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識逍收了劍, 收劍那一瞬,眼前鋪滿的屍體忽如清風一般散去。

整片天地風朗氣清,豁然開朗。

佛子今宵身上一絲靈力也不設, 防禦的手段也沒有拿出來。

他此時出劍,倒落了下乘。

“你若想找我打一場, 隨時奉陪, 你若隻是來勸我,還是死了心吧。”季識逍道。

聽風老麻雀也是附和著:“是啊是啊這大慈悲寺的和尚們最是詭計多端了, 他們那什麽什麽殉歸術,就是和你同歸於盡呢, 這多耍無賴。”

今宵:“施主已入心魔境, 天下唯有大慈悲寺能破你之業障。”

季識逍:“我自己能過心魔境,”

他語氣篤定,麵色沒有猶疑,驚心動魄似地光從臉上劃過。

“今宵, 即使我真入魔道,也輪不到你……你們來殺我。”

佛子麵無波瀾的臉, 似乎終於有了一絲疑惑。

季識逍:“歸雪有清理門戶的規矩。”

崔峰主的劍, 鑄劍長老的招法, 乃至於烏、薑兩位長老的陣法招數,以及會與他不死不休的同門……

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劍尊歸墟前,給他一招明心劍,望他順利過心魔境,早日成大道。

再留一招護派劍給歸雪,最後一招修羅劍是為了以防萬一他真的過不了心魔境, 留給了未來殺他的人。

季識逍:“今宵, 我並非以殺戮立道。”

他迎著佛子的視線, 隻道:“不然我是走不出佛道難的,不是嗎?”

今宵打量著這位年輕的劍客。

入劍途之初立劍心,冬虛劍尊當年所立為“斬世間不平”,於白玉京一劍破萬魔,踐行劍心。

歸雪的現任峰主崔萍菀,當年所立劍心為“逍遙天地,無拘無束”,是以如今是她那一輩無情道修行最快的人。

以劍心窺品行,是有幾分道理的。

季識逍停下腳步,雙手結了一片暗藍色的法印,將搜魂之術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右手遙遙一指,於今宵的身前立起了一片清晰的光影。

光影上正是他立劍心的畫麵。

似乎是譏誚般地笑了笑:“你還是把這段給你們派的長老,還有那些想取我性命的人都看看吧。”

“我歸雪……早就在你們之前做好準備了。”這一聲卻輕飄飄的。

……

他在風月派裏殺蜘蛛殺了三年,其間風月派每隔幾個月都會抓新的人進來。

他們有的人被毒蛛咬死了,有的人修煉毒功暴斃,最多的還是因為毒蛛吊著一條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忍受萬蛛啃噬的痛苦。

他曾想辦法找過逃生的出口,最多也隻逃到爐鼎們在的地方,根本逃不出去。

當他們又開始求他的時候,出劍成了一件很麻木的事情。

村裏學堂夫子授課的時候曾說:“生來受苦,為還前世罪孽。”

或許他上輩子是個殺人如麻罪業深重的大魔頭,如今才要以這種方式來償還自己的罪業。

這是我的罪。他想。

直到他遇見了一個很……很澄淨的女孩,約莫比他小一兩歲的樣子。

她的麵容很幹淨,衣服很幹淨,靈魂也幹幹淨淨。

普通的流金毒蛛根本不往她身上去,遇見她都避著走,他猜測是因為仙門靈力讓毒蛛有所忌憚。

她常常往巢穴裏來,在他瀕臨重傷的時候給了他一顆丹藥。其實那段日子算是三年來難遇的平靜的日子。

如果,如果她沒有被蛛王抓走的話。

流金毒蛛蛛王,千年修為,在風月派裏不知道被養了多久,比他們的體形大了整整十倍有餘。

他當時剛剛學歸雪劍法,還未開靈竅,沒有靈力,根本不可能打敗這樣的對手。

盡管是拚得渾身是傷,虛脫無力地躺在地上,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見被她被毒蛛帶走。

蛛王言:“她是仙門血脈,一身血肉都是都是濃鬱的靈力,可助它再突破境界。”

等他養好傷,在巢穴的深處找到她的時候,她被蛛絲束縛住,捆在一根陳舊的鐵柱上,麵容蒼白,像是一朵行至枯萎的花。

蛛王會以秘術把她的血液抽走,再以毒物滋養她,令她不至於死,血還能再生。

她當時眼睛被蛛毒弄瞎了,垂著腦袋,似乎是聽到了他走過來的聲音。

“季識逍,我好痛啊。”

