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識逍反倒扯了扯嘴角,輕輕地笑了笑,他往常裏眉眼陰鬱,笑的時候卻仿佛天地疏闊,月明星也明。

“你怎麽不幹脆在你的摘星樓裏睡個天荒地老,夢裏可能有。”

烏夢榆很認真地答:“蓬萊宗的灌湯小籠包是為一絕,想去蓬萊嚐一嚐。”

季識逍又冷嘲熱諷了兩句,才慢悠悠地道:“‘春江花月夜’的第二式你總會吧,‘鏡花水月’是為破障之術。”

烏夢榆難得心虛:“可能三劍裏麵能成一劍?。”

季識逍:“……這也夠了。”

他用樹枝在地上粗略地畫了一份地圖,外邊是一圈水,裏麵是一座小島。

這正是蓬萊島的位置,地處五洲四海的中心偏南,若從歸雪宗至蓬萊,得先從折桂洲到往生洲,再進入蓬萊城。

從蓬萊城入無妄海,若一路順利,破了蓬萊的陣法,便可抵達蓬萊島,若不順利,就永生永世葬在無妄海裏。

“蓬萊宗近百年故步自封,最是保守,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初試便是讓我們穿過無妄海,應該是以穿行時間來排名。”

烏夢榆很開心:“那這不挺簡單嗎?我爹之前給我了一副乾坤引路盤,我到時候用它就行了。”

但是開心了一會,她又有些憂愁:“這太簡單了,萬一我走得太快,一不小心被分到天級組了怎麽辦。”

季識逍潑冷水:“……你想多了。”

“肯定不會隻有尋路,幻陣是會加的,至於別的,得到了才知道。”

烏夢榆如小雞啄米般一下一下地點頭。

季識逍:“你用第二式‘鏡花水月’,這初試不成問題,你就算再慢,總歸到得了蓬萊。”

他的語氣就像在說“總歸死不了”一樣。

烏夢榆疑惑:“怎麽不盼我點好,正常不應該說‘你就算劍法不精,運氣好也能混進玄級組’嗎?”

季識逍隻挑了挑眉。

你是正常人?

烏夢榆想明白了,因為季識逍不是正常人。

微風打在身上如柳條輕輕拂過,在這將停未停,影子落下來將明未明的時候。

季識逍出了劍。

他從來不會出這樣慢的劍,這次為了能讓烏夢榆看明白。

“鏡花水月”是破障之劍,沒有別的變招,不偏不倚地向前。

心明則劍明。

季識逍使來,有種水流般的施施然的優雅。

他的劍鋒恰好停在了桃花瓣前的一寸。

“看明白了嗎?”

烏夢榆有些微微愣神,這表情落在季識逍眼裏就是“一問三不知”的樣子。

他沒好氣地叫了一聲“烏夢榆”,又說:“……我再來一遍吧。”

烏夢榆不合時宜地想起,季識逍第一次在她麵前用劍的時候。

風月派時,自從去過一次毒蛛的巢穴之後,她就三番五次地往那裏跑。

她偶爾聽過一兩節陣法課,對於其中的尋蹤問路有那麽點印象。

按照風月派地牢的布局,最有可能的隱藏出口就是在巢穴裏。

巢穴裏毒蛛仿佛是殺不盡一般,但是不知為什麽,這些毒蛛從不會傷她。

隻有季識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睜眼就在毒蛛和自己的血裏。

烏夢榆和他往往會保持兩個身子到二十步的距離。

季識逍從來不說話。

她偶爾問一些“你有找過出口嗎”“你是從哪裏來的”“要不要我們合作逃出去”……

季識逍一概不理。

久而久之,烏夢榆也不再搭話,自己找出口。

兩個人在巢穴裏倒也相安無事。

有一天季識逍又從毒蛛群裏扒拉出來一具屍體,從這具身體上得到了劍。

那個時候,得到劍的季識逍,氣勢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他仿佛不知疲倦一樣,用的凡間不入流的劍法,在毒蛛群裏殺戮。

偶爾,那些毒蛛會像潮水一般極其凶狠地撲過來。

季識逍向來不顧自己的傷,也要使劍與它們以傷換傷。

烏夢榆站在其中,雖然沒有受到傷害,但也被這景象駭得不行。

終於,季識逍又半死不活地躺在毒蛛群裏,身下團開一大灘血,除了微弱的呼吸起伏,仿佛沒了動靜。

烏夢榆見他那副模樣,心中不好受,又從與別人的交談中得知他已在此處待了三年。

她把身上藏起來的最後一顆丹藥給了他。

季識逍沒有死,醒來之後終於告訴了她,他的名字。

“我叫季識逍,天下識君的識,逍遙的逍。如果我能活著從這裏出去的話,你這份救命之恩我一定會報答的。”

季識逍,給他起這個名字的人是希望他能無拘無束一生逍遙吧,可是被困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巢穴裏,又哪裏有半分自由呢。

烏夢榆撇撇嘴:“算啦,心情好才給你丹藥的,又不是為了你的報答。”

緊接著,季識逍又開始應對毒蛛。

他身上的毒功修為逐漸加深,這對流金毒蛛也是大補之物,它們的攻擊越來越凶狠。

饒是天才的季識逍,也快支撐不住了。

烏夢榆搭了話:“喂,你的劍法是錯的。”

她猶猶豫豫的,泄露門派劍法是重罪,可若真不管季識逍,他恐怕就死了。

“我教你幾招吧,但是你千萬不能再教給別人了。我可是師從上三宗歸雪,教給你已經犯了門派禁令了!”

