昭行隊的分支,沒有人能知道他們的存在,當他們出現的時候,隻有殺戮的存在,甚至於用的刀法……

都是蓬萊束之高閣,再沒有人練的明夜刀刀法。

裴閑混在其中,外表上看不出什麽區別來,但是他的刀法比其他的鐵甲使的要淩厲許多,每當出手的時候就能很容易地認出他來。

他們殺了很久很久,久到魔門終於覺得不對,派出上千位好手前來圍剿,這些鐵甲也並非無堅不摧,在圍攻之下很快倒地。

但是——

這才是開始。

倒地後的鐵甲再次凝聚成形,比以前的身影看起來要單薄幾分,但是刀法卻更加凶猛——

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凝聚,直至又將這群魔門中人屠殺殆盡,當然它們也損失了一大半的鐵甲。

裴閑……這個時候其實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稱呼他為裴閑,他看起來已經完完全全成了鐵甲,融入其中,再也沒有神智。

烏夢榆跟著他的身影一路回到蓬萊,回到昭昭天行梯下,麵前是穿著道袍,手握浮塵,再用著乾坤盤法寶的兩位道人。

兩位道人給這群鐵甲身上再次布陣,陣法成時,瑩瑩的青光照亮了整片地下。

“與魔門的對戰之中,無意發現它們用著地煞陣改良後,驅使死屍,蓬萊派出不少陣法能手,學會他們的地煞陣,再加以改良,成了這樣的枯木逢春陣。”

“現在就好了,原先那些叛徒和妖魔皆放逐黃泉淵,現在我們用枯木逢春陣可以讓他們死而複生,昭行隊的擔子就輕鬆多了……”

“用死去的妖魔……可這些人,我記得有一部分是原先那刀峰的人吧……”

“還不是那個裴閑,昭行隊派出了那麽多人都未能將他捉回來,人手損傷慘重,隻能暫且借刀峰弟子的屍首一用。”

“可……這不會不妥嗎?刀峰這些弟子,怎麽說,也是誓死保護青衣江的,這樣對他們的屍首……”

“唉,可惜了,實屬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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