“好痛啊。”

“我會痛死在這裏吧。”

“我總算明白長老講的‘生不如死’了。”

“真的好痛啊……”

她一直在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布滿血漬的臉上被淚水又洗刷幹淨,顯出一種很碎裂的澄澈感。

一時間她哭泣的麵容與三年來那些磕著頭哭著求他的人重合在一起,他眼前到處都是血色的重影。

“需要我,殺了你嗎?”他問。

她顯然是愣了一下。

他的手已經握在了劍上,就等著那一聲答複,可是這劍卻不像是要去殺別人,倒像是往自己的心上來的一劍。

在很短又很長的靜寂裏——

她猛然搖了搖頭:“不要不要不要,你什麽人啊,怎麽還殺人的,我救過你的命哎。”

她好像哭得更厲害了:“你不能殺我,就算我真的成了蜘蛛,你也不能殺我!”

血色好像從眼前慢慢地散開了,常年陰暗不見天光的巢穴裏忽然好像明亮了一些。

他幾乎是立刻回著:“我不會。”

“我不會、我不會……”他很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保證,“我不會的。”

她好像很懷疑的樣子:“真的嗎?”

他重重地點頭:“真的。”

他使劍,一開始其實……其實是懷揣著遊俠所說的“仗義行俠”的希冀的。

可是到了現在,還有回頭的路嗎。

她垂著頭,吸了一下鼻子:“我想吃糖醋魚。”

“想吃佛跳牆。”

“想吃烤鴨。”

“我好餓呀。”

他問:“佛跳牆是什麽?”

她想了想:“就是一種,很好吃,很好吃,很好吃的菜,如果能從這裏活著出去,我就帶你去吃。”

於是他到爐鼎們住的地方偷拿了一些吃食,很甜很甜的餅,或者是很硬很硬的肉,他覺得應該是沒有她所說的那些東西好吃的。

他喂她吃了一些,她的神色看起來比往常要好一些。

“還有嗎?”

他連忙把自己手上剩下的吃食都給她吃了。

有東西吃了,她看起來會好受一點,雖然她吃得比較多,不過無傷大雅,他就是多跑幾段路,被抓到挨幾頓打的事情。

那一天,風月派過節,待他們也好了些。

他很高興地帶了半隻烤鴨過去,道:“好像外麵在過節,這裏麵也發了烤鴨,你要不要嚐一嚐是不是那個味道。”

她搖了搖頭:“我吃不下了,”頓了頓,“靈力消散太快了,我沒辦法以靈力煉化了。”

“我應該真的要死了。”

他的動作停頓了許久,似乎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將死的人是他一樣。

為什麽啊。

她也要死了。

和以前的人並沒有區別,都是他將過的罪業。他這一生,也許永遠永遠都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每多殺一個人,他的罪業就重一分。所以即使是來生也會重複同樣的經曆嗎。

“就算我成了很惡心的蜘蛛,你也不要殺我好不好啊,成了蜘蛛應該就吃不了多少了,我會努力吃很少的。”

“你哪天逃出去了,能把我帶回歸雪看一眼嗎,但是不要告訴我爹娘和爺爺,成為這麽醜陋的東西,太難過了……”

“歸雪就是在東邊,你在路上打聽打聽就行了,如果沒有錢,就把我的釵環賣了吧……”

“……”

“哦,還有還有,你劍法天賦這麽高,你以後一定要學劍啊,就在我們歸雪學,我爺爺很厲害的。”

“你真的比我所有的師兄師姐天賦都要高,你可千萬不要入魔門,不然,以後大家都打不過你的。”

“哦對,也不能拜師蓬萊,蓬萊一點也不好,就來我們歸雪……”

“……”

她說到最後,又哭了起來,沒有聲音,淚水平靜地從臉上流落。

“你不會死的。”他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我保證,你不會死的。”

她忽然就哭得很大聲:“你拿什麽保證啊,我馬上就要死了,不要說這些話哄我了!”

“我發誓,你不會死在這裏的。”

她似乎是哭累了,頭重重地垂下去,帶著哭腔說著:“發誓有什麽用啊,除非……除非,我爺爺說過,入劍途以劍心發誓,這才是最重的誓言,但是,你連靈竅都沒開……”

劍心。

如果她也死了。

就真的沒有回頭的路了。

他的劍隻能用來殺人,不能來救人。

他問:“你的名字是什麽?”