她雖然劍法不精,但是最基礎的歸雪劍法還是會的,磕磕絆絆地在季識逍麵前使了一遍。

風裏也有粘膩的血的味道,時間在那一瞬間被拉長到亙古與永恒。

季識逍坐在毒蛛高高摞成一堆的屍體之上,麵無表情地看了她片刻。

接著——

他輕輕地從屍山上跳下來,輕巧地在虛空裏挑了劍花,再把劍對向了毒蛛群。

——用的歸雪劍法。

烏夢榆第一次見到有什麽人,能夠看一遍就會。

她的心裏先是湧起一陣巨大的震顫與欣喜,有種見證什麽的與有榮焉的感覺。

然而劍鋒穿過毒蛛,血冰冷地濺開的那一瞬,她想了想自己的劍法天賦,就頗不是滋味了。

季識逍很快掌握了歸雪劍法,連她使的錯漏都能修正,看起來,竟比負責教導歸雪劍法的長老還要使得好。

他的生活環境總算不那麽糟糕,毒蛛群第一次從他身上退了出去,與他相隔著一個拳頭遠,互相對峙著。

……

烏夢榆隨著季識逍練了四個時辰的劍,已然是明月高懸,夜色深深。

七位幻海閣弟子還在勤勞地畫陣旗。

這幾日他們一直鑽研那桃花殺陣,一開始不情不願的,到後麵,竟然個個都上了心。

烏夢榆經常聽聞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時候討論著陣旗就忘記了走路,有時候夢中驚醒開始畫陣圖。

甚至有時候飯都不吃了隻為畫圖。

她被這種廢寢忘食的精神打動了,心想歸雪果然人傑地靈,誰來了都開始奮發。

“我靠,成了成了,這陣法絕了!”

“不愧是我們啊!九轉生煙陣加縹緲殺陣,這都能合在一起……”

“哭了,哭了,此生無憾了,這回去我得吹一輩子!”

其中一位有些胖胖的幻海弟子當時抹著淚:“這陣旗拿回去給我爹瞧一瞧,怕也會對我另眼相看幾分吧。”

“……”

馮輕舟也是很誌得意滿。

作為頂級幻陣的九轉生煙,頂級殺陣的縹緲殺陣,是很難在陣旗上結合在一起的,兩種陣的演算完全不同。

眼下這新得來的陣旗,卻是兩者結合如太極八卦一樣緊密。

“哎,就是可惜,這是大小姐的陣旗……”

烏夢榆湊過去,笑眯眯接了話茬:“不可惜不可惜,你看你們在歸雪有了這樣的突破。”

“這充分論證了你們來歸雪是對的嘛!”

“哈哈嗬嗬嗬嗬嗬……”

幻海閣弟子們先是笑了兩聲,然後笑聲逐漸敷衍。

馮輕舟:“沒事兄弟們,這裏做陣旗用的是歸雪的地勢和材料,我們回幻海做是一樣的。”

看不開呀!這樣的陣法可遇不可求啊,下次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呢。

這就給大小姐了。

他心裏滴血。

烏夢榆很配合地接話:“馮少大氣。”她還鼓了兩下掌。

馮輕舟:嗬嗬

烏夢榆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這八副陣旗——白色為底,淡紅在邊緣處勾勒了一圈,字有點像是狂草,卻看起來與其他的顏色相得益彰。

“有這麽厲害嗎?”

馮輕舟當下有幾分自得:“這個沒試驗過,我們初步斷定,是一種變幻莫測的殺陣,而且耗費的靈力很少,”

烏夢榆很滿意。

雖然沒練出威力大又簡單的劍法,但有陣法湊合,應該也沒問題啦。

這下十派會武更有信心啦,她應該能進玄級組,吧?

離開歸雪那天,主峰之上浩浩****地站了十排十列,呼喊聲震破天際,崔峰主代行宗主之職,劍指無妄海。

孟越思師兄為首席弟子,十餘位長老隨行,戒律堂稽查隊代為行監察之責。

風聲烈烈,他們這一百餘人在一座巨大而古樸的仙舟之上,直奔蓬萊。

從遠處回望歸雪,隻看到到一團模糊的粉色的影子。

烏夢榆的傷感隻持續了一刻鍾,接著便被烤鴨給撫慰了。

臨行之前,她特意去小城裏打包了十份烤鴨,再以特殊的陣法保存著,什麽時候吃都是剛出爐的味道。

仙舟日夜不行停地向前,穿行過折桂洲,再從往生洲的南至北,耗費了一周的時間——

終於到了蓬萊島外的蓬萊城。