她哭著:“你連我名字都記不住,還發誓,有什麽用啊……我叫烏夢榆。”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會寫這三個字。”

她說:“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教不了你怎麽寫啊。”

“我以我的劍心發誓。”

他本想說我會保護你,但意識到自己現在其實保護不了她,於是換了個說法——

“烏夢榆,你絕不會死在我的前麵。我會用劍除去所有想殺你的東西,直到我死那一刻。”

“若有違此誓,我將受世間極刑之苦,永不入六道輪回!”

一道極亮的天光忽然從巢穴之頂投射下來,他好久沒有見到這樣明亮的光,幾乎有要落淚的衝動。

光華流轉之間有淡淡的聲響,像是飄渺的鍾聲,光分成三縷,兩道纏繞在他的身體和他的劍上,還有一道纏繞在她身上。

他感到自己丹田之處忽然湧進來一陣靈力,終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

她有些迷茫,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劍心誓,真的成了。可是你還沒有開靈竅,怎麽會……你,你身上有靈力了?”

他“嗯”了一聲:“如果我感應到的這股力量是的話。”

“沒開靈竅,就到問靈境了,你果然天生……就是該修劍的人。”

今宵的眼神從畫麵之上,落到了遠處季識逍的背影上,雙手合十,閉了閉眼。

他忽然出手,極快地結出一道法印,正是大慈悲寺的須彌掌,這本來是為這位季施主準備的。

以他如今五成靈力,劍法未至極境的修為,是無法抵禦須彌掌的。

即使季識逍入心魔境,大慈悲寺也自有神通來克製。

今宵將掌對準自己,卻將須彌掌打在了自己身上,這一掌的力度絲毫不減,他的唇角亦是流出了一絲血。

“眾生之廣,不可觀一隅而自以窺全貌。是我入妄了。”

寧雙雙的腳步停住了,她也看完了所立的劍心誓。

她萬沒有想到竟然是在這樣慘烈的情境下,立下的這樣沉重的誓言。

“我好像,知道他在原書裏為什麽會屠大慈悲寺了……”

懷穀方丈和五位大慈悲寺的長老神色各異——

“沒想到歸雪這小子,立的竟然是這樣的誓,真沒看出來……”

“冬虛指下這門婚約,或許也是因為此吧。”

“既然冬虛老小兒的修羅殘招在這位烏小友的身上,或許真的不用擔心了。”

“……”

虛空中畫麵忽然一轉——

冬虛劍尊的麵容浮現出來,他笑著說:“我猜想你當日立劍心誓,而跨過靈竅一關直接入問靈境,或許是因為你天資高,但更重要的,恐怕是誓言太重了。”

“不入輪回啊識逍,你這孩子,唉。”

很沉重的一聲歎息。

季識逍卻沒有什麽感覺,風月派的陰影又浮至眼前,他或許本來就是不該入輪回的人。

劍尊的神情忽然無比嚴肅:“識逍,你可要改立劍心誓,以你的天資,未來不可限量。”

季識逍:“不改。”

說完答案之後他才問:“劍心誓也可以改立嗎?”

冬虛劍尊頷首:“可以的,就是代價有些大,以你如今,怕是大半條命得去了,還得將過往修為重修,天資也會受一定影響。”

“若是修為再深一些,改立劍心誓不亞於直接放棄劍途了。”

劍尊又問:“如若你不改劍心誓,我便將修羅劍招交給小烏了。”

他答:“好。”

冬虛劍尊修羅劍,劍出神隨,神滅意存,世間無可不斬。

這世上唯一有資格殺死他的人,其實早就已經注定了。

隻有一個人。

聽風跟在季識逍身邊,也跟著看完了整場劍心誓,也是沉默好一會,才歎口氣。

季識逍卻沒什麽表情,隻自顧自往前走。

聽風問:“你現在去哪啊,這一片迷宮都被你破壞了,該去昭昭天行梯了吧。”

季識逍:“去找她啊。”他手裏正是那隻枯榮雙生蝶。

他。即使想到有朝一日也許會死在她手裏,也一點怨恨也沒有,不,應該說一點負麵情緒也沒有。

他其實很在意她,這種在意甚至遠超對自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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